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后,雾气浓重,十分闷热,天上阴云层层堆积,一如此时的心情。
花厅里,高靖廷静立窗前,深邃的目光射向辽远的翰宇,眼中偶尔掠过火焰也似的精光,方显出心中的激荡。
桑赤松随大军后赶来,此时陪坐在旁,唉声叹气,“你说柳星多好的一个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我说外甥,你坐下来歇歇行不?站了五个时辰,你累不累?赶紧给我吃了夜饭睡觉去。”
高靖廷沉默如石。
桑赤松苦着脸,“我知道,文琪跪到现在,水米不进,你要跟他同甘共苦,也不肯吃,是不是?你们俩的伤都没全好,这样耗下去吃不消的,一块儿倒了,谁来主持边关军务?”
“舅舅,麻烦你去看看文琪,劝劝他。”高靖廷的声音微微颤抖。
“看了又怎样,我劝过,他没反应。”桑赤松忽然气急败坏地跳起,“你可千万别一时心软答应他,不然,你的身家性命和前程就全完了,罗文琪也是起码罪判杀头,甚至株连九族。”
“你已说第十四遍了,个中厉害我比你清楚,就算是为了文琪,我也不会答应,可是……”高靖廷不自禁流露出满怀心痛,“文琪性子倔,跪上几天不吃不喝,怎么办?”
“那肯定晕了,你扛他回来,好好调养,过几天气消了,不就没事了?”桑赤松把握十足。
高靖廷呆了半晌,颓然坐倒,痛苦地掐住了额头。文琪,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走上绝路,所以,原谅我吧……
月升月落,日起日坠,罗文琪全身早已麻木了,唯有眼神越发灼亮,跳动着簇簇烈火。
柳星的笑语声一句句回响在耳边,“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维护你们两个……我只为自己人打算,外人说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罗大哥,我好后悔,为什么不跟着你,死也要死在一起……一方统领我不稀罕,我只要跟着你……就让我替你分劳一次,日后也会心安些……”
罗文琪猛地合上眼睛,牙齿再一次咬进了嘴唇,新鲜的血渗出,覆盖了早已凝固的暗紫色血痕。
那俊俏的容貌犹在眼前,岂知已天人永隔!
千万遍悔恨,不该放你去,应该死的人是我罗文琪,为何偏偏换作你?
抛下了情深意切的庄严、翘首盼望的家人,在火中涅槃,冰冷的棺木可曾冷却下你焚身的痛?
仿佛以火焚心,烧灼成灰,罗文琪揪住心口的衣裳,这里,还残留着清泓穿心时感觉到的剧痛,不时袭来。
人死如灯灭,世人很快就会遗忘这悲惨的事,碌碌岁月流逝,又有谁会记得你?
踏灭柔然,取大耶氏的心肝祭奠你的亡灵,这是我许下的誓言,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放弃!
但是,我也绝不会连累他人!
罗文琪目光中闪动着坚定,一如青山之峰。
两天过去了,那是高靖廷一生中最漫长的两天,不眠不休,一点点煎熬过来。
忍不住心中的挂念,终于前去暗中探望罗文琪,那清瘦的身影始终执意不起,黯淡如烟。
伫立良久,硬生生按捺下进去的冲动,正欲离开,罗文琪突然摇晃起来,一下子倒在地上。
“文琪!”高靖廷大叫一声,旋风般奔入,一把抱起那轻若无骨的身子,冲回自己的卧房,叫来桑赤松,急命他诊治。
桑赤松嘟嘟囔囔,“叫唤啥呀,紧张成这样,不就是两天没吃没喝,饿晕了而已,喂点牛乳便成。你老舅要是晕了,估计你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高靖廷也不理睬,拧了湿巾拭去罗文琪额头的冷汗,眸中满是怜惜。
桑赤松早有准备,取银针在罗文琪穴道上扎了数下,将温好的牛乳和药都放在桌上,悻悻道:“你自个看着喂吧,知道你嫌老舅碍眼,我走,不打扰你。”
反正外甥婚事已定,不愁他再翻,桑赤松倒可怜起外甥了,不再阻挠两人来往,自动自觉地消失。
罗文琪已经醒了,羽睫低垂,一声微弱的叹息缓缓流出,转头向内。
他整个人突然消瘦了一大圈,下颏越显尖巧,憔悴不堪,高靖廷强压下心头疼痛,不自觉伸手想抚摸他凹陷下去的面颊。指尖将触之时,却又缩了回来。
文琪,别恨我,我不能任由你毁了自己……
小心翼翼地扶起罗文琪喂药和牛乳,罗文琪似已无力挣扎,慢慢都喝了。高靖廷一阵欣慰,忙又拧来湿巾替他拭脸擦手。
一道锐利的光芒从罗文琪眸中掠过。
高靖廷忽觉心中一警,未及动作,后脑已重重挨了一记。他愕然地立起身,看着罗文琪,想说什么,可是喉头发紧,竟出不了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
罗文琪澄净如天宇的眼睛浮起了歉意,“对不起,大将军,得罪之处,待文琪回来之后再负荆请罪。”
将高靖廷扶平躺好,盖上锦被,迅速取了兵符,带上房门出来,立即调来一队飞羽军前来守卫,再命人将桑赤松和监军御史吕正德分别看住,不准三人见面。
亲兵奉命取来了桑赤松的药箱,罗文琪多次受伤,均由他医治,对药箱中药丸十分熟悉,翻找出三粒安神丸,给高靖廷喂下。这样他起码两天不醒,保证有充裕的时间发兵。
轻抚着高靖廷胡茬硬刮的脸,柔声道:“这样做,吕正德自会向皇上禀报,是我夺兵符擅自出兵,应该不会连累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不为柳星报仇,你不会明白柳星对我的意义……”
罗文琪紧紧握住了怀中的清泓,铁柄硌得手心生疼,“我和他是患难与共的生死兄弟!”
