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古代架空]——BY:杜冒菜

作者:杜冒菜  录入:12-28

  容夕难得低笑出声来,斜眉望他,目光并无嘲讽,而满是听之任之的两渊颓然认命,缓作摆首:“事到如今,怎可再改初衷呢?”
  李清珏眉心一抖,松了掌上力。
  容夕复而转身往前,整一片孤林又只余他一人。
  当夜人去山空,如京中筑梦楼寂,百余死侍来去无痕。
  宫中旭安殿灯烛迟迟未熄,太子玉冠已卸,朱袍仍着于身外,伴着覆墙的一道躬身虚影久立书案之后,提笔勾点着一卷细致无疏的宫貌图。
  皇城里外墙垣三重,外广门足七道,内宫门十二扇,加之一殿一巷,尽布图中。旁有名录一册,刑部中人无一不收录在册,武阳侯一流诸将更予着重,其外亦不乏高阁官僚之名宁滥毋缺地尽数列下,逐一点对。
  此一番宫变看似暂且无兆,实则早已箭在弦上,两相皆为不得不发,且不容错。平怀瑱拎得清,欲知己知彼,便得揣度敌心,对症下药。
  户外刮起一阵狂风,听廊里“砰咚”一响,再有人跌了一跤,他暂行顿笔,慢将眼皮抬起望向垂帘,片刻后见蒋常足下无声地行了进来。
  “太子。”蒋常先作一拜,罢了近前数步,附耳低语,“近郊了,怕就在明夜。”
  所言倒与预计无差,平怀瑱点了点头,落眼往他膝摆上不甚明显的一团灰道:“摔了?”
  蒋常赧颜:“方才起了怪风,把廊里灯笼带落一盏,正巧落在奴才身上,这才……”话未尽倏而变了脸,蒋常险些咬到舌头,掌嘴往后一退,俯首跪下。
  这时节可还说什么“落”了的晦气话!
  他心头为这分大意颇为生悔,室里却分外宁谧,半晌都不闻平怀瑱降罪予他,良久,反听这人笑了半声,声平无波道:“落便落去,是时候更新换代了。”
  蒋常懵懵抬首。
  “换盏新笼。”
  “嗻!”
  平怀瑱重将视线投回案上,脑里回响着方才廊里动静,又想着皇后一句“此乃幼龙,爪生四趾”,轻轻地执起朱笔,于图纸一角随手勾勒几道如血灼目之色,猖狂不羁似苍龙之爪,五趾俱生。
  天尚未明,太子旭安殿前门廊下的第一盏笼便易了新,飘金的笼面衬着里头烁烁跳动的星火,直直燃到了天光乍破。
  晨来无朝,平怀瑱昨夜歇得晚,今亦起得迟些,待梳洗一整正要往养心殿去,便见蒋常领了一名侍卫入庭来,谨慎万端地屏退了四下闲人。
  平怀瑱心里一动,尽管遥遥望去瞧不清面貌,但脑海里已能认出来人,于是退回殿内待其步步行近。
  李清珏入殿卸胄,身后蒋常止于外间亲身拢上殿门。
  冬阳随门隙丝丝儿敛退,平怀瑱上前执起他手,掌心冰凉,直将那手往怀里揣,嘴里倒再说不出一字关切话来,好似如今境况言辞皆是累赘之物,道尽万千也比不上瞧他一眼。
  李清珏由他暖着手,好一会儿后先开口道:“诸事俱已安置妥善,今日我便候在此处。”
  平怀瑱颔首,心中早有话对他嘱咐,闻言又将他看了许久,轻道:“倘若……”
  “太子去罢。”李清珏打断他,不肯多听半句。
  后话怎不明白,平怀瑱欲讲之事,纵使被拦在半途,两人亦都已了然于心。
  倘若事败,自有人引你离宫;倘我身死,勿念勿悲,勿囚困心牢。
  李清珏觉出愠怒,觉出讽刺,更觉出左右不得的无奈与不愿抽身的真情,故而谁都可以同他道这“倘若”,唯平怀瑱万万不可。
  一刹间仿有所感,他才当真明白昨日山间容夕那声低笑几多复杂。
  “太子去罢,”李清珏方被暖了半分的手掌复又阵阵透凉,抽离双手离他远了两步,道,“此事没有倘若。”
  “好……如你所言,绝无异数。”
