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岗已经是荒滩石壁,再向前,就是大沙漠。所以,最后的狙击点只能是青羊岗。
几员偏将深知罗文琪的任务最为危险,更多的言词也表达不出心中的敬意,只说了声“将军保重”,便带着人分头执行去了。
飞羽精卫队又踏上了漫漫奔驰之路。
天边现出一道微光,黎明来临了。
当罗文琪登上青羊岗时,身旁只剩下一名执旗手和十名亲兵。
远处,摩云率军急追而来,能跟上他的已不到三百人。
罗文琪立马昂立高坡。
此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仿佛一块光焰夺目的玛瑙盘,周围霞光尽染。只一瞬间,闪出万道光芒,将整个天地映亮!
金黄色的朝晖照在罗文琪身上,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仿佛灵境仙人,光华不可逼视。
摩云已登上了青羊岗,却被眼前的异景惊得呆了。
“欢迎,伊沙可汗摩云……”罗文琪的笑容一如阳光般耀眼。
摩云回过神来,大喝:“罗文琪,下马受缚吧!”一挥手,身后的敕勒兵一步步迫近。
“应该下马受缚的人是你吧……”罗文琪银枪一指,“拿下摩云!”
敕勒兵一拥齐上,刀枪齐出,包围了摩云。
“什么,你们……”摩云简直不敢相信,仔细一看,这些人竟然全是陌生的面孔,自己认识的亲兵一个也没有。
罗文琪悠然的声音响起:“你太大意了,没留神在追击途中,我的飞羽精卫队换了事先准备的敕勒军服,趁黑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入到你的亲兵队中,挤走了你的人,然后保护你一路上了青羊岗。”
摩云呆若木鸡,实在想不到这么简单的计策便让自己轻易栽了个大跟头。
“不……不可能,汉军的马怎么可能跑得过我敕勒的良马?”
“你还没看出来吗?飞羽精卫队骑的都是柔然骏马,而且每人都带了双马,轮流换乘,始终保持了充沛的体力。”
摩云此时反而冷静下来,“这么说,高靖廷根本没有逃跑?”
罗文琪抚掌而笑,“你总算明白这是诱敌之计了。”
怔了片刻,摩云突然仰天大笑,“好,好,龙骧将军罗文琪果然名不虚传,输在你手上,没什么可遗憾的。”掷刀于地,抱住了双臂。
罗文琪倒是欣赏摩云的豪气,“伊沙可汗,果然也是名副其实。”
“说吧,你想怎样?抓了我摩云,够你发一大笔财的。”
“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敕勒退回,签订和约,永不再犯我边境即可。”
摩云斜眼冷笑,“我是做得了主,你能代表汉人皇帝做主吗?”
像是被狠刺了一刀,罗文琪立刻神色一僵,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冷气,“只要你们肯议和,皇上一定非常欢迎。”
他是慕容翼飞的良臣,只要有利于国家百姓的建议,皇帝肯定会采纳。
只是臣子,永远也不会是情人了……
敕勒后续大军陆续到来,可是摩云既已被擒,又被化装深入的飞羽精卫队斩杀了绝大多数领兵将领,群龙无首,人数再多也无济于事,只得听命投降。
罗文琪下令敕勒军全部下马,又命九百飞羽精卫队收拢住所有的马匹,缴了武器,用马匹驮着,先行返回边城。
敕勒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一离了马,双脚落地,便如鱼儿离了水,完全不知所措,再失了武器,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了。
罗文琪命令敕勒军返回敕勒,自己带了一百飞羽精卫队押着摩云向来路赶去。
失血过多加上劳累过度,人在马上已快坐不住了,可是如今是关键时刻,怎么也不能倒下,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两名亲兵左右夹着他,以防他不支跌下马,但前路茫茫,还能支持多久?
伤口已经痛麻木了,人处在半昏晕的状态中,只凭着一股毅力,始终没有昏过去。
摩云用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窥探罗文琪的动向,心中转着念头,虽然暗恨自己贪功心切,误中国文琪的计策,可他是个绝不认输的人,怎会甘心束手就擒?眼看罗文琪不支,便开始寻找机会逃走。
中午的太阳异常炽热,西北边却升腾起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层,迅速扩大。
风忽然变强了,强劲的气流刮得人睁不开眼,沙尘卷着草叶,遮天蔽日。
罗文琪在边关日久,对大漠的天气也有所了解,定睛细看,忍不住失声叫道:“龙卷风!”
