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古代架空]——BY:杜冒菜

作者:杜冒菜  录入:12-28

  来时初明,去时久暗,平怀瑱莫名失神,仰头对月,一步一步徐徐踏阶而下。行了没两步,身旁忽有一人靠近扶他,他转头看去,见是蒋常,许是白日时候便跟来了殿外守着。
  “太子当心足下。”蒋常低声关切,只怕他顾着抬头一脚踏了空,仔细扶着到了平地才收手退却半尺。
  平怀瑱与他行远数步,周遭无人时问出两字:“如何?”
  “雁彤尚好,太子安心。”蒋常念着雁彤的话,狠心不道实情,罢了又怕平怀瑱觉出端倪,忙牵走他的心思,趁光影晦暗从襟里摸出一纸信来。
  平怀瑱果不追问,凝眉接过收回袖里,回殿后近灯烛将之展阅,渐渐地怒从心起,狠将脆弱宣纸揉作一团,投入烛笼火中。
  举止就在眨眼之间,蒋常再是机敏也不及捞出信来,急得在旁瞪眼:“太子,这信……”
  这信他自是瞧过的,字句所述,无一不是宜妃罪状,与棉春死因。
  过去千罪万罪皆可罢,最不该是皇后一朝失势落冷宫,宜妃仍死咬着不依不饶,妄图借此时机落井下石,唆使棉春暗害正宫。棉春从不是大义护主之人,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可如今也算看得明白,知左右不过死路一条,又怎敢蠢至得罪太子,教家人再无活路可寻。
  她是到山穷水尽时,万般无奈,含怨自缢,携一身凄惨悬于梁下;是恨宜妃亦恨皇后,恨宫里权属纷争不把奴才当人看,生生拿她作祭。
  平怀瑱手掌扶笼,指尖被偶起火星燎得生疼,攥破碎金飘絮的一围笼纸。
  蒋常顾不得那化作灰沫的信纸,忙将他手托离火点子,思及清晨时候探寻棉春住处,几乎未费功夫便在枕下找到这篇满载血泪的遗书,忽于此刻间灵光骤现,隐隐懂了平怀瑱焚信之举。
  是那丫头太傻了……
  棉春以为一死可令宜妃倒台,却忘了在这节骨眼上,宫里早没了半寸安生。皇上龙体不虞,皇后身弱势颓,该由谁来治宜妃,又如何治她?
  这信,不过一纸废书而已。
  至于平怀瑱,当有一日得以治她时,区区一信便作多余了。
  蒋常暗自思透,想也不必多话,半声不吭地换了笼盏罩子,清扫台里余烬……
  棉春之死,终未惊出半寸涟漪,举宫上下除却当夜目睹者,甚无人知晓她已身死,就连宜妃许也只能揣测一二。
  渐渐地宫人忘了此名,各殿昼夜如旧,唯冷宫稍有不同。
  太子令吴阳成与江良骥二人交相护于殿内,夜不闭目,仅隔一帘确保皇后万全。
  后宫安宁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前堂则更是不平。
  武阳侯兵马明调,引军两千至京郊营中大肆操练,将逢秋来正宜演兵,除却两千精锐,大军仍稳驻境南风雨不动,令朝中无人可挑出弊病。
  而其党日肥,同流诸将虽未各个借由归京,然皆不动声色挪身千里,渐于京外暗罗密网。
  风雨欲来,夏渐无踪。
  平怀瑱添了一重衣,玉骨山河扇依旧不离腰身,每日里待在养心殿的时辰多过旭安殿,各家皇子早拿他当作他朝真龙,倘打了照面,兄弟之礼不免逊于谦恭之仪。
  此间便连六皇子平怀颢亦不例外,敛了浮躁气,不再似从前一样既恨又羡地偷瞥他腰间扇子,总目不斜视地望他一笑,继而垂首问候。
  情义真真假假,平怀瑱自能分辨,弯唇回敬不予只字,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回回如此,这日相逢平怀颢却叫住了他,平怀瑱回首对上其目,听他皮笑肉不笑道:“自皇后搬去冷宫,弟弟久未得缘请安,不知皇后近来安好?”
  “好是不好,亲眼见了便知,皇后所居是为冷宫,而非佛寺,去一趟哪需得‘缘’?不过是弟弟太忙了。”平怀瑱不留情面,当着一众宫人将他好一顿嘲讽,亲眼看着他因口舌笨拙失了下风,施施然又道,“不在这宫里的,见一面才需缘分,不知久居璃崇的刘大人可好?想来也是多年未见了。”
  平怀颢变了脸色,目里寒意一时不挡。
  平怀瑱看得嗤笑出声,意味深长:“何时刘大人归京,定知会一声,本太子亲自相迎。”
  两人所拒不过三尺之遥,周遭煞人气势已刺得众宫人垂首默默,大气不敢出。
  良久,才见平怀颢松了牙根,缓笑半声,其后又是放肆两声,大笑罢向他一礼,转身拾道离去。
  平怀瑱收回目光,手中扇慢展慢合,觉平怀颢没了少年时那份懦弱,更觉时至今日已令他积怒颇深,快是时候了。
  当夜落了一场秋雨,是经夏时少不见的滴滴棉针,簌簌洒落地上。
  旭安殿明灯未熄,平怀瑱执笔近案,点墨书信。
  秋风过窗而入,吹凉脖颈,他转头望了一望,暂将手中细毫搁下,行近拢窗,随窗栏轻响声似听着了旁的细微动静。
  蒋常方被遣退不久,寝殿内室素无人近身侍奉,平怀瑱心神凛然,万分戒备地转回身去,这一望竟将熟悉眉眼入目,不由怔愣片刻。
  李清珏近前两步,手执薄衫为他披覆在肩,一身常服白得炫目,声轻如雨道:“冷了尚还记得关窗,可曾记得添衣?”
