可能是吹了夜风的缘故,酒意渐渐上涌,严璟又重新感觉到了困意,他打了个呵欠,掀开帷帐门向外看了一眼。
所有的喧嚣都已彻底了结,明日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第二十一章
尽管严璟很想翌日一早便踏上返回云州的路,但先是要向面无表情的父皇辞行,又要回宫向忍不住担忧和絮叨最后干脆哭了一场的母妃告别,足足折腾了大半日,直到晌午的时候,才总算踏上了路途。
回程的心情与去程总是不太一样的,按说远离生长了二十年的故土,下次回来还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多少应该会有一些留恋与不舍,但在严璟这里,这些黏黏腻腻的情绪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他就像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样,只觉得轻松自在,还有对今后生活的期许。
若被他母妃知道,大概会十分的伤心,严璟偶尔也会心存愧疚,但更多的时候会觉得,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冷情的人。也幸好,他母妃的生活里可并不只有他一个——想方设法引起父皇的注意,与后妃们明里暗里的争斗,还有各种其他严璟无法理解的行为,组成了她的生活。
严璟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心中还忍不住觉得,像他这样格格不入的人或许就不该生在皇家,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本事,注定了只能当一个被人耻笑的花瓶。还不如生在民间,或许能当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游历于山水之间,潇洒而自在。
就是不知道如果真的换了身份,自己的武艺会不会精进一些,到时候总该能打过那个宣平侯了吧?
这么想着,严璟忍不住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其实他的额头第二日一早起来就看不出什么迹象了,又在路上行进了这么久,早该没什么影响了,只是一想到宣平侯,严璟就觉得前额隐隐作痛,哦,不止,胸口两次被撞的地方,左臂已经愈合的伤口,被捏过的手腕,总之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觉得难受。
幸好他听说那位宣平侯好像因为宿醉,第二日没能及时起床耽搁了行程,所以虽然都是一个方向朝着西北而去,倒是避免了再遇上那人,才让严璟这一路都顺顺利利,眼看着离云州越来越近,严璟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正想着,随行侍卫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殿下,瞧着前面天阴沉的厉害,看起来是要落大雨了,咱们今日怕是赶不及到驿站,要提前找地方投宿了。”
严璟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看,明明还未到酉时,天色却已经逐渐暗了下来,黑云由天边慢慢而来,逐渐遮住了天光,确实是马上要落雨的征兆,而且看起来,这雨并不会小。严璟的回程与来程一样,随行只带了十余个侍卫,除了他乘马车以外,其他人皆是骑马,若不尽快安置,等暴雨落下,这些人连个避雨的地方都不会有。
严璟趴在窗口想了想:“这周围可有能够让我们这些人休整的的地方?”
那侍卫略微犹豫,与旁边的侍卫低低地交流了几句,而后那个侍卫开口道:“顺着这条小路向西再行一阵有个小村子,属下早几年因公外出的时候途径过,虽然不大,但我们这些人投宿一宿应该是不成问题。”
严璟又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比驿站要近?”
“是,殿下。”
“那便去吧。”严璟放下车帘,“加快行进,最好能在雨落前赶到。”
得了严璟的令,一队人几乎是铆足了劲头前行,奈何这大雨实在是来的急迫,他们赶到那个小村子的时候,还是先遇上了暴雨。
果真如那侍卫所言,那村子并不大,加起来也就二三十户,因为暴雨的缘故,路面上并没有人,他们一行人蓦地出现村口,虽然格外显眼,但这种时候也并没有人会关注。
带路的侍卫先进了村子,去找村长商议如何安置他们这一批人。严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听着雨滴砸在车顶,生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片刻之后,那侍卫终于回来,严璟听见声音,干脆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如何?”
