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联盟可汗并无太大的实权,各部落的关系错综复杂,摩云身陷其中,也很难调停,常为此烦恼不已。
直到此时,摩云才真正意识到,他和罗文琪分属于敌对的双方,如果想在一起,不知将有多少艰难险阻,战争、杀戮、族人的阻力,甚至,他尚未得到阿宣的心……
前途漫漫,光明在哪里呢?
一向绝对有自信的摩云心中也开始茫然了。
※※※※
大漠长空,碧蓝如海,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却是遍地狼藉。倒毙的马匹,零乱满地的旗帜,汉军与柔然将士的尸身,延绵数十里。
高靖廷驻马高坡,默然遥望,不由得想起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疆场上的尸骨,哪一个不是心上人的珍爱?
“禀大将军,柔然大军已经撤回边境,我军毙敌四万,自损三万……”
高靖廷挥了挥手,打断了沙近勇,“知道了,你点清人马,打扫战场,然后回边城。”
“大将军,战事已结束,末将可否前去接应罗将军?”柳星再也忍不住了,自离开罗文琪之后,这颗心便始终悬在半空,焦急、牵挂、担心,悲伤,丝丝点点,仿佛是刀在慢慢地钝割。
高靖廷淡淡地看他一眼,“不必,你随我行事即可。”
柳星大怒,“罗将军舍命相救,难道大将军连派人寻找他的下落都不允许?柳星现在就请辞军职,这总可以了吧?”
“少安毋躁。”高靖廷神情风云不动,气得柳星恨不能一拳砸上他那张冷淡的脸。
每一刻都是那么火烧火燎……
突然,庄严带领大队的飞羽军而来,“大将军,一切准备妥当,请下令。”
柳星想到了什么,犹自不敢相信,“难道……难道……”
高靖廷扬声喝道:“飞羽军听令,随我接应龙骧将军罗文琪!”
沙近勇大吃一惊,“大将军怎能丢下三军不管,孤身犯险?若是遇到柔然或敕勒大军,大将军岂不太危险了?再说,没有大将军的指挥,只怕柔然会杀个回马枪,偷袭我军也说不定。”
“你打着帅旗回去,又有谁知道我不在?”高靖廷目光一冷,“此事已定,不容再议。拿衣服来。”
庄严递过一套副将的服饰,高靖廷扯去大将军的黑色战袍,换了衣服。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高靖廷竟然要亲自前去接应罗文琪,这意味着两人之间的裂痕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可是柳星的心却在下沉,他清楚地看见了高靖廷眼中特别的光芒,对于在宫廷中生活过的人来说,这种眼神实在太熟悉了。
过去的经历时刻提醒他,凡是达官贵人,都绝对不可接近!
一万飞羽军护着高靖廷向西北方赶去。
虽然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高靖廷仍然神采不减,急切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大漠。
罗文琪,你一定要平安无事,等着我,我来接应你了……
走到快天黑时,迎头遇上了押送八万敕勒战马归来的飞羽军,得知罗文琪竟然只带了一百余人押送摩云落在后面,高靖廷顿时一身冷汗。
摩云悍勇异常,也颇有头脑,罗文琪身受重伤,单独押送,怕是不敌那个摩云。
“快,快向来路追……”高靖廷大吼,拼命打马向青羊岗奔去。
罗文琪当时以柔然骏马,一人两匹,尚且奔驰了一天一夜。高靖廷带着一万飞羽军,无论怎样拼命赶,甚至夜不休息,也走了两夜一天,才来到了青羊岗,可是一路上都不见罗文琪的踪影,人人急得心如油煎。
前面的景物渐渐变得十分荒寂可怖,仿佛有什么东西横扫过去一样,拔去了地上所有的草木,只留下一片翻卷过的砂土。
“是龙卷风……”高靖廷喃喃着,手不禁地发颤,假如罗文琪回来的途中遇到了龙卷风,以他目前的伤势,恐怕是凶多吉少。
“找,你们都给我散开来找……”高靖廷突然似失了控一样,怒吼着,指挥将士们奔向四面八方。
柳星失魂落魄地站着,连抬脚的力气也没有了,身体软软地向下坠,庄严不得不用力抱住了他。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再碰上龙卷风……为什么我要离开他?我应该死也要跟着他的……”
不知不觉,泪水流了满面。
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已经把生命和罗文琪连在了一起。如果失去了这个支柱,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如何一个人走下去。
庄严扶住他,忽见那水波盈盈的秀丽眸中尽是脆弱,仿佛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
心不自觉揪起,虽然生来不会安慰人,还是柔声道:“振作点,柳星,罗将军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一名士卒飞快地奔来,“大将军,找到罗将军的银枪了。”双手奉上。
高靖廷接枪在手,断然道:“枪在人在……他肯定在附近,快给我找!”
