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部署全部下达,各军将领连夜做最后的准备,大漠之上,军营遍野,篝火粼粼,虽然忙碌,却丝毫不乱。
高靖廷与罗文琪并雨水在栗水岸边,默无一语。河水呼啸着流向远方,河岸长满翠绿光滑的苇茎,风动时婆娑起舞,清香缕缕。草原的清风拂起了衣裳,黑白相配,看上去格外和谐。
两人彼此都清楚,此刻的压力,比泰山还重。
大战前的宁静最为难熬。
罗文琪慢慢折了一支芦苇,取下中间一段,制成一支苇笛,含在口中吹起,柔和、清丽的乐曲悠悠响起,静夜里远远传开,婉转清寂,伴随着水流声,动人心魄。
高靖廷低声吟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将士们静立在大漠上,聆听着悠扬的曲子,想起了很多很多,直到余音袅袅,犹自沉浸其中。
高靖廷忽然轻叹一声,“雨水之战,生死未卜,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老舅,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了我,快六十的人,还在战场奔波。文琪,我有件事相求,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麻烦你帮忙送我老舅回乡,我给他留了笔银两,够他下半生的生活……”
罗文琪回过头,清冷的月光照在那清幽如泉的眸中,波光流动,奇幻不可测,“我不会答应你……”
高靖廷怔住了,“文琪……”
罗文琪断然道:“所以,你不能有意外,一定要平安回去,桑老将军下半辈子就靠你了。”
高靖廷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我知道,你必定会有战场上拼死保护我的安全,可是,这世上难道你就没有可牵挂的人?”
罗文琪一呆,目光投向辽远的大漠,良久,轻轻一笑,“有啊……”
高靖廷顿时心中发闷,脱口道:“是……摩云?”
罗文琪清澈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我与摩云少年相识,生死与共,感情深厚,可以说,如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高靖廷苦涩地笑了,“我懂,只是我迟了而已,不但输给了皇上,还输给了那个可汗……”
罗文琪凝视着他,轻轻将苇笛放在他手中,“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我只有一个知己,他的名字是……高靖廷……”
高靖廷心中狂跳,紧紧抓着苇笛,仿佛握着全天下的珍宝,激荡不能自已。
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已经满足了。但愿来生,我会比任何人都早到,在你出生的时候便占据你的心……
天边升起了启明星,攻击的时刻到了。
按事先制定的计划,两人将各率一半人马,夹击包抄柔然。双方实力相当,这一仗相当艰苦与残酷,两边必须高度配合,稍有失误,就会全军覆没。
四目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罗文琪紧了紧盔甲,生离死别,反而说不出什么,低声道:“该走了,保重!”笑了笑,转身向军营走去。
高中按捺不住心头的激情,突然张臂从背后抱住了他,窒息般地吐出一句:“别动,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罗文琪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动,那强健有力的臂膀勒着胸口,耳朵感觉到呼吸时的温热,他的心跳声一次高过一次,直轰响到心里去。
高靖廷脸埋在罗文琪的后颈,嗅着那略带木樨清香的气息,激动万分,百转千回,多少次梦见这一刻,终于成了现实,可是,转眼就面临生死恶战!
命运,何其残忍……
“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狠狠地砸出这句话,高靖廷猛然放开罗文琪,退了两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掉头猝然离去。
罗文琪望着他矫健的背影,轻喃道:“你也是……”
嘹亮的号角声划破了清晨的烟雾,战鼓如雷鸣般震响,铺天盖地的杀声中,双方大军如排山倒海,一波波冲向对方,激起无数刀光剑影,将士们慷慨激昂,前仆后继,杀得尸骸满地,血流成河。
无论遭遇多么激烈的阻击,天朝大军仍然顽强地向前推进,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柔然军困在其中。两边领头冲杀的先锋队各为黑豹军和飞羽军,同样的坚忍不拔,同样的奋勇无敌。远远望去,那黑白两支队伍犹如伸展开的利箭,带着渴望和坚定,一点点靠近。
罗文琪早已血透征衣,银枪尖头不住地滴着殷红的血,一个个敌人在眼前倒下,目光始终投射向大耶氏的主旗,那里,才是他最终的目标。
天色渐黑,罗文琪发觉前锋速度减慢,立刻传令后队换下前锋,投入战斗。
庄严飞马而来,“罗将军,你打了一天,先撤下去休整,让我来!”
