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想个办法,杜绝这后顾之忧呢?
正自低头沉思,高靖廷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罗将军出类拔萃,谋略非凡,这前部正印先锋一职,非罗将军莫属!”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要知道罗文琪身为龙骧将军,是高靖廷的同级副手,出征之时高靖廷挂正帅,罗文琪理应就是副帅,统率一方大军,所有属下将领与高靖廷的手下等平,自己麾下便可派遣前部正印先锋官。如今高靖廷却将罗文琪派为自己的先锋官,不仅是降级使用,而且是公然的打击压制了。
边关大将因为有兵权,势力极大,哪个不是心高气傲,自负自大,谁肯低人一头?高靖廷此举无疑是仗势欺人,别说是龙骧将军,就是普通的偏、裨、牙、副之类的低级将领也不可能咽下这个口气的。
如果罗文琪不肯接令,帅堂上立刻就是一场龙虎斗!
飞羽军和黑豹军必定势成水火,甚至有可能火并!
一想到后果的严重,众将腿都开始打软,冷汗如雨。
高靖廷微微冷笑,这道难题绝对会让罗文琪颜面扫地。他若是听令,会被讥为胆小懦弱,以后人人得而欺之。若是不接,便是违抗军令,当场便可拿下问罪!
罗文琪抬起头,瞥了高靖廷一眼,那眸光是如此的幽清深远,不含丝毫杂质,透明如蓝色水晶,仿佛能照映出人的肺腑。
高靖廷不由得一震,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火辣辣的不舒服,一时间竟坐立不安起来。
难熬的沉默,难熬的等待……
那清朗悦耳的声音慢慢响起,一个字一个字像青石般隐忍:“末将……遵令……”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靖廷反而怔住了。
这平静如常的语气背后,似乎隐含了许多许多东西……
清朗的声音再度在帅堂回荡,“至于飞羽军兵力如何分配,那就是末将的事了,不劳大将军操心。末将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白影翩然而逝,留下满堂众人面面相觑。
草原上带着醺然之意的春风拂过面庞,竭力平复下心口翻腾的浊气。只有自己才知道压抑爆发的呐喊与愤怒是多么困难,倘若再迟一步出来,他定会一拳击在高靖廷的脸上!
顾全大局……
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罗大哥快松手……”是柳星的声音……
下意识地五指一松,掌心顿时传来一阵疼痛,这才发觉,攥拳太紧,指甲深深刺进了手掌,指间已鲜血淋漓。
柳星捧着罗文琪的手,慌乱地用衣襟擦拭血迹,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从未见他这样发过脾气……
无法对别人发作,就只能对自己发作……
心里的苦,已经深重至此,还要加上欺侮和打压,他能撑得下去吗?
颗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罗文琪的掌心,渗入了伤痕。
“喂,你想用眼泪替我洗伤口啊……”连忙抽回手,丝丝涩痛,竟连心也一悸。
“对不起,是我闯的祸,连累了你……你……你罚我吧……”真想痛痛快快抱着罗大哥哭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有什么用?没出息。战场上建功立业,才是男儿真本色。要是说到罚……”罗文琪不觉一笑,“那就罚你今天晚上到我房间来吧。”
柳星张口结舌,看他很认真的样子,不是在开玩笑吧?
风撩起了罗文琪的黑发,丝丝几缕在白玉般的颊边飘过,格外丰神皎洁,态度翩跹,柳星一时竟看得痴了。
为什么皇帝不爱这样出色的人呢?换作是自己,那无异于是得了上天的眷顾……
忽然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不禁张皇失措,“我……我去就是了……啊,庄严率领其他的飞羽军赶到了,正等着见你呢……”前言不搭后语,话没说完便慌慌张张走了。
原来柳星也有害羞的时候……
罗文琪愉快地笑了。
飞羽军另一位副将庄严风尘仆仆地赶来,劈头便道:“将军料事如神,柔然大军正向边境集结,看样子不久就要发兵,抄我汉军的后路。”
“大耶氏可汗的部署?”
“正是!”
罗文琪微微冷笑,“贪图蝇头小利,是大耶氏的致命弱点。庄严,你带四万飞羽军就在边境欢迎他吧,记住,一定要隆重接待,让大耶氏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庄严一惊,“飞羽军总共才五万人马,我带走四万,将军只剩下一万,如何应敌?”