“大将军……”又一名士卒冲来,“找到飞羽军的兄弟了……”
高靖廷立刻飞马上前,果然见几个受伤不轻的飞羽军士卒,喝问:“你们罗将军呢?”
众人面含悲戚,“罗将军他……他被狂风卷向沙漠了……”
沙漠?
高靖廷脑袋轰的一声响,天也转了起来。
※※※※
薄云淡流,微风如醺,碧草如茵,泉声琤纵,绿洲幽静如世外桃源。
在这里养了三四天伤,罗文琪渐渐恢复了体力。摩云逼着他吃了桑赤松留下的药,天天用羊、鸟、鱼一样样地填,再整天躺着不准动,整个儿是在养小猪。
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被宠着疼着的感觉,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一切都要靠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撑下去……
可惜,这样的生活终究是镜花水月,迟早要醒来的……
那就让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这几天要过得开开心心,永远难忘。
手轻轻撩拨着清澈的泉水,终于忍不住想洗澡的欲望,乘摩云去打猎,不妨洗个痛快,省得他总是推三阻四,就是不准自己沾水……
外衣让摩云洗过了,倒还算干净,可是贴身的内衣血、汗和灰尘粘在一起,别提多难受了。罗文琪脱了所有的衣服,泡在泉水中,一只手吃力地搓洗好内衣,晾在草丛尖上,便慢慢擦洗起来。
沙漠的中午很热,清凉的泉水令人身心舒适,周围十分安谧,罗文琪泡得都快睡着了。
还没等他好好地享受,一声怒吼便在耳边炸响,“混账,谁让你下水的?伤口要是发了炎,那还得了?”
谁要跟摩云过日子,非给他吵死不可……
“我的伤在肩上,又没沾到水……”
解释的话被摩云毫不留情地打断,“不准狡辩,快上来。”
“我还没泡够,衣服也没晒干,上去穿什么?”罗文琪笑得有几分狡黠。
摩云眼睛一花,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小罗文琪,依旧是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回答……
叹了口气,对罗文琪,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扑通跳下水,一把攥住那吓了一跳的人,“你一只手怎么洗?还是我来吧。”脱下外衣便自顾替他搓起背来。
罗文琪脸上一热,深悔自己孟浪。幸而摩云没脱衣服,不然,可真不知如何收场了。
搓着搓着,摩云手停了下来,“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伤痕?”犹记少年时的他光滑如玉的身子,如今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好似一件精致的瓷器裂了缝隙,令人心痛。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罗文琪毫不在意。
摩云无语,默默擦着他修长柔韧的四肢,良久方道:“你真不应该来打仗……”
罗文琪轻轻一笑,“五哥,假如不是来疆场打仗,我不会觉得人生有意义,也不会遇到你……”
“不,我一定要赶你离开战场,永远不准你再拿枪。”摩云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和从前一样傻傻的五哥,只要是为自己好,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情都想得出……
然而,五哥不知道,身为慕容翼飞的臣子,上阵打仗,为国效命,那是他的本分,也是唯一可以和慕容翼飞相处的理由……
无声地叹息,伸手拔下了发簪,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飘落水中。
身体的尘垢容易洗净,心灵的尘垢又几时才能洗去?
摩云笨拙地握住那光滑柔顺的发丝,在水中没搓洗几下,便四处散开,费了半天的力气收拢来,转眼又从手中逃走。
看看自己胡萝卜一样粗的手指,不信对付不了这把头发!