大漠春天的气候最是变化无常,暴风雪、沙尘、龙卷风十分频繁,万想不到在这个时刻会遇上。
“快,顶着风走,千万别顺风跑……”罗文琪大喝,刚掉转马头,龙卷风已然横扫过来。
霎时,天昏地暗,一股巨大的旋风裹住了他们,力拔而起,掷向天空!
※※※※
大漠的狂风肆虐了几个时辰,终于逐渐停息,千里乌云沉沉,扯天接地,沉闷如死。
一声声颤抖的嘶鸣,唤醒了昏迷中的罗文琪。
游目四顾,但见周围黄沙流动,堆积成丘,不见丝毫绿色,空气非常干燥,吸进肺里都觉得刺痒。
这里哪里?其他人呢?被风吹散了吗?
人一动,才发觉下半身埋在沙窝里,挣了两下,分毫不能动弹。用力稍大,便觉阵阵眩晕,险些又昏了过去。
禁不住心中苦笑,好不容易才智擒摩云,谁知道半路会刮起龙卷风,以至吹散了飞羽军,功亏一篑。
忽然,一股湿润的气流喷在脸上,转头便看见了雪光那双大大的深蓝色眼睛,濡湿的鼻子轻轻拱着自己脸颊。
不知怎的,像看见了亲人一样,不自觉地眼圈发热,伸手抱住了它的头,喃喃低唤:“雪光……”
雪光似乎看出了罗文琪的处境,低头咬住了他肩头的衣服,拼命向外拖。罗文琪用没受伤的手臂拽住缰绳,双足使力一蹬,借势从沙窝里挣脱出来。
这一下使力过大,眼前金星乱冒,躺在地上,只剩下喘气的份,犹如离了水的鱼。
乌云裂出了道道缝隙,灿烂的阳光一线线漏下,幻化不定,仿佛是极乐世界的指引……
如果就此长眠,倒也是一桩幸福的事……
猛然,雪光一声长嘶,罗文琪眼光一甩,只见一道黑影直扑而来,危急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翻滚避开,挺身跪起,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那人灵活地一转,精锐的目光似大漠雄鹰,凌厉得令人心惊。
罗文琪倒吸了口冷气,是他,伊沙可汗摩云!
四周是广袤无边的沙漠,对面是最强劲的敌人……
摩云环抱双臂,大笑道:“想不到吧,罗文琪,龙卷风帮了我的大忙,现在,是你我真正的对决!”
对决?自己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如果不能一击而中,不用摩云动手,他也会力竭而亡的……
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自从上了战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来吧,摩云,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淡定从容的笑意从唇边掠过,一瞬间,那憔悴的面容散发出耀人的光彩。
摩云怔了怔,明明是垂死之人,居然还有这样的镇定和自信?
一声大吼,和身猛冲,踢起的黄沙爆扬开,犹如奔袭的猛兽!
罗文琪盯住了摩云的心口,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屹立不动。
留住最后一点力气,一定要杀了这个劲敌……
尘沙浊飞中,摩云一腿旋风般横扫。罗文琪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腰间中腿的刹那,人已借力飞起,一长身,匕首疾刺摩云胸口!
摩云大惊,此时单腿撑地,根本无法转身躲避,万般无奈,向后一倒,重重摔在沙地上。
匕首从摩云的小腹直挑向喉咙,几层衣服扑啦啦裂成两半,一道长长地血痕狰狞而出。
罗文琪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跌在摩云身上。
摩云被压得胸腹奇痛,大怒之下,一个翻身,双手如钳,死死掐住了罗文琪的脖子。
可惜,功败垂成……
这是罗文琪最后一个念头。
※※※※
黑暗世界,无光无影,人若无形,静静地飘浮,无思亦无觉。
“罗大哥,别放弃,醒一醒……”
谁打扰了他的宁静?
淡淡的光圈中,一个青衣身影若隐若现,澄若秋水的眼眸充满了焦急。
雨南,是你吗?
想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
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他,悠悠的声音似仙乐一样在耳边回荡,“罗大哥,振作一点,你舍得下我们吗?这么多人都在等着你回来……”
不,我太累了,雨南,你让我从此安宁,好不好?