  平怀瑱松懈筋骨,任他双手贴在襟前理了一阵,缓缓握着吻到唇边,语气里尽是无奈:“你近来每每入宫寻我,都不提早与我说了,还如此不加遮掩。”
  手指温温热热地为之亲昵,李清珏未急作答,侧首将殿里物什望了半圈,视线渐渐转到顶上,觉渐改陈设之中,梁柱最是旧貌。好一会儿过去,他将双眼落回平怀瑱眉间,摇头回道:“多少年前,我这般来见你,多少年后,我也这般来见你。”
  话未尽,便被紧紧拥到怀中。
  平怀瑱低声道“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鼻间盈满李清珏素净气息,连日以来的心烦意乱尽化雾散。
  “快了,清珏,快了……”
  平怀瑱越揽越紧,心中无数情愫只凝作这寥寥几字。
  然李清珏全懂,静静地把下颌垫在他肩上,遥望着书案,仿能瞧清纸上墨痕。
  那信恰是书给他的,平怀瑱未料他会来到宫中,正将诸事借笔细细嘱托。
  而今筑梦早不在京中,藏玉巷少了清雅一楼,京外山林人迹罕至之处却多了数重屋。李清珏手下死侍虽离京暂匿,但无时无刻未严阵以待,只等一时之令,赶赴皇城。


第八十二章
  那夜李清珏忽逢一梦。
  桃花映水,鱼游浅底,侄儿瑞宁执卷品诗,笑与他道“诚不欺我”。义兄义嫂自在闲适,倚坐小院择菜编框,低声说着哪家闺女好似相中瑞宁,当问个媒人求来姻缘。未几,小屋门开,养子容夕同怜华并肩行出,抬首与他相对而视,顺眉畅意。
  李清珏觉此景不真,福如煦阳,暖得心子发痛。
  恍惚间他侧过头去看向身边一人,竟不是长年以来如宫墙沉寂的一袭朱袍,更无蛟龙腾飞于胸背之间,只一裳淡青布衫,儒雅似书院文人,自地拾起半朵经风带落的脆弱花儿,拈在指头对他笑吟:“‘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李清珏陡然攥紧了平怀瑱,震得那花一抖飘落,急切得仿佛如此形貌之人会于眨眼间消失不见。
  平怀瑱只低低笑着,另一手抬起覆住腕上迟迟不见松力的清瘦手掌,问:“清珏何故不安?”
  李清珏嘴唇颤着,眸光不定。
  “你……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清珏所见,皆是真的。”
  李清珏近前半步将他牢牢拥紧,埋首在他肩头,恨不能融进他身骨里,热着眼眶呢喃往复:“你莫欺我,你莫欺我……”
  平怀瑱回揽着他。
  入鼻是素淡桃香,浅草露息,亦卷着静湖水气,与院里农烟。
  可不知不觉地这人间味却变了,渐有熟悉熏香打散整片梦境,李清珏隐约嗅得宫墙厚重窒闷的潮湿与皇城终年不驱的霉腐,股股堵得他眉头紧蹙,眼睑骤跳不停。
  直到片刻后吻落眉心。
  李清珏紧捏的手指寸寸松开,伴着双眼缓睁,在月影朦胧里瞧清了平怀瑱,玉冠暂解而贵气不减,绝非那青衫布衣拈花吟诗的凡夫俗子。
  李清珏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奢求,终不比梦中坦率。
  “做噩梦了?”
