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容佑棠的嗓音从书房里传出来:“宋兄?”
“容弟,我回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慎笑眯眯走进书房,先倒茶解渴,愉快告知:“病患的病情已经稳住了,正在慢慢康复,皇天不负苦心人呐。”
“是吗?喜讯,太好了,咱们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宋慎听出异样,放下茶杯,诧异问:“听见喜讯,你却语气低落,遇见麻烦了吗?”
容佑棠坐在书桌后,面前公文高高摞起,递过一封密信,“唉,都城出大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
宋慎皱眉,敛起笑容,接过密信时,一阵狂风扑进半开的窗,刮折了信封。
“坐,看完千万别着急。”电闪雷鸣中,容佑棠关闭门窗,书房一片昏暗,便点亮烛台。
宋慎依言落座,抽出密信,看完,震惊站起,失声道:“宫变?”
“哼,大皇子果然造反了!”
“嘘,小声点儿,皇室丑闻,消息暂未流传开。”
容佑棠倒了两杯茶,“万幸,西北大捷,太子及时赶回都城救援,大皇子罪行失败,谋逆乱党已被一网打尽。”
宋慎脸色沉沉,“但阿琛受伤了,他受伤了!”
“唉,乱党疯狂,夜袭皇宫造反,挟持瑞王等人,逼问传国玉玺下落,瑞王拒绝臣服,便遭到殴打。”
“殴打?”
殴打……这两个字,令宋慎瞬间喘不上气,心疼且暴怒,不忍想象阿琛被挟持殴打时的痛苦情形,咬牙切齿,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心急如焚,一时间难以冷静,杀气腾腾,握拳砸桌,“嘭~”声巨响,木质圆桌应声裂开,被砸毁了。
“宋兄,宋兄!冷静些。”
容佑棠忙宽慰道:“密信里写明了的:瑞王虽然负伤,但性命无虞。残局有太子收拾,瑞王一定会受到精心照顾,迟早会康复。”
宋慎面沉如水,下颚紧绷,扼腕说:“他自幼养尊处优,生得文弱,何曾挨过打?哪里禁得起殴打?乱党逼问玉玺下落,势必动了狠手……他的伤势,我不敢想象。”
“瑞王是太子倚重的弟弟,弟弟负伤,太子必会关切有加,宋兄无需过于担忧。”
“岂能不担忧?”
宋慎在书房里打转,焦躁踱步,脱口道:“我想回都城看看他!”
“什么?”
容佑棠吓一跳,果断劝阻,“不行!万万不可!”他正色提醒道:“咱们是钦差,肩负赈灾重任,差事未完之前,绝不能擅离职守。”
“钦差擅离职守,等同于战场上的逃兵,死罪无疑,宋兄切勿冲动犯糊涂。疫病药方已经奏效了,兴许过阵子就能解决灾情,到时,咱们才能回都城述职。”
书房陷入了一片寂静,只余嘈杂风雨声。
烛光摇曳,宋慎半边脸隐在黑暗里,沉默许久,最终一声长叹,“唉,我明白。”
“明白就好。宋兄被誉为‘神医’,是本地官民心目中的主心骨,赈灾一事,缺谁也不能缺你。”
宋慎倍感无奈,职责所在,无法撇下众多病患,喃喃问:“咱们离开都城期间,圣上驾崩却秘不发丧、二皇子被杀、大皇子造反、太子仓促登基……险象环生,真不知,阿琛他们究竟是如何撑到太子回都的?”
“小弟也担忧,也好奇。”
容佑棠提笔蘸墨,“我马上写信问一问。”
宋慎薄唇紧抿,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也开始写信。
良久,两人先后搁笔,各自把信封好。
“容弟,尽快派人把信送回都城!”
容佑棠颔首,忽见对方疾步拉开房门,“狂风暴雨的,你上哪儿?”
“药库。”
宋慎面无表情,内心燃着对乱党的怒火,并因不能亲自照顾伴侣而饱含歉疚,疾冲进暴雨中,冒雨赶往药库,恨不能立即消灭疫情,早日回都。
入秋了,都城位于北方,天一日比一日凉。
秋季,瑞王府内的草木陆续枯黄,萧瑟之意渐浓。
午后,管事太监王全英捧着礼单,碎步入内,小声问:“殿下醒了吗?”
“醒了,在写信。”
“啊?”
老太监迅速绕过屏风,定睛一看:
瑞王穿着中衣,坐在床上,面前摆着炕桌。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几只木雕鹰,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瑞王负伤,左胳膊包扎着,脸色苍白,脸庞消瘦。
他嘴角含笑,字迹飘逸,纤长浓密的睫毛不时上下轻扫,俊美出尘。
“唉,殿下伤势未愈,怎么坐起来了?快快躺下!”