“这次我是前部正印先锋,一万绰绰有余。”
“什么?”庄严大叫起来,“先锋官?那是我的职务,将军你……”
“军令如山,不能不接。”罗文琪唇边浮起一丝无奈,“大局为重,难不成要飞羽军去抢救抗命的主将吗?”
庄严勇猛忠厚,不善言词,明知罗文琪被压,满腹不平,却说不出口,好半天,才愤愤道:“那个骠骑大将军怎能这样对待将军?为了保他,将军把飞羽军大半放在边境上……”
“忍字心上一把刀,不能忍也要忍。只是我这个主将无能,连累你们一起吃苦……”
庄严激动地打断了罗文琪的话,“不,能跟着罗将军,才是我们的荣幸,弟兄们说,是不是?”
周围的亲兵队齐刷刷跪倒一片,异口同声:“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罗文琪想说什么,可是看着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喉咙却哽住了。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
夜寂静,云影动,暗风漫摇烛。
“柳星,一千套敕勒军服做好了?用了多少钱?”
“做……做好了,一分银子没花,从桑赤松那儿敲诈来的……”
罗文琪哭笑不得,“你呀,小精明就是多,在外面一钱如命,到处搜刮,落得一个贪婪好财之名,何苦呢。”
柳星哼了一声,“我只为自己人打算,外人说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就是柳星的一贯作风,从前是为了父母家人,现在是为了自己……
一丝丝温暖流进了心底,“不早了,明天卯时就要出发,还不早点睡?”
“哦……”柳星口里应着,磨磨蹭蹭走到床边,紧张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
如果罗大哥要他的话,他怎么拒绝?拒绝得了吗?
罗文琪好笑地瞧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平时跑得飞快,要你帮忙的时候就缩到后面去了,有没有兄弟情谊啊?”
这种事讲的是你情我愿,几时要讲兄弟情谊了?
原来他是要自己帮忙而已,根本不是喜欢……
这两年来,罗文琪没有碰过任何人,有需要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和打击,也只有自己能安慰他吧……
柳星忽然扯下了所有的衣服,一头扎进了布被中。
虽然好生委屈,可是,只要罗文琪要求的,他就不能拒绝。
假如不是罗大哥,他早已死了。这一次,就当是报恩吧……
脚步声离开了,又靠近,有什么厚厚的东西放在了身边,接着,几件衣服搭在了床尾。床忽然一沉,人已上了床。
一双手臂伸过来抱住了他,隔着布被横在他的胸口,重重的,好似此刻自己的心情。
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烛影摇红,晃了两晃,悄然熄灭了。
良久,只听见均匀细微的呼吸声,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柳星觉得奇怪,睁眼一看,却见罗文琪裏在另一床厚被中,紧抱着自己,已然睡着了。
吃惊之余,哭笑不得,他究竟为什么要自己来?
不知怎的,隐隐心里竟有几分失望。
半分睡意也没有了,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
罗文琪被他闹醒了,迷迷糊糊地道:“别动啊,我难得能睡着,不然,打仗哪有精神……”
柳星怔住了,“你是要我陪着,才能睡得着?”
“我老是做梦,睡不好……你身上真暖和……”又将这温暖的身子抱紧些,心满意足地睡去。
白天的严肃与刚强褪去了,那略显悲伤的脸庞尚带着几分孩子气……
有多少漫漫长夜,他是寂寞待天明的?
凝视着罗文琪绝美的面容,手指轻轻一动,小心地拂过他光滑的脸颊,停在唇边。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爱怜,文琪,我会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幸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
十万汉军誓师出发,与敕勒会战于横石坡。
两军对垒,沿横石坡排开阵势,激战整整一日,双方互有损失,不分胜负。
眼看形势不利,罗文琪亲自率领一万飞羽军,屡次冲锋,硬是在敕勒大军中撕开一道裂口,直取中军。
飞羽军三排弓箭手冲在最前面,以硬弓利箭开路,所到之处,敕勒军马再精悍也抵挡不住,纷纷中箭落马,让开了一条路。
罗文琪梨花银枪挥洒如雪花飘舞,当者辟易,无人能敌。雪光如踏疾风,似一支白色羽箭划破人流,转眼便已驰至敕勒帅旗前。
帅旗下,一骑赤红马昂首而嘶,马上人浓眉大眼,英武非凡,身穿赤色战袍,耀如火焰!
