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人出现,我才如梦初醒。
第6章 婴花
她姓婴,名花,我头一回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儿。
独眼张手下打猎时发现了她-那伙人管拐人叫打猎,于是便顺手将她掳进了长安。
我记得那天她倦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地看着我,眼里擒着泪水。
我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便想上前劝慰两句,毕竟事已至此,与其无谓的反抗,不如顺其自然,说不定能走个好人家。
那女孩儿见我走过去,怯怯地缩了缩脖子,我笑着看她,的确是一个生得十分乖巧的女孩子。
我突然想起了唐文渊。那时我只道他长得跟别人不一样,现在却可以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他那样的长像,精致。
而面前这个女孩子,是乖巧。
我正自想着,婴花已经悄悄凑了过来。
她说:“小哥哥~救救我~”
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从来不是。
我生活在自以为安全的空间,只要你永远不踏进这个承载我所有欲望和利益的空间,我也不可能去伤害你。
所以,当婴花闪烁着一双大眼睛哀求我时,我的确有过一丝动摇。
但我太明白独眼张一行人的手段,我不想被他们活活打死,于是,我选择沉默。
没几天,人贩子带回了好消息。
城北一户人家三代单传,这一代的独子得了痨病,正要寻一个童女冲喜。
独眼张乐坏了,这卖去冲喜的女娃比一般的买卖的报酬可多了不止一倍。那天,他吩咐手下买了白酒牛肉,打算跟兄弟们提前贺一贺。
喝酒于我已经不是第一回。
出人意料的是,我的酒量在这群人里,竟然能排得上号。这是独眼张更加喜欢我的原因之一,止不住夸我天生是个人才。
呵~我对这样的夸奖不屑一顾,可能是我始终认为,我和他们,不是同一种人的原故吧。
不过关于千杯不醉这件事儿,应该得益于在存酒的地窖生活的那八年的时光。
我想,我的血脉在日复一日的年岁里,已经不知不觉的融和了酒气,它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却淡如白水。
独眼张酒兴正浓,瞟了角落里的婴花一眼,啧啧说道:“这小丫头水灵得能捏出水来,他妈的真是便宜那痨病鬼了!”
一个手下无比羡慕地说:“是呀,可谁叫人家有银子呢!死之前能开个花苞,到了地下也值了!”
我一直在旁听他们说话,问:“什么是开花苞?”
独眼张一手抡了下我的头,笑道:“你小子连这都不懂!”
我看一眼婴花,摇一摇头。
开才接话的手下就说:“就是那女娃子让人给睡咯!”
若是在半年前,我也许还会再问下去,可在独眼张身边这么儿,在长安城最底层的人群中混迹,我已经对这些隐晦的词儿知谓莫深。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副模糊的画面,里面的人让我恶心。
我喝了一碗酒,又偷偷地看了婴花一眼。
她像泥娃娃一样,一动不动的倦缩在角落,脸深深地埋进圈起的双臂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听我们说话,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听懂我那些话里的意思。
她才六岁,正是躺在亲娘怀里撒娇的年华。
我觉着藏在心里的某个柔软之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我有些难受。
那天晚上,我们喝酒喝得很晚,又说了许多无谓的话。
最后,我主动说留下来守夜-其实就是看住拐来的小孩儿,而独眼张他们都去到另一间屋子睡觉。
你们一定都猜到了,我的确是想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放走婴花。
可见,我那蹩脚的戏码在老江湖独眼张的独眼里,是多么的可笑。
接下来的事情,正如你们所预见的,我和婴花被独眼张堵在了门口。
独眼张冷眼看我,说道:“老子待你不薄,你小子竟然敢挡老子财路!”我天真的想编个理由蒙混过去,可独眼张的手下早就直扑了上来,反绞我双手,一拳狠狠打在我胸膛。
我只觉嗓子一甜,一股血水从嘴里喷了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自以为在三个月里和他们接下的情谊,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
我双手抱头,身体缩成一团,感到人贩子的拳头像石头一样砸在身上。我嘴里哀求着,可他们一句也不听,那样的狠,仿佛是要将我打死才甘心。
这时候,独眼张突然怪叫了一声。
打我的几个人停了下来,我睁眼一看,婴花不知怎么就跳到独眼张身上,抱住他的胖头,死死咬着他的耳朵。
我们都是一愣,独眼张的手下反应快,上去就拽。
可婴花紧咬不放,反将独眼张扯得痛苦不堪。人说狗急了跳墙,独眼张也不是善主,只见他也豁出去了,死命将婴花从身上弄了下去,耳朵那里,已经看不出原形了。
婴花跌到一旁,从嘴里吐出个血淋淋的东西,正是独眼张的半只耳朵。
这下人贩子们红了眼,一下冲了过去。
