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切莫辜负朕的信任。”承天帝衰弱,已无力上朝,甚至无力久坐,强撑着作礼佛状。
立储圣旨一下,有人欢喜,有人悲愁。
韩贵妃呆若木鸡,身体摇摇欲倒;
大皇子脸色惨白,失魂落魄,颤抖嘶声问:“什、什么?皇三子?为什么是三弟?父皇,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陛下,陛下!”
韩贵妃跌跌撞撞,奔向蒲团,失态哭问:“陛下,为什么?为什么不选咱们的儿子?”
其余人面面相觑,或躲或劝。
宋慎趁乱靠近瑞王,把对方拉走,耳语道:“离远些,瞧她那不依不饶的撒泼样儿,怪吓人的。”
“嗯。”皇子不宜触碰父亲妃嫔,瑞王依言避开了。
承天帝体力不支,无法动弹,怒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来人,立刻送她回去!都退下吧,朕想静心礼佛。”
“是。”
“臣告退。”
宋慎需要留下照顾病人,低声嘱咐:“先走吧,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好!”
两天后·傍晚
瑞王忙完公务,乘坐马车回府。
车轮辘辘,摇摇晃晃,于街市穿梭前行。
忽然,马车停下了,“吁!”随从禀告:“殿下,宋大夫拦车。”
瑞王登时笑起来,刚扭头,车窗帘就被人从外掀开了。
宋慎背着个小包袱,腰悬掌门佩剑,丰神俊朗,彬彬有礼说:“殿下,打扰了。”
瑞王忍俊不禁,关切问:“圣上准许你出宫吗?”
“唔。”
“他的病如何了?”
“圣上吩咐太子暂理朝政,他专心养病,急不得,慢慢儿休养着看吧。”
“你背着包袱,是要上哪儿去?”
宋慎愁眉苦脸,“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瑞王一怔,“怎么可能?”
“紫藤阁早就被官府查封了,我老家又在南境,唉。”
“你还有个医馆啊,名气不小。”
宋慎可怜兮兮,“勉强有些名气,所以,招揽的大夫越来越多,后院屋子全住满了!”
瑞王哑然失笑,“你是馆主,竟没个卧房么?”
宋慎语调慵懒,却故作伤心,“宋某落魄成这副模样,殿下居然笑得出来?居然不肯伸出援手?”
“放心,本王并非冷漠之人。”
瑞王愉快伸出援手,招呼道:“行了,别伤心了,快上车,瑞王府的卧房,任你挑!”
“此话当真?”
“当然!”
瑞王眉宇间满是笑意,沉浸在相见的欢喜中,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多谢殿下慷慨收留!”
宋慎如愿以偿,登上马车,笑眯眯,却不舍地暗忖:
你还不知道,我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赶赴中原,防疫救灾,吉凶不可卜。
唉,该怎么开口呢?
第63章 留宿
“殿下回来了!”
“宋大夫喜欢竹林,殿下吩咐了, 晚饭摆在竹楼上。”
王府管事风风火火, 连声吩咐:“快, 立刻去把贵客的卧房打扫干净!另外,速开酒窖,挑几瓶好酒,供宋大夫挑选品尝。”
新来的小厮忙活之余, 好奇问:“宋大夫是谁呀?管事为什么那么重视他?”
“你刚进府, 没见识过!”老仆七嘴八舌告知:“宋大夫医术高明,被誉为‘神医’,性格随和大方。”
“前几年, 咱们殿下病重,多亏他治好。”
“南玄武医馆的匾额,‘悬壶济世’,是圣上御笔, 嘉奖赐予宋大夫的。”
“……”
“总之,切莫怠慢他!”
“只要贵客舒心, 殿下就高兴, 咱们就不愁没赏。”
下一刻,月洞门外传来一道爽朗男子嗓音:
“一晃两年没来了,风景如旧,竟看不出什么变化。”宋慎剑眉英挺,暮色下头发微呈栗色,一笑便显得神采飞扬。
瑞王心情甚佳, 握着对方的佩剑,边走边比划,“你希望看见变化?还是希望风景如旧?”
宋慎迈进月洞门,一本正经答:“风景无所谓,我只希望殿下不要变心。”
瑞王原本挥剑向树干,动作一停,有些结巴,“少胡说,我何时变、变什么了?”
宋慎一个大步,逼近问:“这两年,府上有没有新收门客?”