留恋的目光在高靖廷脸上略一徘徊,转身,大步走出。
不多时,紧急集合的号角声在晨风吹响,震撼了浩瀚的大漠。
所有的将领披挂整齐,一刻钟内全部赶到了大堂。
罗文琪端坐帅位,手举兵符,喝道:“大将军已将边关三十万大军全权交与我同龄,梁副将,你立刻携半块兵符,奔赴边城,调集十五万大军,按我所写的计划,在两天之内出兵柔然,如有违误,立斩不赦。”
“是!”梁副将接过兵符与计划书,立刻率部出发。
众将虽对罗文琪独掌兵符感到奇怪,可是心中全明白,这是为了柳星报仇,反正军人素来只需服从将令,天大的事有罗文琪担着,故此谁也没有异议。
黑沙镇如今共驻有十万大军,罗文琪兵分三路,左右两路各率两万人侧面增援掩护,中间一路六万人承担主力攻击任务。
庄严抢前跪倒,血红的眼睛透出绝寒的杀气,“这先锋主攻之位,希望罗将军交与末将!”
罗文琪冷然道:“我要你一天以八十里的速度推进,若是做不到……”
庄严吼道:“一天之内我必连拔三关,否则军法从事!”
罗文琪点头,“攻击之部分为两队,分批攻击,如此两队将士可轮流休息……”
沙近勇忽然出列跪倒,“请罗将军允许末将率黑豹军担任其中的一队攻击。”
罗文琪有点出乎意料,“你所率的黑豹军乃是大将军的心血,我看……”
沙近勇垂下头,“当初我对抗将军出言不逊,一直深感内疚,本想找个机会道歉,可是拉不下脸,总想着有的是机会,谁料到……如今人已去,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柳将军报仇,求罗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大将军要是知道了,也必赞成我的做法。”
大堂上一时寂静无声,人人肃然。
罗文琪眸中一热,雾气萦绕,什么都模糊了。
“好,好,你和庄严分为甲乙两队,轮番进攻!”
将领们接受了任务,各自前往自己的营地准备出发。罗文琪又单独叫来亲兵队长,交与他一封信和半块乌木雕龙,“你带上这个信物,带一百人立刻动身去敕勒面见伊沙可汗,将此信亲手递给他。途中不可有任何耽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要在两天之内赶到。”
亲兵队长计算了一下行程,毅然道:“罗将军放心,末将星夜兼程赶往敕勒,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将信送到,决不误将军的大事。”立即接信出发。
点兵的号角络绎不绝,所有出发的队伍迅速集齐,旌旗翻飞,战马嘶鸣,人马一眼望不到边。
罗文琪一身白色战甲,立马在队伍最前面,风舞起了他的长发,翩然欲飞。
回头遥望十万儿郎,慢慢扬起了银枪,突然用力一挥,直指前方,喝道:“踏灭柔然!”