我见这阵仗,婴花非被撕烂不可。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顺手抓过身边的一块废土砖,向其中一人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这一下使出了多少力气,只见那人哼也没哼一声,直接栽倒在地。
没等其他人反应,我一弯身冲到婴花面前,拉起她就往外跑。
独眼张的人很快就追了上来,屋外的巷子他们熟得很,三个大人要抓住我们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也不笨,专门捡狭窄低矮的巷子逃,九曲八拐的,好不容易甩开了他们。
我四处看了看,将婴花抱进路旁的一口废水缸里,自己则缩在不远处的一堆桔杆里面。
果然,独眼张他们很快找到了这里,不过只短暂停留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追去。
我才这敢松一口气,这一松弛,连站都站不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右手腕不知什么时候断掉了,麻木的痛感死灰复燃,疼得钻心。
婴花从水缸里爬出来,拿开盖住我的桔杆,一脸感激的看着我。
“小哥哥,谢谢你。”她轻声说。
我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她叫我哥哥,让我心里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我并不后悔救了她。
有些人,不会刻意要求你做什么,可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带到他的方向上,让你帮他完成一些事情。
婴花就是这样的人。她这种天生的特质,不得不说是她今后成功的关键。
“你很厉害嘛!”我由衷的说。
她抿唇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候,飘起了绵绵细雨。
我仰头看天,叹道:“可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小哥哥,”婴花说:“我们去我姨父那儿吧!”
我疑惑,先让她把姨父和她的关系好好解释了一遍,又听她说:“我姨父住在城东,去年我娘带我去过一回。”
我心里终于燃起一阵希望,反正已经无路可去,不如先陪她找到家人再说,指不定还能为自己某条出路。
事不宜迟,我们当晚就上路。
但长安城内错综复杂,想在一夜之内从城南走到城东,是绝计不可能的。
更悲惨的是,我们身无分文,饿了只能将裤腰带紧了再紧。
这样硬撑过两天以后,我发现已经到极限了,尤其是婴花,先前本已经受了许多折磨,这会子也再没了力气,随时可能饿晕过去。
没有办法,我只能沿街乞讨,好在总能讨来些馊食,勉强维系我们两个人的生命。
当我们走到城东头时,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
可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婴花迷路了。
其实让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记得一年前的路,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于是,我也并不是十分的失望。
但婴花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萎靡了下去,每天她总要哭上好几回,要我陪她回家。
可出城的路在城南,那是独眼张的地盘,我们绝计是不能回头的。
那天,我拉着她在街边乞讨,突然,她放开我的手,漠然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急忙追上去,问她看见什么了。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前方,嘴里喃喃说:“那儿……那儿是我姨父家!”
我顺着她手看去,只见巷子尽头果然有一处宅院,瞧那雕梁画栋的气派,决不是一般的人家。
我认为她是神智不清了,也没在意,想把她拉回来。
可她突然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那真是她姨父家。
我不得不跟了上去,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大力的拍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从内探出一张脸来,看模样,是个老人家。
完了,我心想,这下一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谁料那老头儿脸色一变,惊道:“三小姐!”
第7章 名字
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惊得半天闭不上嘴巴。
只见那老头儿急忙开了门,将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婴花迎进去,正欲关门,他突然看了我一眼,说:“你也进来吧!”