  暗夜里传来体贴问询,李清珏摇头,向平怀瑱靠近些道:“梦是好的。”
  平怀瑱似信非信,将他圈在臂里再哄着睡了。
  户外尚值月中天,寒星微弱,秋意染云。
  两人相拥睡去,平怀瑱再度转醒,衾被凉了一半,枕边人已不在宫中,禁不住心下一阵怅然,半睁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一动未动,忘了时辰几何。
  有宫人推门入殿候在两重帘外,独一人躬身行入,近在床帐外轻唤道:“太子,该起了。”
  平怀瑱听着蒋常之声点点回神,于那片刻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子,探手将帘帐用力挥开。
  蒋常心里“咯噔”作响,察觉太子今日情绪不佳,忙把晃动帘子一把接住,手脚利落地束在栏柱一头,俯身替他穿鞋时故意说起好事来:“太子,奴才一早听闻,今晨宫里递进了帖子,是承远王府来的,王妃巳时进宫探望皇后娘娘。”
  道话间抬眸探着神色,见平怀瑱舒展眉头怡然少许,果将脾气敛了几分。
  “那你待会儿便去皇后跟前候着,我朝后即至。”
  “嗻。”蒋常应下,鞋履已理妥,扶平怀瑱站起身来。
  帘外宫婢随即等着吩咐呈清水温茶入内,熟稔灵巧地一番伺候。平怀瑱心不在焉地由之更衣弄发,匆匆品下热茶一杯,早膳不用便踏出门去。
  秋来晨阳已不比夏时露得快,薄霜如纱轻拢万物,氲出初来的一重寒气。然而平怀瑱却在疾步间生出些热,到乾清殿前受了几丝儿穿廊凉风才散去额上汗珠。
  身后长阶正有大臣陆续赶来,他居高临下回首俯瞰,尔后转头正身,往前迈入大殿里。
  逢朝时平怀瑱鲜少到得这般早,彼时殿里人未及三成,稀疏零落,颇显冷清。不过就在片刻之间,诸臣便自阶外逐渐到齐了,而一方殿堂比先前更静,私有交情者亦都止住低声窃语,正容敛眉,行回己位。
  少顷,漫殿响起了悠长一声钟鸣,于高梁金顶下回环震荡,愈落愈沉。
  肃穆之中,天子未及临朝,整一殿内无人敢生疑问,如故各个持笏弓背,将黑压压一片帽顶齐齐向着龙座。
  时如凝冰,经久,才听殿后传来太监唱声,伴几嗓沉闷低咳落入众人耳。
  宏宣帝身不如从前挺拔,被王公公徐步搀至高阶,不过曲腰一坐的举动也好似历经日月更迭之久,耗去半身力气。王公公扶他坐罢未曾退后,反将耳凑得更近些听他吩咐,碎碎颔首应着,随即直身扬头,拖长嗓音明亮唤道:“皇上口谕,太子近前理政。”
  平怀瑱在那顷刻间听着了一瞬即逝的哗然。
  堂下之惊平复得太过迅猛,以至令他心有怀疑,不知方才所闻的震诧叹声可是出自遐想,而眼下萦绕此间的恭谨与静默确是格外真切。他心中亦非无惊,宏宣帝此前不曾提点半字,骤于朝中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他推近高座,无疑是一烈招。
  一迫太子之勇,二焚贪者之惧。
  此招之下平怀瑱必得勇了,且愿勇,亦善勇。
  他敛尽眸底诧色,脊背挺挺,凝眉朝着皇权所在之处稳步行去,一阶,两阶,至第三阶而止。宏宣帝手指动了动,他足下一顿又再近前三阶,步伐实而不虚。
  在座诸臣看似尽都俯首,然皆不漏细微地把这幕幕瞧进了心里,各有喟叹,百态聚于一朝。
  平怀瑱站定了身子,眼里映着漆金嵌玉的一方龙椅,抑下狂涌如海飓之心魂,转身俯视群臣,眼底囊住天子之民,亦囊住乍破晨光的高敞殿门。
  在朝多年,从未有过这般视野,今一眺目,如江山在怀。
  王公公高唱“启朝”二字,众臣俯首跪拜,齐呼万岁。
  平怀瑱眸光渐凛,知一登高阶,再不折返而下。
  太子近龙座理政一事如滚铁烙进朝臣心中,令当日宫中再无大事,私下里都交相传着此话,道太子储位根深万丈,是神仙也掘不出底了。
  风声落到宫外民间,百姓所言又有不同。
  常人只求衣足饭饱阖家欢,不需真愁皇权究竟花落谁家,因而只含着一丝岁月无情的感慨意味,摇头暗道一句“皇帝老了”,殊不知这四字最惊人心,自有几家为之彷徨躁动。
  宫里宜妃方将后宫权柄捏到了手掌心,转头便遭前堂太子理政一事给蒙头一击,恨得摔了手边新燎的檀紫香炉。
  炉身非铜当即摔得粉碎,香粉洒落满地,拂冬朝一宫婢使了眼色,那宫婢忙俯身跪下,徒手清扫起来,仔仔细细将香粉自碎碴中捧出。拂冬瞧得满意,靠近宜妃为她捏肩舒缓,细声劝着:“娘娘莫气,何必摔这好东西呢?古楚贡香年年只得少许,从前可都是皇后的例儿,如今还不是一点不漏,全给娘娘您享用么!”
  宜妃一声冷哼,经她顺耳哄着,确乎舒坦几许。
  跪地宫婢已将地面利索打理得整洁,拂冬连她在内把室中闲人全给遣下,更低下声道:“娘娘您瞧,您想要的,迟早都是您的,无甚例外。”
  “你所言倒实,本宫所求,终不会是旁人的。”宜妃弯起了艳色唇角,执起绢帕拂去沾在指上的一抹香灰,不再急于面上,“当初皇上不肯令我协理后宫,如今我便独理,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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