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佛修, 不是斩妖除魔的剑修,是度化终生的佛修。
一切蔓延而来的杀戮都是进不得这样神圣之地的。
因此,在得知了魔剑的魔气侵蚀了无妄,使之入魔的消息之后。
玄策全程都是恍惚的。
回来时候,他看到走之前还清扫的干净的山门落叶满地。
好些树木被剑砍断,有血迹染在四周草叶——看上去一片狼藉混乱。
然后……
魔剑最终被压制于剑冢,而无妄被打入了冰山之下。
玄策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才走进冰山深处。
他清楚的看到了无妄的身体被封印在了冰层之中,因为很深,他甚至看不见对方的脸。
只依稀透过厚厚的冰层,玄策能够分辨出无妄的身体轮廓。
在没有亲眼看见被打入冰山深处被封印着的无妄的时候,玄策的情绪少有的起了极大的波动。
可奇怪的是,看到了对方肉身完整的在眼前的时候——
他反而骤然平静了下来。
玄策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了对方很久,而后席地而坐,诵着佛经。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如风一般,一个字也无法听清。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没有完全散去的神识原本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凝聚的。
然而玄策却聚拢了一缕。
那金色的,如同一缕炊烟的神识缓缓的从冰层中出来。
最后落入了玄策的手心。
玄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白皙的脸上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凝的一层薄薄的霜雪。
“那缙云老祖以为将你打入冰山,等散去魔性后便可静待你自行聚拢神识。”
“可却不知道,这佛修是容不得丝毫污秽的。”
玄策将神识护着,沉声这么开口说道。
没有人应他,他也不期待谁能应他。
佛修的神识必须纯粹完整,受了魔气侵蚀的神识散去之后,他本人也活不了多久。
倒不如这么一直封印在这里,直到神识慢慢湮灭。
玄策是这么想的,可无妄是个不喜约束的主。
和其他的佛修不一样,他依旧保持着一颗少有的童心。
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孩子气。
他人神识在被玄策带离了冰山之后,不过七日便自主凝了意识。
而后,这才有了虚云为徒的事情。
玄策对此很是不解。
“你的时日无多,为何还要收个徒弟自找麻烦?”
在他看来,教授徒弟是一件极为耗费精力和时间的事情。
常人尚且劳神费劲,况且是像无妄这样随时会圆寂的佛修。
“自找麻烦?”
无妄的声音传入到了玄策的耳朵。
他的尾音上扬,心情少有的愉悦。
“你不总说我是阅历太浅,这才没有突破瓶颈的吗?”
“既然我没有机会再去花时间去经历,去体会。如若虚云做到了,传承下去,倒也算圆满。”
玄策听后皱了皱眉,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可他天生无法共情。”
“你选错了人。”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说完这话之后无妄笑了。
笑声很浅,却清晰得让玄策至今都记得清楚。
“那更好。”
无妄是这么说的。
短短三个字过后,便再也没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个时候玄策不明白无妄这话的意思,或者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没明白过。
直到现在……他的脑海里忽然想到了这话。
如同烟火在空中炸开一般,玄策瞬间豁然。
他的眸子闪了闪,手中的佛珠没再捻了,就这么停顿了许久。
玄策看向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灵魂,有了情绪波动和喜怒的小和尚。
这一切都是因为无妄的死,刺激到了他,让他开始有了人的情感。
或许……从一开始无妄就在引导他,教导他去感受,感受周围的一切。
因此虚云才会在无妄离去时候突然爆发。
“……不是你。”
想明白了一切的玄策释怀地笑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笑,至少在虚云的记忆里是第一次。
虚云愣愣地看向对方,眼神没有丝毫的波澜。
“无妄不是你杀的,他的神识本就散去了大半,早晚都会圆寂。”
“他没办法改变自己的结局,所以最后选择了死在你手上。”
玄策语气平静地对虚云说道,明明说着这样近似残忍的话,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或许从收你为徒的一开始,他便下了这个决定。”
“因为他,你现在应该能够感知到情绪了。”
虚云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口痛的厉害。
好想有千万只蚁虫在咬噬,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上下。
他脸色苍白,神情黯然,好似抽干了所有的气力。
这个时候稍微来一阵风便能够将他轻易吹倒 。
脆弱的,让人心悸。
虚云不知道听进去了玄策的话没有,他神情恍惚,半晌都没有动静。
这个时候有微风带着春日微醺的暖意缓缓吹来。
风儿温和,将浅淡的花叶一并卷着飘在半空。
一抹粉色映入了他的视野。
虚云一顿,眼眸闪烁。
是桃花,娇艳可爱。
被风给带着四处打着旋儿。
虚云下意识的,缓缓地将手抬起。
他凝了一点儿灵力,将那几片桃花瓣悉数都带入了自己的手掌心之上。
他低头怔怔的看着那花叶,脑海里不自觉回想起了之前无妄对他说的话。
[万物有灵。]
[为师希望,今后无论春景还是冬雪,皆入你眼。]
虚云不知道这万物是否今后都能如无妄所想,都入他的眼。
可此时他心里清楚的知晓一件事。
如果万物真的生灵。
我所见万物皆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万物皆是你。
算。。意难平的一对?
