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算是一个挺严肃的话题,却被余烬云说的像是今日天气如何一般随意。
万里听后脸上没有太多意外之色,和他问[无妄不怕死吗]的时候一样,回答的一般无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询问这个问题。
余烬云和无妄都是活得太久的人,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稍微一想也能猜出来。
青年没说什么,他朝着余烬云浅淡地笑了笑。
似乎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万里没再开口,手却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折戟。
“不过那是以前。”
余烬云往前迈了两步,走过了与万里相间隔的两个台阶。
最后站定在了青年的身旁位置。
两人的距离很近,稍微动作大一点便能够碰触到对方的身体。
哪怕是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内里的温热。
万里一愣,这下换做他抬头去看向对方了。
他有些不明白余烬云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张了张嘴。
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余烬云少有的温和眼神给生生扼住在了喉咙。
余烬云要比万里高,他微微低头去看他,眸色深邃,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有一种莫名的神情意味。
就好像在他的眼里全世界只有你一般。
如同漩涡,万里一撞上这视线便没办法挪开。
“以前为师是不怕……”
“现在有些怕了。”
“现在怕了?”
万里眼眸闪了闪,清俊的脸上满是疑惑。
他抬起手摩挲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
“……是身体不大行了吗?”
“……不是。”
余烬云知道万里是真的有在认真的思考这一件事,可因为对方的脑回路实在是清奇,他很多时候都很是无力。
“那是为何?”
这一次余烬云并没有搭理对方,似乎觉得被追问地有些聒噪,迈大了些步子往前头走去。
万里连忙跟了过去。
“师父,你告诉我吧!你这样会让我一整天都静不下心练剑的!”
换做平日,如果万里这样追问的话余烬云可能早就受不住告诉对方了。
然而这一次他却意外的固执。
最后为了甩开万里,竟然走到一半便直接御剑飞走了。
绕是万里的速度再快,也是没办法追上余烬云的。
万里没法子,有些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飞远。
飞到半空,在云雾阻隔了好些,看不清万里的身影之后。
余烬云这才慢慢放缓了速度。
这个时候没有人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有天玄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异样。
空中风比下面大,将余烬云鬓角的碎发吹开。
天玄见他薄唇抿着,白皙的脸有些紧绷——这是余烬云每次紧张时候的模样。
他一愣,觉察到了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绯红的耳根。
天玄虽然没有太多人的喜怒哀乐,但是他却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懵懂少年。
他趁着余烬云没有发现之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万里不知道 ,可做了他近千年的剑的天玄却明白。
天玄隔着云雾往下看,瞧见了那青山之间的那抹白色身影。