“没有。从来只有你一个。”
瑞王忍笑,严肃道:“其实,本王曾想招几个清客,闲暇时谈论谈论学问,但,一则考虑到宋大夫不爱听讲学问,二则怕你使促狭捉弄新人,故打消了念头。”
“啧,殿下未免把宋某想得太不堪了!”
宋慎佯怒,气呼呼往前走,“你喜欢与清客谈论诗词歌赋,谈去呗,宋某一定不掺和!”
瑞王失笑,承诺道:“开个玩笑而已,生什么气?我保证,府里绝不会有第二个门客。”有你足矣。
众随从习以为常,十分识趣,不远不近地尾随。
两人时而并肩,时而追逐打闹,一路谈天说地,走向园内竹楼。
新来的小厮遥遥观察后,惊奇咋舌,“哎哟,咱们殿下,平日斯文稳重,跟宋大夫在一起时,活像变了个人,好动健谈。”
“咳,殿下欣赏宋大夫,待其一向器重有加。”
老仆指点道:“记住喽,在瑞王府,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宋大夫!”
“没错,宋大夫在殿下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怠慢不得。”
不久,宋慎登上熟悉的竹楼露台,凭栏远眺。
初夏,天不冷不热,竹楼被茂盛竹林包围着,高处凉风习习。
“整座王府,此处风景最美!这片竹林,长得越发茂盛了,我特别喜欢竹林的清香。”
瑞王与对方并肩,心旷神怡,愉快说:“我也喜欢。去洗漱洗漱,待会儿吃晚饭,咱们边吃边聊,我有好些事想跟你聊。”
“行!”
宋慎一转身,苦恼暗忖:我是来辞行的,后天清晨离开。现在告知,估计你听了会食不知味,索性饭后再告知。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王府四处开始掌灯。
饭毕,月出东山时,两人踏进露台一角的凉亭,一人品茗,另一人品酒。
终于相聚,瑞王欢欣,试饮了一杯酒,脸透着薄薄红晕。
他谈兴甚浓,生性文雅内敛的人,罕见地滔滔不绝,无所顾忌,将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儿倾诉,想起什么便聊什么。
“唉,父皇选择册立三哥为太子,大哥非常不服,当众失仪,随后告病,闭门谢客。”
宋慎藏着心事,晃了晃杯中酒液,漫不经心地品鉴酒香,“实力不如人,不服也得服。他当初为了争皇位,造下许多孽,估计正害怕被秋后算账呢。”
“而且,韩贵妃和韩太傅父女,也告病了。”
宋慎皱了皱眉,“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不过,虽说是手下败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古皇位更替时,顺利的少,大多会出些乱子。太子继位之前,仍需小心。”
“言之成理!三哥谨慎老成,定会设法防范的。”
瑞王神采奕奕,喝了口茶解渴,越聊越身心舒畅,目若朗星,略倾身,隔着石桌问:“今日,太医院的医正又推荐你了,赞不绝口,极力想招揽你为御医,不知你意下如何?”
“御医啊?”
“倘若仍不感兴趣,也无妨,我帮你推了它。”
宋慎稍作思索,放下酒杯,从袖筒取出一枚腰牌,递过告知:“有件事,得告诉你。”
“何事?”
瑞王一愣,误以为对方又准备了礼物送给自己,欣然接过腰牌,将其凑近烛台,“这是什么?又是你亲手雕刻的吗?”他笑着念出牌上刻字:
“大乾钦封赈灾副使宋慎令,承平四十八年五月——”
瑞王吃惊皱眉,呆住了,笑容渐渐消失,倏然抬头,“什么意思?谁、谁封的——赈灾副使?”
“钦差,自然是圣上封的。”
果然,把你吓着了。宋慎毫不意外,解释道:“近期,伤寒病横行肆虐淳州等地,隐有成瘟疫之兆,圣上担忧谈起时,我毛遂自荐,当场获允,被封为赈灾副使。”
“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了,随朝廷队伍赶去淳州防疫救灾。”
“后天、后天启程?”
“对。”宋慎低声告知:“特来向你辞行。”
瑞王久久回不过神,好心情荡然无存,托着腰牌,茫然问:“你毛遂自荐?主动请缨去防疫赈灾?”
宋慎点了点头,隐瞒承天帝曾欲选皇四子为钦差一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作为一名大夫,有幸得过‘悬壶济世’御笔匾额,如今遇见为朝廷效力的机会,理应请缨,义不容辞!”