如丝缎般的长发在摩云粗大的手掌中犹如精灵一样顽皮,只是那两只手不屈不挠,缠绕许久,还是将顺软地黑发合拢在那大手中,温柔如梦。
潮湿的头发散乱地披在白皙的后背上,形成了强烈的黑白对比。清水顺着光滑的肌肤流出一道道水痕,浅粉色的伤疤越发衬得皮肤如玉。他体形匀称修长,动作柔韧灵巧,腰肢细瘦,窄而圆的臀,水下的身体若隐若现……
摩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乱窜起来……
假如能拥有这具美丽的身体,那会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事……
梦里,不知和心爱的阿宣缠绵过多少次,可是每每梦醒时分,便格外相思刻骨,分秒难挨……
如今,梦中人就在眼前,却只能遥遥相望,甚至,连一句爱恋的话也不敢表白……
“快上去吧,当心着凉了……”胡乱地嚷,掩饰着自己无法压抑的欲望。
“嗯……”罗文琪漫然应了一声,却见摩云急急忙忙地爬上岸,一道烟跑得不见踪影。
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毕竟,他已不是那个十二岁的男孩。
尴尬之余,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自从心底弥漫开。
上岸穿了衣服,坐等头发晾干。远处,摩云忙碌的身影似乎有点惶然,仿佛极力逃避什么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贪恋这一点点温情,才会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早晚都要讲清一切,长痛不如短痛……
缓步走近,摩云察觉他的气息,“霍”地站起身,手足无措,“阿宣……”
罗文琪抑制住满怀酸楚,淡淡道:“五哥,我差点忘了问,你早已成亲了吧?五嫂一定非常美丽贤惠,没准小侄儿也有好几个呢……”
他今年都二十四岁了,换了寻常人早就娶妻生子,更何况是比年长他六岁的摩云?
“五嫂?侄儿?”摩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五哥是敕勒的可汗,不但应该早有王妃,说不定还娶了不少侧妃……”
摩云呆呆地看着轻松说笑的罗文琪,只觉得心里憋屈得慌,再也无法忍耐,吼道:“我娶妻你就开心了?然后万事全罢,各走各的路?只因为我是敕勒的蛮族,是你的敌人,你就这样忙不迭与我划清一切?假如我是汉人呢?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
罗文琪万没想到摩云竟然会发火,顿时怔住了,那曾经火热的眸子充满了愤怒,隐藏着深深的受伤……
他知道自己很残忍,但是,这也是逼不得已。即使不是敌对双方,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如银河两岸那样遥远……
想云淡风轻地笑,可是嘴角牵动了几下,竟然笑不出,“五哥,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想说,也不用生气啊……”
摩云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意。
罗文琪心里开始发虚,越来越是慌乱,讪讪地笑了一下,“我……我去梳理头发……”落荒而走。
摩云一跃跳到他身前,张臂一拦,“你想知道我的事?好,我全告诉你,从离开中原的那天起,我就对天发誓,这一生,我只想和一个人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为了他,我立誓终身不娶。如果等不到他,我就孤独终老!”
“那个,五哥,你不用告诉我的,真的……”罗文琪完全失去了主张,心如小鹿似的乱蹦,再也招架不住,低头便逃。
摩云身子迅速一移,罗文琪一头便撞在他厚实坚硬的胸脯上,顿时伤口疼痛,踉跄了一下,向后便倒。
一双铁臂及时抱住了他的腰。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摩云火辣辣的目光直欲烧熔了怀中人。
“不,不,我不想知道……”罗文琪任性地大叫,只想逃脱这温暖的怀抱。
“别想逃走,阿宣,你明白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话音未落,便吻上了那红鲜细润的唇。
这一刻,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二年。
“砰……”罗文琪突然一拳击中摩云的小腹,痛得他弯下了腰。
“阿宣你……”
退后了几步,罗文琪狠狠地擦着嘴唇,想说什么,可是口唇哆嗦,竟一语也发不出。胸口浊气剧烈翻涌,几欲爆裂。
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五哥,是愤怒、责备,还是伤心、痛楚?不能靠近,不想疏远……
伤痛如潮水般汹涌,再也不能承受……
一回身,抓住雪光的缰绳,飞身上马,用力一踹蹬,纵马狂奔。
摩云大惊失色,“阿宣,快回来……”眼看雪光毫无目的横冲直撞,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发足疾奔,就在雪光擦身而过的刹那,一个飞跃,翻上了马背!
铁臂如环,紧紧箍住了罗文琪的身子,一颗惊骇的心这才找到了安定……
抑制不住喷发的热情,他强吻了阿宣。可是那一刻,阿宣眼中的凄伤和委屈是如此深刻,仿佛是积了亿万年的冰川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