以前不怕,是因为心无所惧。
现在怕了,只因为心有所系,甘愿被束缚罢了。
第六十九章
无妄圆寂的当天, 灵隐寺的钟声响彻了整整一夜。
灵隐寺的那口古钟存在的时候无妄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从它诞生到现在, 它只敲响过三次。
第一次是寺里第一任住持圆寂, 第二次是玄策和无妄的师父的离去。
这一次, 轮到了无妄自己。
它是没有机会听到自己的丧钟哀鸣,然而整个灵隐寺的佛修们彻夜诵经,一直没合眼过。
这些钟声从黄昏开始,直到天明之时撞破了晨雾之后也尚未停歇。
尽管哀钟只在整个灵隐寺响彻, 然而不出半日,无妄圆寂的消息也随之传遍了全修真界。
只不过他们只知道无妄圆寂,却并不知晓其原因。
哪怕他们想要来询问,现如今的时机却是万万不合适的。
山下有飞鸟低低地飞过,不知是预告着下雨的征兆还是有灵 , 也和他们一并为无妄送别。
和其他佛修在寺里为无妄诵经送别不同, 虚云从缙云回来之后便独自一人去了冰山之下。
无妄虽已圆寂,可他有金刚不坏之身,肉身被封存在了冰山里永不腐朽。
虚云抬起手轻轻地将厚厚的冰层表面上的稀碎冰渣和起雾的地方擦去,一下一下,丝毫不觉得厌倦。
他的神情很淡, 浅淡的好似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
可如果此时玄策在的话会发现,虚云眼下的青黑。
他应当是自无妄离去之后便一直没有合眼的。
和无妄一样,虚云也有着少有的金刚不坏之身。
不过这种是需要用灵力覆盖着全身时候才行, 并不是随时保持着的。
虚云这个时候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当作习惯似的用灵力附着着身体,他的睫毛很长,上头还有冰霜浅淡。
只要稍微动一动, 便窸窸窣窣的如落雪一般。
没了灵力附着,他的手被冻红了。
在擦拭着冰面的时候甚至没有什么知觉,颤抖着抬起手,看着迟钝又吃力。
“我听玄策师叔说,你好像被缙云老祖打入到这里有差不多五百三十二年了。”
虚云声音很轻,明明知道眼前的人不会再醒过来了,却还是小心翼翼,生怕扰了对方长眠。
他这一次并没有唤无妄[师父],只用了个[你]字。
语气浅淡,不过里头并无不尊重的意思。
无妄还在的时候他不敢这般与对方说话,倒是人走了之后他才有了想亲近的意思。
他细细的擦拭着上头的冰霜,说话时候有白色的雾气氤氲着他的眉眼。
水雾暧昧,瞧不太清楚虚云的眼眸里的情绪。
“五百多年啊……”
“你都没从里面出来过。”
在去年时候,他曾为了将无妄的神识聚拢下过黄泉三途,渡过火海漫天。
原以为只需要稍微再等等,等到神识稳定了之后便下这冰山将无妄的肉身取出来。
现在无妄的神识已散,这身体一直放在这里头才算安全。
所以他也就不需要再将其带出去了。
虚云静默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冰层里头的无妄的模样。
很模糊,看不清楚面容。
说来也是讽刺。
无妄满心欢喜的在春日重生 ,不到一年,最后在寒冬里圆寂。
甚至连来年春都没有等到。
虚云沉默着没再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再擦拭着上头又凝起的冰霜。
他的手慢慢抬起,指腹刚碰触到冰面的时候一顿。
虚云不知道感知到了什么,他将灵力聚在手中。
手上的浅淡的金光闪烁着,在这个冰棱遍布之地如同火光一般,带了点儿暖意。
只一瞬,他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眼眸晦涩,里头是从未有过的暗涌的阴霾。
这是鲜少会出现在一个佛修眼里的情绪。
……
幽玄冥间依旧是一片暗色,三途河两旁有细碎的光点,却也照不进一点儿暖色。
摆渡的黑袍男子从对岸不慌不忙地划着木桨过来。
木桨在水里带起的波纹千层,里头亡灵的哀嚎让这里显得更加的阴森可怖。
“青鹤?”
在水上雾气散去了些许之后,黑袍男子这才看清了对面岸边站着的人是谁。
“外头日光正盛,你这是去哪走了一趟?”