罗文琪估量了一下形式,这一仗起码还有两三天才能结束,点头同意,策马让开,嘱咐道:“不到最后,千万不要拼尽力气。”
庄严神色一惨,用力一闭眼睛,吞咽下满腔的痛,“明白,致命一刀,我会留给大耶氏!”抖缰急驰,不想让人看见他无法抑制的泪。
罗文琪深吸了口气,同样压抑住翻涌上来的苦痛,亲兵们就地拉了一个简易小账,让他休息。
刚躺下,便听见外面的传报声:“圣旨到……”
罗文琪一惊,不想圣旨来得这样快,看来朝中已知他擅自出兵之事,此番来旨,极有可能是查办他的。
哪怕回去之后就被处斩,他也要先杀了大耶氏!
出来接旨,却是慕容翼飞命令他即刻撤军,并未提及其他事,罗文琪立刻明白,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慕容翼飞怕导致军心混乱,所以才只字不提查处之事。
淡然一笑,缓缓起身,“请转告皇上,临阵之时,时机千差万变,此时撤军,有覆没的危险。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罗文琪不能撤军。”喝命亲兵将传旨太监看管起来,待战后再放行。
第十八章
罗文琪心知事态紧急,不能再拖延,一咬牙,立刻传令,将队伍由一路进攻改为扇形进攻,后队放弃休整,全面压上,以人海阵式强行突破!
消息同时传递到高靖廷这边,众将无不骇然,罗文琪此举无疑是硬拼,不讲任何策略与计谋,只求单兵突进重围,一举斩杀大耶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靖廷的身上。
高靖廷淡淡一笑,“你们怕死吗?”
一句话激得众将嗷嗷乱叫,“谁怕死谁是孬种!”
高靖廷目光扫过众人,“如果是皇上,你们怕吗?”
众将一怔,面面相觑,沙近勇因与罗文琪一起打过仗,略知事情一二,脱口道:“皇上叫我们撤军?”
大家一听就急了,纷纷嚷道:“现在撤军,不是前功尽弃吗?我们这些天都白打了,不能撤!”
“可皇上有旨,不撤军就是抗旨,视同造反,要杀头的。”沙近勇恨恨不已。
高靖廷笑道:“你们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罗将军已经扣下了传旨太监,所以才有此拼命之举。”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罗文琪扛下了全部的压力,到时就算皇帝追究,也只会治他一个人的罪。
沙近勇大声道:“罗将军为了替柳将军报仇,豁出了身家性命和前程,真是义薄云天。我们要是还怕三怕四的,连猪狗也不如了。哼,谁敢说个不字,我沙近勇第一个就跟他先拼了!”拔刀掷在地上,杀气腾腾。
众人齐声怒吼:“杀大耶氏,灭了柔然!”
“好!”高靖廷一甩战袍,挺身而起,“既然大家齐心协力,那我们主要任务就是协助罗将军,把柔然大军吸引过来,背在身上,由飞羽军那边突破,斩杀大耶氏。此事非常艰巨,而且牺牲极大,且无俘获,你们愿意吗?”
沙近勇抢先道:“军令如山,谁敢不遵?我们心甘情愿助罗将军完成心愿,你们说是不是?”
当场爆发出轰天也似的叫声,无人异议。
阻敌任务非常艰巨,高靖廷殚精竭虑,将手头的十四万人分成三批,层层压上,造成主力在此的现象,将柔然军吸引过来,让罗文琪放手直取柔然中军。
众将都各自领命走了,沙近勇最后一个接令,高靖廷注视他片刻,唇边浮起了笑容,“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胆识,临危不乱,足见大将之才。”
沙近勇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我……我只是有愧于柳将军,人已逝去,我连道歉也做不到了,唯有尽此绵薄之力,助罗将军完成报仇的心愿。”
“说得好,哪怕拼到最后一人,也必须拖住柔然。”高靖廷剑眉一轩,豪气干云。
沙近勇摇头,“不,大将军,你万不可有事,否则,罗将军绝对支撑不下去,你已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高靖廷一怔,心中泛起了苦涩,“你错了,他想依靠的人……不是我……”猛纵马急驰,瞬间隐没在人丛中。
文琪,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了你,我宁愿粉身碎骨。
战事异常惨烈,天朝两支大军顽强地逼近,一步步将柔然军压入包围圈中,堵死了所有的去路。大耶氏狗急跳墙,集中所有的兵力强行突围,高靖廷承担下了所有正面的攻击,挡住柔然军疯狂的反扑。罗文琪已突进柔然军的中心,指挥大军横扫东西,追逐着大耶氏的旗号,吓得大耶氏丢了主旗,藏匿在军中。
罗文琪深知自己的突进是以高靖廷那边惨重的伤亡换来的,命将士们甩去了所有的锱重,轻骑追击。
正在部署,突然,数十骑快马飞驰近前,领头的竟是大内侍卫,高举一面金牌,喝道:“传皇上金牌特令:罗文琪立刻接牌撤军,不得有误!”