那是……伊沙可汗摩云!
摩云紧盯着那奔驰而来的白色身影,脸上的神情异常兴奋。
这就是名闻塞外的龙骧将军,很快,他就会败在自己手下……
越来越近了,那精致完美的模样好比上品瓷器,有种碰触即碎的感觉……
一声长笑横空而起,“罗文琪,我等你很久了!”
话到人到,赤色大刀兜头立劈而下,风声狂啸!
罗文琪挺枪一迎,只觉沉重异常,根本挡不住,便顺势向旁一拔,梨花银枪一抖,挽出点点枪花,急刺摩云胸口各处要害。
摩云一声大喝,不躲不闪,赤螭刀拦腰疾扫,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罗文琪一惊,摩云泼命蛮干,他可不想陪死,单凭自己的力气又万万挡不开,情急之下,忽然翻身横垂在马腹旁,“呼”的一下,刀紧擦着脸颊掠过,夹带过的厉风割得肌肤生疼。
此时两马正好交错往来,摩云哈哈大笑,回刀疾砍。谁知突然银光闪动,梨花枪尖竟从自己的马头旁迎面而上,摩云躲闪不及,侧肩一让,堪堪避开。
“嗤”的一声,摩云的衣裳被挑破了。
罗文琪也是哈哈大笑,跃马便走,银枪在空中一晃,枪尖上的红布条异常耀眼。
周围的飞羽军一见,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罗文琪一回身,银枪遥指摩云,从容淡定的笑意在脸上渐渐漾开,潇洒如仙。
虽无一句言词,却已极度蔑视敌人!
汉军无不士气大振,呐喊声中,如潮水般涌向敌阵!
敕勒士气一馁,阵脚便乱了,战场上立时混战成一团。
摩云大怒,纵马便要追向罗文琪。才跑两步,忽然醒悟,假如追击过去,就正中罗文琪的激将之计!
一转头,只见远处汉军帅旗高高飘扬,不禁心中一喜,喝命手下镇守,自己立时仿照罗文琪来个依样葫芦,拨马便率人向高靖廷冲去。
此时,柳星的快马穿过人流,飞驰而来,急停至罗文琪面前,“将军,不好了,柔然大耶氏可汗兵发十万,猛攻我军后路。庄严坚持了三天,快要顶不住了,将军快想想办法。”
罗文琪眉头一皱,暗呼糟糕,想不到大耶氏竟然大动干戈,来个浑水摸鱼,捡现成便宜,这下麻烦大了。
“大将军知道情况吗?”
柳星哼了一声,“禀报了,让他着急去。谁叫他不听你的计策,自以为是,吃苦头是活该!”语气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现在已经不是高靖廷一个人的事了,如果汉军一败,你我连同这十万将士,谁也不会幸免……”罗文琪神情严肃,“无论如何,先要确保大将军的平安,否则军心必乱。”
柳星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敢再多说。
“我先回去找大将军商量应对之策,你在这儿给我顶着。”说完便回马向帅旗方向急驰。
冷汗渐渐淌下来了高靖廷的额头,握住长戟的手微微发颤。他再自高自大,现在也知道大事不妙了,西北两线同时被夹击,腹背受敌,弄不好就会被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早知如此,就不赌这口气,若听了罗文琪的计策,也不会犯下此等大错,他高靖廷个人荣辱事小,十万将士性命事大……
放眼遥望,疆场上来往奋战的将士无不是鲜活的,可是只要一败,这些鲜活的生命转眼就会消失在大漠上。
突然,一道雪白的身影映入眼帘,在万马军中如此醒目,不啻于天外飞仙,根本就不属于这个红尘俗世……
一仗既败,无论善恶美丑,都将化为尘土,埋骨荒野……
平时对罗文琪的厌恶忽而减轻了许多,在生死面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提马刚要迎上,眼前猛地一花,一道赤火也似的光劈头砍下,大惊之下,扬手一戟直刺对方心口!
摩云一击不中,只得回刀挡开。他率领的十来人都是帐下有名的猛将,刀枪飞舞,将高靖廷身边的亲兵队杀得近不了身,远远地逼开了。
高靖廷一向勇猛过人,从不派将保护自己,其他将领全部参加攻击了,仓促之间竟无人替他解围。
这是两人自交战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真正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