“村长说他们家今晚还有别的客人,只能空出一间屋子给我们,所以今晚只能留两个人保护王爷,其他人得去村里其他人家求宿。”那侍卫回完,抬眼看了看严璟,似乎是怕他不愿,又劝慰道,“不过那村长倒是个实在人,小人去看过了,他竟是把家里的正屋让了出来。虽然还比不上驿站,但,大概应该是这村里最好的了。”
尽管有侍卫替严璟撑着伞,但是大雨滂沱,脆弱的纸伞根本无济于事,严璟身上还是很快湿了大半。但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比较新奇,严璟倒也不在意,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接了点雨水在掌心,而后道:“有地方安歇总比在外面淋雨强得多。留两个人跟本王走,其他人直接去求宿吧。”
一行人冒着大雨从安静的村落之中走过,而后各自散去,最终只剩下严璟带着两个侍卫来到村长家。在院门口,严璟的脚步稍微顿了顿,他身边的侍卫面带犹豫,只以为他是嫌弃这院落太过破旧,却没想到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树枝编就的柴扉,语带新奇:“我倒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门还可以是这样的。”
而后,便大步踩进了泥水之中,进到院子里。
村长并不知道这一行人的真正身份,只知道是来了贵客,已经热心地迎了出来,将严璟连着两个侍卫一起引进了一间屋子:“公子快请进,外面雨下的这么大,这身上都淋透了。”
严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样子,晨起的时候,他换了一身白袍,此刻已经湿了大半,衣摆上沾着泥水,看起来狼狈不堪。回过头又瞧了瞧身后的两个侍卫,竟是比他还不及。可以想象若是他们执意往驿站行进,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困在半路。
这么想着,他倒是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多惨了。
严璟抬手朝着这村长长施一礼:“今晚是我们叨扰了。”而后抬起头,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朝着那村长露出了一个极尽和缓的笑。
方才在外面光线不清,此刻村长才看清严璟的面目,对上那个笑,直让他愣了愣神,半天才想起来回道:“公子客气了客气了,这大雨天的谁也不想,咱们村子虽然小了点,但这位置离官道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偶尔也还是会有赶不及去驿站来歇脚的路人,所以不用见外。这不,里间还有个小公子也带着随从来避雨,您正好进去与他一起喝点热茶,烤烤火,暖暖身子。”
“方才确实听说您家里还有客人,若是对方不介意,那我就不客气了。”
村长边走边道:“那小公子年纪不大,随和的很,并不介意。”
“那就好,”严璟笑着应了,边走边打量着这间并不大的房子,虽然的确是有些破旧,但严璟心里却清楚,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样子。
在外面瓢泼大雨的情况下,能找到这样的住处,自己已是十分的幸运。
然后当他踏入里间的时候,就恨不得立刻吞回这句话。严璟实在是不明白,不是说那位宣平侯因为醉酒耽误了行程,自己早了至少一日出发,那么请问,现在坐在里间矮榻上烤火的人是谁?
刚刚村长又说这人怎么来着?随和?严璟觉得自己的前额又痛了起来。
崔嵬看见严璟那一刻也十分的诧异,他以为那日围猎之后,他与这瑞王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先前的误会当着帝后二人与文武百官的面化解,让崔嵬多少松了口气。而且瞧着当时瑞王的表情,以后大概也不想再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而对崔嵬来说,这几次与瑞王打交道也实在是吃力的很,以后能保持一点距离也是一件好事。
却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这里碰见。
崔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从矮榻上起身,刚准备施礼,又看见一旁的村长在,正犹豫要如何开口,忽然看见严璟抬手捂住了前额,忍不住问道:“瑞……您是头痛吗?”
他目光从严璟脸上转到他身上,这才发现这人大概是刚淋过雨,浑身上下都狼狈的很,连两颊的发丝都沾了雨水,全贴在脸上,而那张本就白皙精致的脸,此刻更显得惨白。
村长看了看二人的神色,忍不住道:“二位先前是相识?”
“打过交道。”严璟冷淡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可能装完全不认识,他目光在崔嵬脸上稍作停顿,“别来无恙啊,李公子。”
崔嵬:“……”
又来了。
崔嵬向后退了一步,将矮榻让了出来,指了指前面的炭盆:“瑞……公子过来烤烤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他朝着那村长点了点头,“我就先回房休息了,今日打扰您老人家了。”
像崔嵬这种看起来单纯无害的少年总是很讨老人家的喜欢,村长立刻摆手:“公子莫要客气,算不得什么事情。”
严璟盯着崔嵬头顶的发旋,目光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终于在崔嵬离开房间的那一刻再次开口:“李季公子。”
崔嵬微微闭眼,慢慢转过身来看向严璟,一双眼依旧明亮:“公子还有事?”
严璟抹去了鬓角还在向下低落的雨水,又扯了扯**的衣襟,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崔嵬:“我只是想问,现在不过酉时,你这么早就要休息了,别不是之前的宿醉还没醒酒吧?”