刹那间,当场一片寂静。
罗文琪全身一震,死死盯住了金牌,这是慕容翼飞军机大令,见金牌如见君面,除非国祚危险,需全国各地将领紧急勤王方可使用,否则决不能擅动。
曾经痴心爱恋的君王竟然用最强硬的手段逼迫自己屈服……
罗文琪脸色煞白,心头激浪翻腾,胸口堵得生疼。作为英明睿智的皇帝,慕容翼飞眼中看到的是万里江山,不会为了一个宠幸过的侍卫而误了大事。
更何况,如今已到战役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撤军,柔然人一个反抄,天朝定会全军尽没!
罗文琪神色渐渐变得凛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绝不可撤!待此战结束,杀头灭族之罪,我一人去领!将他们全部扣下!”
丢下惊骇万分的传旨侍卫,罗文琪急卷入战阵中。
从黄昏战到黎明,又从白天打到黑夜,罗文琪寝食俱废,日夜激战。京中一道道撤兵的金牌发来,口气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置之不理,咬牙力战。
战至第三天凌晨,天朝大军已将柔然军歼灭大半,剩下一股残军护着大耶氏拼死突出重围,向北方落荒而逃。
两支大军终于会师了。
领头的雪光与乌云锥冲上了山丘,相对而驰,两匹马如驾云雾,越来越近。远远地剪影映在淡蓝色的天际,曦光中异常鲜亮。
渐渐的,看见了对方,一个英伟似神,一个俊逸如仙,黑裳白衣,飘飘欲飞。
霎时间,两人跃下马,急奔而来。
罗文琪挥手大呼:“大将军,我们赢了……”
高靖廷突然热泪盈眶,飞身扑上,张臂拥去。
罗文琪同时张臂抱住了高靖廷,经过生死大战,生存是那样的珍贵,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山丘下的将士们仰望着两位年轻英勇的主帅,都深以他们为骄傲。
“太好了,文琪,你活着,太好了……”高靖廷已语无伦次,热泪纵横,用力揉着怀中温热的身体,鼻中充满了那熟悉的气息,一颗悬挂已久的心犹自怦怦急跳,牵得全身战栗。
“大将军……”罗文琪已不知说什么了,宣泄了仇恨愤怒,胸口空荡荡的,只想痛哭一场。
“叫我靖廷……”高靖廷喃喃着,富于磁性的声音似天籁之响。
罗文琪如受催眠,下意识地低唤:“靖廷……”
一声靖廷,从此便是亲朋知己,不管岁月流逝,此刻已永铭于心。
高靖廷欢喜得几欲晕去,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罗文琪脸上血汗交错,惊道:“你受伤了?”举袖去拭。
罗文琪猛地醒悟,自觉过于忘形,涨红了脸,轻轻挣开,白了他一眼,“受伤的是你吧?浑身是血,还说我。”
高靖廷这才觉得伤口疼痛,拥抱之时压到了伤处,有的地方又渗出血,可他满怀喜悦,哪还管这些小伤,只顾看罗文琪,“你也受了好几处伤,得马上休息……”
“不,大耶氏尚未抓到,我们不能停,你留下,我即刻带人追踪。”
高靖廷笑了起来,“为什么是我留下?你休息,我去追。”
“我要亲手挖出大耶氏的心肝,所以,我一定要去。”罗文琪的语气十分坚决。
“那好,一起去,谁都不用争。”高靖廷也十分坚决。
罗文琪眉头微锁,“皇上已经发八道金牌,命令撤兵,我反正罪犯不赦,无所谓死活。而你只是为我所累,尚有生机……”
高靖廷打断了他,“你若出事,我还能独活吗?”
罗文琪大震,下面的话噎住了,再说不出。
高靖廷一句出口便知鲁莽,此时心如霁月,索性率直而言:“你不喜欢我,是你的选择。我喜欢你,那是我的选择,就算当着三军将士,我也会直说。我发誓要与你同生共死,就绝不会违誓,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休想让我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