“无妨,我坐会儿而已。”
瑞王肋骨刺痛,浑身不适,却若无其事道:“日夜躺着,闷得慌,写信解解闷。”
亲信太监了然问:“写给宋大夫的吧?”
“嗯。”
瑞王语似抱怨,眼里却流露笑意,透露道:“他得知我受伤,大惊小怪,连续来信询问情况,我叫人代笔回信,引得他起疑心,误以为我伤势严重。所以,我必须回一封亲笔信,让他安心。”
老太监叹了口气,“误会什么呀,本来就是伤势严重,太医反复叮嘱,让您卧床休养。”
“知道。”
瑞王搁笔,把长长的回信放在木雕鹰身上,架着晾干墨迹,揉揉手腕,“有事?”
“有!”老太监乐呵呵呈上单子,“太子、哦应该改称圣上了,圣上又派人送了名贵滋补药材来,吩咐奴婢们用心服侍您。”
瑞王颔首,“那,稍后我得写个谢恩折子。”
“是。”
瑞王挑了一只木雕鹰,低头把玩,内心五味杂陈,沉痛说:“这小半年,变故不断,真真糟心……我没想到,大哥竟然一下狱便自尽了。”
老太监难掩憎恨之色,“大皇子造反,是乱党之首,险些杀死您和五殿下,罪孽深重,选择自尽,倒省得圣上发落了。”
“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快别伤感了。宋大夫若是看见您消瘦消沉,必定不高兴。”
瑞王回神,百无聊赖,略一思索,提笔蘸墨,开始写第二封回信。
“您这是……?”
老太监忍不住瞥了一眼,纳闷问:“咦,给宋大夫的回信不是已经写好了吗?”
尺素短,思念长。
瑞王头也不抬,“刚才有几句话忘了说,得补充补充。”
老太监欲言又止,须臾,理解地笑了笑,默默退下。
瑞王因丧父而哀恸,因手足相残而痛心,卧床养伤,烦闷不堪。
但,他在给宋慎写信时,悲痛消沉感奇异地消散了,内心宁静而踏实,笔下洋洋洒洒,期待暗忖:
一转眼,又分别小半年了。
不知你何时回来?
第65章结局
朝廷钦差率领部下,与几处地方官府齐心协力, 辗转操劳半年, 饱尝艰辛, 才彻底解决了疫情。
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淳州最先出现疫病,受灾最为严重, 钦差一行由此开始探查灾情, 亦由此完差。
晌午,北风呼啸,白雪纷飞。
宋慎于府衙门外勒马, “吁!”敏捷下马时,玄色大氅随风飘扬,英姿勃发。
门房飞奔凑近,躬身接过缰绳, “宋大夫,快请进, 容大人和我们知府在等着您呢。”
宋慎点点头, 拢了拢大氅,大步流星迈进府衙,熟门熟路走向宴厅。
沿途官员、胥吏、衙役等人见了他,无一不毕恭毕敬,均视其为神医,争相巴结。
下一刻, 容佑棠的亲信护卫匆匆唤道:“宋大夫!”
宋慎循声扭头。
“宋大夫,容大人有请,他在书房等着您!”
宋慎诧异问:“书房?不是说知府设了践行宴吗?我紧赶慢赶,结果还是回来晚了,正内疚呢。”
护卫挠挠头,“我们大人原本在宴厅与知府谈话,忽然收到都城来信,拆开一看,立刻离席了,并让您去一趟书房。”
“知道了。”
都城来信?莫非又出变故了?
宋慎悬着心,疾步赶去书房,叩门道:“容弟?”
“宋兄,进来坐。”
宋慎耳力过人,敏锐听出一丝哽咽之音,霎时提心吊胆,推门而入,不安地问:“你哭什么?莫非都城又出变故了?”
容佑棠坐在书桌后,被高高摞起的公文挡住了脑袋,捏着一封信,小声答:“谁哭了?我才没哭。”
“还否认?我都听出来了!快说,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
容佑棠语气含糊,低着头,别开脸,抬袖按了按眼睛,仓促擦干泪花。
宋慎关心则乱,唯恐瑞王出事,焦急问:“难道又有皇子造反?阿琛没出事吧?唉,皇家的麻烦事儿,忒多!”说话间,他索性一把拿过信,“我瞧瞧。”
“哎——别看!”
容佑棠慌忙站起抢夺,却晚了一步,“还给我!”