“这……话是没错的。”
瑞王紧张问:“瘟疫往往十分棘手,莫非你有把握解决它?”
宋慎心里没底,只能避重就轻,宽慰答:“具体情况得去当地探一探才知道。放心,我又不是单打独斗,朝廷会派出大队人马,由正使领头赈灾,副使只负责研究疫情。”
“研究疫情,多危险!”
瑞王扼腕,急了,霍然站起,“如此大事,你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钦差腰牌一出,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叫我怎么办?”
宋慎也站起,伸手去按对方肩膀,“机会难得,来不及与你商量。别急,坐下说话。”
瑞王躲开了,坐不住,急得绕着桌子打转,“你主动为朝廷效力,乃仁义之举,值得褒奖,但这趟差事过于危险,唉,我实在不放心!”
“难道,”瑞王琢磨,“是我三哥的命令?”
“不,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太子无关。你想不想知道钦差正使是谁?”
“谁?”
“容佑棠。小容也是毛遂自荐。”
“容大人?”瑞王感慨道:“他可真是够拼命的。”
“他要是不拼命,即使有贵人提携,也无法年纪轻轻官居高位。”
宋慎见对方急得团团转,动容之余,起身靠近,哄道:“消消气,事出突然,我并非故意不跟你商量。兴许,我这一去,能建功立业,名扬四海,成为——”
瑞王连连摇头,打断道:“你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了!我根本不在乎你能否名扬四海,能平安足矣。”
宋慎心里一暖,安慰搂住对方,郑重其事,“放心,等到了淳州,我一定慎之又慎,差事一办完,立马回都城陪你,怎么样?”
“世人皆知瘟疫可怕?我放不下心。”瑞王愁眉不展。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露台上并无下人候命,凉亭四周竹帘半垂,隐秘安静。
宋慎深切不舍,却必须奉旨办差,双臂收紧,身体相贴,恨不能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日夜不分离,长相厮守。
瑞王被搂得站不稳,脚步踉跄,挣扎着问:“除了容大人之外,父皇还派了哪些人同去赈灾?”
“还有几位太医和官员、地方卫军等等,大队人马,热闹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笑。”
“你是错在不该笑吗?”
“殿下说了算!您说,宋某哪儿错了?请容许宋某慢慢改正。”
“你——”
宋慎时而附耳,时而贴额头,亲昵安抚,哄了又哄。
瑞王被一通打岔,无奈之余,身体里被揉弄出一股燥热,气息逐渐乱了。
“唉。”瑞王无能为力,“事已至此,你不能抗旨,必须去一趟淳州了。”
“谨遵殿下之命!我一忙完就回来。”
前往瘟疫地区……这次分开,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
瑞王忧虑重重,脱口说:“万一回不来呢?我——”他感觉不妥,懊悔打住话头。
宋慎沉默须臾,彻底收敛浪荡痞气,深邃的目光极温柔,低声说:“万一我回不来,你不妨多招揽几个清客,烦闷时,可以和清客谈论诗词歌赋文章学问,解解闷。”
“我最见不得你闷闷不乐的呆样儿。”
“另外,你身体所需的全部药方,我已仔细教给府里大夫,但愿他们能照顾好你。”
瑞王不敢细思,被诀别一般的嘱咐吓愣了,拒绝接受,使劲一挣,后退,怒问:“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你要将原属于你的责任,推卸给别的大夫吗?”
宋慎叹了口气,“哪里?”
“殿下误会了。如果可以,我很乐意一直照顾你,但——”
“不必说了!”瑞王心烦意乱,逃避似的转身,捏紧对方的腰牌,疾步离开了。
宋慎忙追赶,意欲拽回,却怕更惹恼对方,“嗳,你上哪儿去?”
瑞王板着脸,重重踏步下楼梯。沿途下人满头雾水,忙不迭避让。
“殿下?殿下!”
瑞王一声不吭,一阵风似的行至竹楼二楼,“嘭~”推门进去,落座,继续犯愁。
宋慎紧随其后,并未跨进门槛,而是靠着门板,连声说:“生气伤身呐。”
“殿下?”
“赵泽琛?”
“阿琛,好歹理睬理睬我。”
瑞王扭头,见对方笑眯眯,仿佛不知瘟疫恐怖,霎时好气又想笑,起身绕过屏风,进入里间,换成坐在榻沿犯愁。
他本以为,对方会跟进来解释。
谁知,房中陷入了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瑞王等了半晌,疑惑站起,出去外间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