第二十二章
崔嵬没有想到严璟叫住自己居然是为了问这种问题。幸好他对这人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倒也没有十分意外。只是拧着眉看了严璟一会,也没想好该怎么如何反驳。多少次与这人的交锋让崔嵬心中已经十分清楚,论起口舌之争,他永远都不会是瑞王的对手。
最后心思一转,干脆朝着严璟点了点头:“公子淋了雨还是换身衣服早些歇息吧,在下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生怕走慢一步再被这人叫住,又问一些显而易见又莫名其妙的问题。
严璟盯着他仓皇离开的后脑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噙着笑在矮榻上坐了下来,还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面前的炭盆烧的很旺,配着热茶,逐渐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半盏茶的功夫,老村长抱了一床厚厚的被褥回来,朝着严璟道:“要说那位小公子实在是个好人,公子的属下方才来的时候,那小公子便主动提出来,将这间正屋让出来,给公子您住。这屋子看起来虽然破旧了些,但是确实是老朽家里最宽敞的一间了。”
严璟心底微微讶异,面上却没有显露,他起身朝着老村长又行一礼:“不管怎么说,今夜都实在是太劳烦老人家了。”
老村长忙摆手:“公子莫要再客气啦,我瞧着公子身上的衣服湿的厉害,还是抓紧换一身干爽的,省的着凉。老朽也要去帮着准备晚饭了,就不打扰公子了。公子待会换好了衣服,若不嫌老朽家里吃食简单,也可以过来一起吃点。”
正常这种客套都是应该推拒的,但是严璟看着老村长那张热情的脸,却鬼迷心窍一般点了点头:“好。”
随行的那两个侍卫将严璟随身的物品也送了过来,严璟在一堆繁复的衣袍之中翻翻找找,最终选了一件修身的小袖圆领袍换上,还顺带解开湿了大半的长发仔细擦了擦,重新束起,配合着这一身打扮,竟是多了几分平日里不曾有的清爽干练。
“公子,”房门被轻轻敲响,侍卫的声音传来,“殿下,我们跟村长借了灶房,准备了些吃食,可以用膳了。”
“嗯?”严璟起身打开房门,“不是说好了,跟村长他们一家一起吗?”
“您,您真的……”侍卫有些犹豫,不管怎么说,严璟都是皇子,来到这小村子避雨是无奈之举,饮食上却不能不注意。
“有何不可?”严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把准备好的吃食一并端过去吧。”
这侍卫跟在严璟身边已有一段时间,也清楚这人脾气古怪,不能按照常理推断,便不再质疑,躬身退了下去。
外面的雨势渐渐小了,严璟推开外屋的门,看了一会淅淅沥沥的落雨,顺便打量了一下方才未来得及细看的院落。在严璟看来,这院子确实是非常简陋了,加上他身后的正屋,也不过几间屋子,院子也不算大,还养了几只家畜,还有没有关起来随意乱逛的家禽。
严璟却从其中感受到了几分温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露出一点笑意,顺手撑开门边的伞,朝着隔壁的屋子走去。
老村长家虽然不大,却是祖孙三代同堂,所以专门在灶房旁搭了个外间,平日里一大家子一起吃饭。严璟进门的时候,发现餐桌已经摆好,老老少少皆已落座,正热热闹闹的说话闲聊,一众陌生面孔里,夹杂着一张这段时间严璟已经逐渐熟悉的脸,正侧坐在餐桌旁——弯着眼角笑意盈盈地听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孩说话?
可能是因为整体的气氛实在太过融洽,才让严璟在这一刻莫名地觉得眉眼带笑的崔嵬看起来有些温柔,让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才转向已经起身的老村长,轻轻的点了点头。
可能因为一大家子都在场的缘故,老村长热情之外还多了几分慈祥,他面上洋溢着笑,伸手指了指崔嵬旁边的空位:“公子就挨着小公子坐吧,这些都是老朽的家人,公子别见外。”
严璟点了点头,难得没有介意老村长的安排,矜持地走到崔嵬身边,坐下的同时刚好听见那个小孩正十分激动地朝着崔嵬道:“哥哥哥哥,我待会真的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崔嵬笑弯了一双眼,伸手摸了摸那小孩的头顶:“当然可以啊,不过你要先乖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