当我踏进这户人家,我就意识到,这家主人的富庶一定不在唐文渊之下。
我跟着婴花穿过一条红色的走廊,来到大厅。
这时候,这家的下人已经通传过主人,他正巍然地坐在里面。
他的衣服闪着蓝光,一定是用最好的丝绸做的,头上的束冠是金灿灿的,一看便是十足的黄金。
没等我再好好观察,婴花已经扑了上去,嘴里叫着姨父。
姨父显然也非常的激动,抱着她说:“回来就好,你娘差点儿给急死了!”
原来,婴花被独眼张拐走后,她娘就托人四处打听,也写信告诉了远在长安的妹妹,叫她们帮忙寻找。
这会子,她姨去了庙里为她祈福,是以家里面只有她姨父在。
这一大一小说了些话,姨父就对这一路发生的事有了大概的了解。
他站起来,向我拱手道:“小哥救我外甥女于水火之中,这份恩情,王某定然铭记于心。小哥有什么心愿,王某定当成全。”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股威严气度,显然和独眼张那伙人有着天壤之别。
我下意识的对他也尊敬起来,想要拱手还礼,说些谦恭的话,不想右腕一痛,我急忙捂住。
婴花的姨父一眼明了,转言道:“小哥受了伤,不如就在府上歇息几日,待婴花的娘亲赶来,再好好答谢一翻。”
没等我回答,婴花就笑着拉着我手说:“小哥哥,你就听姨父的吧。”
话已至此,我也不便拒绝,于是,便在婴花姨父家住下了。
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期间,婴花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父母,一家三口像是渡过了一场劫难,抱在一起哭了好一阵子。
我也想老娘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因为我不要银子,所以如何安置我,成了婴花离开前让她姨父头疼的问题。
一天,婴花的姨父命人传话给我,叫我送两盏茶到花园。
我也没多想,毕竟在人家里白吃白喝这么久,偶尔干点儿活也是应该的。
于是,我端着两盏上好的铁观音,小心谨慎的来到花园。
初夏时节,花园里绿柳成阴,很是惬意。婴花的姨父坐在池塘边亭子里,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淡青色的衫子,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把纸扇,头偏向一边,似乎在欣赏这里的美色。
我将茶小心端了去,婴花的姨父点点头,示意我站在一旁。
然后叫了声对面的人,请他喝茶。
那人转过头来,我便看到了一张恬然俊美的面容。
那张面容并不十分年轻,却透着一种安稳的成熟。
他看了我一眼,我的脸竟有些发烫。
“这便是救我外甥女的那位小哥。”婴花的姨父介绍说。
那人只嗯了一声,喝了口茶。我发现,连他喝茶的姿态都同他的人一般美妙。
良久,他开口道:“如今世风日下,这长安城,也不长安了。”
“鹤先生何时也这般多愁善感了。”姨父笑道。
鹤先生淡然一笑,道:“京城内接连变故,着实叫人不得不感叹哪。”
“先生所指,可是鄂贵妃一事。”姨父问。
鹤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难言。姨父看出他心思,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鹤先生这才说:“鄂贵妃含冤而去也便罢了,我是担心接下来的事情。”
我以为姨父会问是什么事情,但他没有,转言道:“可怜鄂贵妃对皇上心无二意,临了却落个诛九族的罪名,哎,红颜薄命啊~”
我心头一颤,心说难道他们说的是唐家的事?!
“我听说一共抓了百来号人上京问斩,灭门之灾,当真惨不忍睹。”鹤先生说。
“不是说蜀南那族人半路逃跑了吗?”姨父问。
鹤先生摇一摇头,道:“似乎是鄂贵妃的侄儿半路逃跑过,不过后来那孩子又转了回去,被抓个正着。”
我心头咯噔一响,他们说的一定是唐文渊无疑了!
那小子逃掉了为何又要回去,难道是想去救他的家人!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老娘,听鹤先生的意思,蜀南的这族人应该是全被问斩了,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