宋慎一目十行,立即认出是庆王手书,愣了愣,惊奇之余,脱口念出末尾一段:
“……梅子将熟,旧酿已尽,新酒尚在梢头经风吹雨洗,爱卿可缓缓归矣。”
爱卿可缓缓归矣?
“爱卿?”
容佑棠颇为尴尬,摊开手掌,“给我!”
宋慎忙物归原主,讪讪后退,解释道:“抱歉,我不知道是庆王、圣上写给你的,误以为阿琛又出事了,刚才心急,鲁莽了,莫怪啊。”
“放心,瑞王殿下好好儿的,没出事。”
容佑棠脸有些红,眼眶也微微泛红,强自镇定,收起密信,拿起另一封信,若无其事道:“这封信,是给钦差的,我已经看过了,宋兄也过过目。”
宋慎松了口气,“阿琛没出事就好。”他落座,细细看了一遍,喜出望外,愉快拍桌道:
“太好了!”
“朝廷终于允许咱们回都城述职了,我可不想待在淳州过年!”
“朝廷确认咱们的差事办完了,才肯下发调令。”容佑棠顿了顿,轻声告知:
“另外,庆王殿下登基后,改元为“洪庆”,并在前几天册立了储君。”
宋慎沉浸在可以返回都城的喜悦中,乍一听没意识到问题,“洪庆元年?挺好的,新皇登基,大多会改元。”随即,他疑惑皱眉,问:
“你刚才,是不是说新皇‘册立了储君’?”
容佑棠郑重点头,双手使劲交握,努力掩饰情绪。
宋慎茫然不解,“奇怪了!庆王一直没成亲,既无王妃侧妃,登基后也还没册封皇后,尚无子嗣,却册立了储君?简直莫名其妙,谁被册立为太子了?”
“他并不是册立皇太子,而是册立皇太弟。”
宋慎剑眉拧起,“太弟?啧,我越听越糊涂了!”
容佑棠内心五味杂陈,“圣上力排众议,册立其胞弟九皇子为皇太弟,圣旨已宣,消息很快会传遍天下。”
“九皇子?皇太弟?”
宋慎沉默须臾,缓缓道:“庆王够特立独行的。历朝历代,皇帝除非膝下无子,否则,必定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庆王春秋鼎盛,登基后,不先娶妻选妃绵延子嗣,却先册立胞弟为皇太弟?”
“费解,实在令人费解。”宋慎心血来潮,眼里闪过一缕促狭光芒,压低嗓门,严肃问:“莫非,他身患隐疾?有难言之隐?”
容佑棠脱口而出:“没有,他一向身强体壮,绝无隐——”他打住话头,发现朋友眼含促狭,窘迫之下怒目而视,“你怎能妄议圣上?”
“岂敢?愚兄知错,愚兄错了,贤弟息怒,你可千万别向圣上秘密告状。”
“我忙得很,一大堆公文尚未处理,没闲工夫告密状。”容佑棠板着脸,埋头批阅公文,作忙碌状。
“这就好。”
宋慎心情甚佳,屈指灵活敲击桌面,一边盘算如何尽快赶回都城,一边忍不住感慨:“圣上曾在西北戎马十年,杀伐决断,铁面无私,威严且古板,令人不敢不尊敬。”
“万万没料到,他私底下给你写信时,居然会用风花雪月?居然会写旖旎之辞?真是、真是……哎,开眼界了。”
容佑棠招架不住了,搁笔,作揖,恳切道:“宋兄、宋掌门、宋神医,行行好,忘了那封信,守口如瓶,行不行?”
宋慎爽快答:“当然可以,我是不小心看见的,本就应该守口如瓶!”他话锋一转,“不过,愚兄有个小小要求,不知——”
“说来听听!”
宋慎站起,伸了个懒腰,“在淳州待久了,怪无趣的,既然朝廷已允许咱们回都城,干脆今天启程吧?早一刻动身,早一刻抵达都城。”
“今天启程?用得着这么赶吗?”容佑棠提醒道:“沿途的官场应酬,你全推啦?”
“推了推了!”
“我最不耐烦赴应酬宴了,急着回去看看阿琛伤势的恢复情况。你若赞成,咱们一起走,安排人手负责善后即可。”
容佑棠拍了拍高高摞起的公文,苦恼说:“你的差事已了,我的却未完。你担心瑞王殿下,就先回吧,带几个护卫,路上多加小心。”
“那,我先行一步了,你返程途中也要小心。”
“我带领大队人马,肯定会慢些。”
“等你回来,我请喝酒!”
宋慎看着朋友泛红的眼眶,诚挚道贺,低声说:“圣上竟然选择册立皇太弟,真是有担当!容弟,恭喜你,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没白白背负多年的骂名,委屈总算没白受,我十分替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