“踏灭柔然!踏灭柔然!!!”十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撼天地。
一声号令,纵马驰骋,十万大军分成数队,齐头并进,尘烟滚滚,蔽天障日,如潮水般奔向柔然。
第十七章
“柳星……死了?”方雨南无意识地喃喃着,手指痉挛地捏着念珠,几乎喘不上气来。
福全抹了一把眼泪,“皇上已经追封他为虎贲将军,厚加安葬。”
“人都死了,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方雨南合上眼睛,一滴清亮亮的泪珠跌碎在木鱼上。
风呼呼吹过,掀起经幡,发出萧瑟的扑啦声。
“不知道罗大哥怎样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方雨南眉头深锁,心内的忧虑越来越重。
福全想劝解,可是他与罗文琪相处多年,对他的个性也深为了解,“罗大人虽然温和,却极有血性,属典型的外柔内刚,他又极重情义,这两年和柳星相处,兄弟情深,他这要是发起性来……”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向方雨南看去,彼此都是满心惊惧。
方雨南再忍不住,抓住了福全,“福总管,我想去边城看罗大哥,不然,他一定会出大事的,搞不好……”
“不行,你现在身体这么弱,万一途中支持不住,我可怎么像皇上交待?”福全左右为难。
方雨南幽幽道:“我是迟早的事,谁都清楚,只是,我不能置罗大哥不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弥陀佛……”
福全凝视着方雨南,半晌,一咬牙,“好,我来安排,不过,钟太医要跟你一起去,带足药品,否则,我可不放人。”
方雨南合十道谢,心中只在祈祷,罗大哥,千万不要孤注一掷,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啊……
※※※※
辽阔的草原,宁静而安详,座座帐篷如云朵分布在绿色的草浪中,成群的牛羊悠然吃草,一派和平景象。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报:天朝龙骧将军派使节前来求见伊沙可汗!”
摩云正在帐中与奇勒布议事,闻言大吃一惊,跳起身道:“快快快,叫他进来。”
那亲兵队长急赶了两天的路未曾合眼,精疲力竭,被搀架着进账,话都说不出了,只来得及递上了书信和信物,便晕了过去。
摩云忙吩咐急救,手中捏着半块乌木雕龙,感觉沉甸甸的。他深知罗文琪的个性,若非异常重大的事,绝不会轻易派人前来求助,便迅速看完了信,怔在当地。
奇勒布接过信一看,不禁骇然,“什么?罗文琪要我们陈兵器然边界,作势佯攻?”
“不错,天朝大举进攻柔然,为防柔然从各个边境调兵,加重侧翼的负担,所以请求我们向敕勒和柔然的边界集结兵力,如此一来,柔然国境不稳,当然也调不成兵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和柔然便彻底决裂,成为生死对头了。”奇勒布忧心忡忡。
摩云冷笑道:“就算我们不出兵,杀了格木尔,断了柔然与敕勒的来往,早也成了对头了。如今天朝攻势正猛,就算罗文琪不来这封信,我也想派兵到边境观望,假如柔然被灭,我们便可乘机分一杯羹,抢占柔然的国土。”
奇勒布当然知道小舅子是为了罗文琪才这样做,可是说得也颇有道理,不禁心动,“好,敕勒受柔然的气够多了,趁此机会夺取柔然的土地,也算是为敕勒出气了。”
摩云心中忽然疑虑,天朝向来以和为贵,为何这次突然冒险出击,居然还要踏灭柔然?其中定有缘故。想了想,叫了一个精神尚好的飞羽军进来,问道:“边城最近是否出了什么事?”
那飞羽军甚为机灵,恭恭敬敬,支支吾吾,绕了几圈,却没实话说。摩云无可奈何,心下气闷,怎么阿宣带出来的兵个个都跟阿宣一样狡黠?又不好说自己和罗文琪有旧交,只得作罢。
摩云当机立断,调集二十万大军,星夜赶往边境。柔然前线正在吃紧,没想到侧面的敕勒又突然集结重兵,非但不敢调军,反而要增派人马守卫,无形中减轻了天朝正面攻击的压力。
当飞骑探马送来柳星被害的消息时,摩云这才恍然,遥想罗文琪的痛与伤,心中万分焦急,恨不能飞渡瀚海,陪伴在旁,以慰其心。
※※※※
偌大的边城军寨里空荡荡的,不见昔日的人欢马嘶,唯有晚风徐来,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高靖廷伫立在军寨中,默然无语,夕阳投映出他刚毅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不远处的桑赤松一脚踢飞石子,恨恨道:“好个罗文琪,竟然喂你吃安神丸,还把我看起来,夺兵符出兵柔然,根本不顾你的生死与前程,还亏你那么心疼他,简直是恩将仇报!”
高靖廷猛抬头盯着舅舅,目光深沉如海。
桑赤松嚷道:“你瞪我有什么用?那是事实,你想帮他辩白都不成!”
“这些都是事实,而且是文琪预谋的!”高靖廷唇边浮起了苦笑,“他早已料到我不会答应,为了出兵,又不至于连累我,就故意下跪恳求,再假装不支晕倒。趁我不备打晕了我,拿走兵符,再连吕正德一起看管。这样一来,吕下德就会如实禀报皇上,是他罗文琪擅作主张,夺兵符调军,而我,便可免了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