“这不是你的作风,我的罗大哥温柔又坚强,绝不轻言放弃……”
雨南,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坚强,我只是普通人一个,这些年,我熬得太辛苦,再也不愿苦下去……
“罗大哥……罗大哥……千万别放弃……”
忽然惊醒过来,那遥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呼吸却异常艰难……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唇……
一睁眼,简直不敢相信,那狂热粗暴的吻蹂躏着他,几乎令他窒息。
摩云!
罗文琪怔了片刻,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一挥手,“啪”的狠狠一记耳光,打得摩云一跤跌在地上。
“混蛋!”罗文琪怒极,不管摩云是杀是剐,他都视死如归,唯有这等侮辱,绝对不能容忍!
顺手就去腰间摸匕首,可是却摸了空,愤怒之下,抓起黄沙一把把掷过去,砸得摩云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别动手,你有伤,当心伤口裂了……”摩云双手乱舞,挡开沙尘,刚想近身,被罗文琪抬腿一脚,踢得直跳起来。
摩云也急了,抢上前从后面一把抱住,制止住他的动作,吼道:“我才救活你,你又要找死啊?”
话音未落,衣领猛地被揪住,蓦然间身体腾空而起,从罗文琪肩头摔过,再一次跌了个结实。
“我杀了你……”罗文琪咬牙切齿,正要扑上,头一晕,向前便倒,正好压在了摩云身上。
一双强健的手臂抱住了他。
罗文琪已然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挣扎,大口地喘着气,目光一瞥,晶亮的匕首就在不远处的地上闪着光,伸手便抓去。
如果杀不死敌人,就杀了自己吧……
摩云铁臂一紧,死命地勒住了罗文琪,大吼一声:“阿宣,你闹够了没有?”
阿宣?
罗文琪立时如中定身法,僵在了那里。
这是他的小名,天下除了他父母兄弟之外,外人绝不知晓,摩云怎么会叫得出?
慢慢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摩云。那英武的面容被大漠的阳光晒得黝黑,刚硬的线条似刀在石头上雕出的一样,轮廓异常清晰。浓黑的长眉,灼亮的乌眸,高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一点点在记忆中鲜明起来。
“五哥……”脱口一声,时光似乎倒转回了十二前的洛阳……
※※※※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纷飞,白马寺外的松林里,十二岁的罗文琪一跤绊倒在雪地里……
拂去积雪,埋在雪下僵硬的身体渐渐显露,凝固的血已变成紫黑……
忍住惊恐,纤细的手指探在鼻端,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
白马寺厢房内,小罗文琪和医治的僧人都被那身体上狰狞可怖的数十道伤口惊得目瞪口呆……
雪停了,日升日又落,小罗文琪守在床边,三天悄然而过……
当虚弱的青年苏醒时,飘着香气的蛋花汤一勺勺便慢慢喂入他的口中,小罗文琪调皮地笑容如雪后盛开的白梅一样清丽,“寺里不能杀生,鸡蛋也要偷偷地吃……”
满含感激的目光深深注视着粉妆玉琢般的小罗文琪,一种异样的情绪慢慢在心中酝酿……
“原来你是哑巴,也不识字,看来是没有地方去,我和方丈说好了,留你在寺里当伙工,你只要好好干活,方丈不会赶你走的……”
寄舍在寺中的小罗文琪和这个无名的青年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小罗文琪手托着雪白的嫩腮,认真地教他识字。
开心的笑容在青年的脸上浮现,提起不听话的毛笔歪歪扭扭写下一个“五”字。
聪明的小罗文琪很快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在家排行第五?那你姓什么呢?”
青年的脸色黯淡了,眼光似乎投向非常辽远的地方。
乖巧地看出了青年心中埋藏有深深地伤怀往事,小罗文琪拉住他,“我告诉方丈你叫五郎,我叫你五哥,好不好?”
青年双掌反握住小罗文琪白玉般柔软细滑的手,用力点着头,眸中热烈的光芒似夏日正午的骄阳。
冬去春来,春去春又回,一年的时光悄然而逝。
正如来时那样突然,离去时也同样意外。当小罗文琪从睡梦中被叫醒时,一件冰凉的东西已经挂在脖颈里。
“阿宣,我是五哥……”
陌生的声音让小罗文琪吓坏了,“你……你不是哑巴吗?”
“阿宣,什么都不要问,我是迫不得已装哑的。我要走了,帮我保管好这件宝物,我不能带着它,不然容易被抢走……”
本能地感到一种危机,小罗文琪紧紧抓住了朝夕相处了一年的青年,“好,我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