摆渡人和青鹤,也就是魔尊麾下的这位入魔修成人形的妖兽有那么一点儿交情。
这幽玄冥间常年没什么人,大多都是些没有灵智的妖兽和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魔修。
像青鹤这样的能说上句话,偶尔还能聊在一起的妖兽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平日里不会过问任何事的黑袍男子瞧见了来人之后,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青鹤人如其名,身上穿着一身青色衣衫。
上头不知道用什么绣着鹤的花纹,白色的纹路,栩栩如生得像是下一秒就要飞了一般。
“没什么,只是替魔尊出去办点事而已。”
摆渡人听了之后,便知道对方不打算与他细说。
他也没在意,缓缓地将船停靠在岸边。
岸边大片的彼岸花红如芍药,和青鹤一身浅色装束不起来,显得更加鲜明突出。
“要是早知道来人是你,我就不从那边过来了。”
摆渡人这么调侃着说道,语气少有的轻松。
一般居住在幽玄冥间的妖兽和魔修都是能够自如横渡这三途的,并不需要他这个摆渡人专门过来。
可他的感知能力并没妖兽那般敏锐。
在隐约觉察到外面有人飞过业火要进来的时候,黑袍男子便提前动身从对岸划了过来。
没想到来的不是外客,是本就在幽玄冥间里的人。
“那可不成,既然你都过来了自然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
青鹤这么说着,迈着大长腿直接上了船。
像是怕摆渡人离开,抢先一步占了位置。
“我出去到现在已经飞了一整日,也累了,你好好载我过去。”
他躺在船上,脑袋枕在手臂上靠在船舷,姿态很是悠闲。
黑袍男子余光淡淡地往青鹤这边看过来,青年模样的妖兽面如冠玉,看上去干净美好。
和这周围的一片荒芜和暗色比较起来,显得格格不入极了。
“你身上好像带了什么东西。”
“气息甘甜,惹得下面那群恶灵都比以往要躁动好些。”
他一边划着船,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提了一句。
谁知道黑袍男子刚说完这话,刚才还悠闲放松地躺在船上的青鹤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并不是像人一样纯粹的黑色,里头有浅淡的青绿,翡翠一般。
“怎么了?我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激动?”
黑袍男子看着青鹤猛地睁开眼睛的样子后一顿,划着木桨的动作顿涩了下。
不过只是一瞬,再注意看去的时候他眼底的情绪转瞬即逝,看不见分毫异常。
“……这件事你别再问了。”
青鹤沉声说了一句后,侧身躺着 ,背对着黑袍男子。
因为这个姿势,黑袍男子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他垂眸瞧着对方清瘦纤细的背影,很想要说什么,却知晓这些可能是魔尊的意思便没再多嘴了。
等到船划到对岸的时候,黑袍男子看着青鹤一言不发地从船上下去。
“青鹤。”
他见对方没有回头的意思后,主动开口唤住。
青鹤脚步一顿,绿色的眸子是这幽玄冥间从没有过的颜色。
他看向对方,眼里带着疑惑。
“那位大人太过偏执……”
“你如若想要活命还是早择良主的好。”
尽管青鹤不说,可他并不是傻子。
他常年都在这里待着,周围的魔气有任何异常的波动他都能感知得到。
尤其是沉烨的魔气,强劲且霸道,稍微有一点儿不对劲都足够让河下的亡灵躁动不安。
他不想要说太多,像他这样的人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可能因为青鹤眼里的那抹他从未见过的颜色,黑袍男子没忍住,最后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青鹤只是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
半晌,久到黑袍男子以为青鹤不会回应自己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与他缔结了生死契约。”
“要想离开他便需在他临死之前找到另一个结契者替我与他一同陨命……”
他的声音有点清亮,是属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那种。
不算低沉,却也没有玉石撞清泉般清脆。
青鹤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这一次才算是真正地将视线完全地落在了黑袍男子的身上。
他的眼神很清澈,可一直看的话会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投映出来。
无端端地教人脊背发凉。
“你愿意替我去死吗?”
黑袍男子沉默了许久,他的脸被衣袍遮掩着 ,看不出丝毫的神情。
“……你好像早就知道魔尊会死。”
青鹤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话里面所暴露出的信息。
他脑子没有人类那么灵光,转的也不快。
在觉察到了自己失言之后脸色一沉,抿着薄唇转身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身后的黑袍男子看见对方这般模样,唇角勾起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淡,也没有人能够看到。
只不过他少有的觉得心情愉悦,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了青鹤许久。
直到青鹤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间,他这才缓缓地摆渡离开。
因为说错话了,青鹤回到沉烨身边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紧张地连头都不敢抬。
如果换做平日,沉烨可能早就觉察到了青鹤的异常。
可这一次却并没有,他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青鹤身上。
见一抹青色身影回来的时候,他皱着眉扫了对方一眼。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原本可以早些完成任务的,只不过那无妄的徒弟自他圆寂后便一直在冰山之下。有他在 ,我很难找到时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