无妄从一开始,只想要教会虚云情感。
他学会了,然后无妄觉得自己也算是死的有价值一点了。
其实最没有心的是无妄,他到死都没明白喜欢是什么,对万物,对人。
他只是想要让自己的徒弟明白,助虚云以后得道。
可有时候不明白反而是最好的。
第六十八章
无妄圆寂这件事太突然, 可仔细一想, 却发现其实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征兆。
只是并没有人会这般仔细注意罢了。
玄策此次来缙云只是为了归还藏佛铃。
藏佛铃一归还他便带着失魂落魄的虚云回去了。
万里站在山门处, 昨夜刚下了点儿小雨, 周围空气也湿润。
泥土的气息混着花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
他的视线顺着朦胧的雾气看过去,越过台阶上的青苔一片,万里依稀能够瞧见玄策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
直到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 万里这才垂眸,敛去了眼底晦涩的神情。
余烬云也注意到了对方的情绪变化。
这有点好笑。
来山门之前,情绪波动较大的是余烬云,这个时候却又换成了万里。
“这是无妄的命数,你无须多想。”
余烬云不知道万里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对方在意着之前和虚云摘英会比试时候不小心用了镜花水月的事情。
他不希望青年多想, 沉声这么说道。
“其实早在几百年前他被魔气侵蚀的时候我就该有所觉察。”
当时无妄让他将自己打入冰山之下封印住的时候,他便该想到。
要用那般强劲的封印才能够压制住的魔气侵入了神识,即使聚了神识后也不能再长活了。
想到这里,余烬云说不上什么感觉。
倒不是毫无波澜。
只是他认识无妄的时间太长,对其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了。
比起他那没有共情能力的徒弟, 没有心的他才是最不值得同情的。
无妄倒是走的轻松,可虚云尽管有了得道的资质,那之后的道路也不是一般的坎坷。
“我没有想无妄的事情……”
万里摇了摇头, 半晌,这么开口否认。
折戟在剑鞘之中待着,却并不是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它都是知晓的。
只是它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立场,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头闷闷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而这个时候的万里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今日的折戟安静极了。
他指尖微动,淡淡地看了下折戟之后继续说道。
“我在想,无妄法师他不怕死吗?”
万里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至少他的想法和思维和修者们不大一样。
准确来说是更接近凡尘的人。
正是因为畏惧死亡,他才会选择重生,完成那人的夙愿。
可在知道无妄的死还有玄策的淡然态度之后,万里有些恍惚。
生命只有一次,却鲜少有人能做到像无妄那般坦然。
至少现在他是做不到的。
余烬云没有想到万里沉默了这么久一直想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他和无妄一样,对于生死什么的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而他忘了,眼前的青年尚未过双十。
活的年岁连他的零头的零头都不及。
因此,会畏惧死亡也是难免的。
“修者的寿命很长,是凡人的十倍甚至百倍。”
“可能因为活的太久麻木了,对生死这种东西也就看得淡了。”
余烬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什么的都很平静,好似一面湖水般,却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能波及半分。
青年听明白了。
大约是活腻了,没什么感觉了。
这在现世时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很荒谬的事情。
到了如今却真的成了真。
万里有点儿失落和害怕。
失落的是余烬云的淡漠态度,害怕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这般——对生死无敬畏,麻木不已。
他会这么想倒不是谴责余烬云的意思。
只不过万里并不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正因为不想,所以才会害怕。
青年垂眸,眼睑处落下两片浅灰色的阴影。
余烬云只需要稍微垂眸看去,便能够瞧见对方紧抿的薄唇。
万里唇线往下,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清楚神情。
这一路上,两人一剑都格外的沉默。
两边的高树青绿,带着春日刚至的朝气和生机。
不时有几只飞鸟飞过,声音也婉转动听。
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这都是缙云每日不变的景色。
然而此时尽管是满目春景,也莫名的显得萧条沉寂。
万里少有的不想偷懒,这长长的台阶,一共有成千上万个。
从山脚直到山腰,他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青年一身白衣,衣袖是浅淡繁复的金色纹路,将他白皙的肌肤显露的更加如雪细腻。
因为万里突然停住了脚步。
余烬云一顿,抬眸看向了站在他前面两节阶上的青年。
“怎么了?”
他觉得今日的万里和平常任何时候都不大一样。
以往的少年面对什么事情都会笑眯眯的 ,看上去没心没肺极了。
尽管余烬云对于万里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很是无奈,然而在心里却希望对方一直如此。
余烬云曾经挺羡慕无妄的。
因为无妄没有心,所以活的肆意自在,不受外界束缚。
当时的他觉得对方是他所见的佛修之中最可能得道的人。
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并非不受外界干预的无心之人才可能得道。
真正能够得道的人是修无情道却并非无情之人。
想到这里,余烬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万里的身上。
在他发神思考着什么的时候 ,一直低着头的万里眼皮掀了掀,抬眸看向了余烬云。
猝不及防的,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青年眼神澄澈,如湖水一般,清晰的投映着余烬云的模样。
余烬云长睫颤了颤,也不知怎么地,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
“那师父呢?”
万里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因为他站得要比余烬云高上两个台阶,此时万里垂眸,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的意味看着他。
“什么?”
被万里突然唤道,余烬云皱了皱眉,疑惑地反问道。
“你也不怕死吗?”
只一瞬间,余烬云反应了过来。
万里问的是[你也和无妄一样不怕死吗?]
如若平日里有人这么问他,他可能会嗤之以鼻不会搭理。
可眼前的人不是别人,余烬云也不想随口回答敷衍对方。
风声将树叶吹的沙沙作响,连带着余烬云额前的发一并拂起。
男人的眸子晦涩,半晌都没有开口。
万里见了眼眸闪了闪,以为对方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不再继续追问,转身准备继续往主峰方向走去。
“我活的年岁比起无妄只多不少,对生死并没有太过在意。”
身后男人的声音响起,很沉,比这带了寒意的春风还要让人觉得冷冽。
可余烬云的语气却并没有太多寒意,他的语气一直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