  平怀瑱不再自扰,亦不令他忐忑,推门离殿而去。
  启门一霎煦阳打来,鎏辉自腰封烫过,照亮玉骨山河一扇,与映袍同色的珠塘寺锦囊一枚。
  未几殿门重掩,李清珏平静胸膛猛然急跳,深喘一息,极缓地蹲**,凝视着阴冷地面上浅浅的一片门镂阴影,隔袖攥紧了腕上的三圈乌木念珠。
  廊外蒋常仍旧一动不动地目送太子远去,今不与太子随行,便留在这院里同李清珏候着时辰游移静走。
  待到戌时宫禁,幽月初明,李清珏才重整装束推殿门行出,如推开压抑了漫长年月、厚重陈旧的连篇过往。
  蒋常抬首望他,恍惚看见当年何家公子,谪仙般行在这重重复重重的宫墙里头,身前身后,明枪暗箭,竟从始至终未令他跌陨凡间。
  “李大人……”
  “走罢。”
  蒋常躬身应下,未作多言,只顾往前引路,凭着多年熟知避过各道宫人,几番曲折带李清珏近至冷宫,然入院后并不往皇后所居主殿去,而绕往鲜见人烟的幽僻后殿,渐见一扇窗内透出晦涩烛火。
  室外已有两人等待,俱为李清珏手下筑梦之人,向他行礼一拜,径直推开半扇门容他迈入室里。潮气扑面而来,李清珏被呛出几声低咳,皇后居处打整得洁净,非得这无人看顾的一隅才真真显露出冷宫应有之颓貌。
  赵珂阳心思细腻,果如他所言,此地比宫中哪处都更加安全,今夜事杂,绝无人料到某一骤然失踪之人会近在咫尺,遭囚皇后之畔。
  那人眼口双双被遮掩覆住,反手就势绑在布满尘灰的梁柱上,似已挣得疲惫,此刻静如凉石,只在闻声靠近后稍微抬了抬头,隔着漆黑眼帘寻光影试探来者方向。
  李清珏愈近愈将这眼熟面容看得分明,本该杳无瓜葛之人,却近二十载都将那丑貌深刻于他脑底,在他眼前挥出道道染血鞭痕、耳畔嘲尽恶言冷讽。
  他敛眸探手,扯下此人罩眼布条,见他下意识往后一躲,惊得直眨眼皮子,畏畏缩缩的模样,与从前残忍狂妄之姿分外不同,令人心生好笑。
  许是眼被蒙得久了,那瑟瑟视线迷离一阵才犹疑不定地转过来,李清珏与他四目一对,忆起当年初受牢狱之灾与皮肉之苦时的种种情境,刺耳话语还记得分毫不差:
  “何小爷不肯说,便莫怪我这般伺候。您若有命活着,再来寻我解恨不迟。”
  那时视死如归,不想今仍苟活。
  他确是有命活着了,可眼下风水倒转,实不为解恨,只为成太子之计,不过恰能还此一报而已。
  李清珏思及过往眸光渐冷,眼前人颇觉胆寒,咬牙冲他质道:“你是何人?”
  “大人何需出此一问,”李清珏但作浅笑,不与他迂回,想他能自当年喽啰身份攀至如今从三品宫卫,必不会是愚钝之辈,即便认不出自己,也当料得值此关头缘何会身陷险境,略略点道,“大人身贵事忙,不妨多琢磨要务,莫废了光景。”
  这人听他晦涩挑明意图,自是闷声装傻,不肯答复半句,往一侧垂了脑袋。
  李清珏不急,料得他有这反应,好整以暇地述了起来:“外广门七道,正南门禁军严守,自外难攻,但若先破六门,自内反剿南门,则禁军如笼中兽,插翅难飞。不知我所料与大人所知可有不谋而合之处?”
  被问话人额角淌下凉汗,难以置信地抬眼瞅他,这一瞅之下莫名卷起方才忽视不察的几分熟悉之感,杂乱思绪丝缕浮出。
  李清珏不回避那道目光,亦不等他接话,只管往下又道:“兵马临城,兵分七道破外广门,再化十二路袭内宫门,沿宫合围养心殿,一举囚龙?”
  “你……”
  “大人,”李清珏近前直视他眼底,一句一顿,“今有明路,你若顺,便生;你若逆,便亡。国之正道,凄凄奸佞岂可改天逆命?这世上的真龙天子,从来只有一人。”
  从容之言,字字惊魂。
  李清珏双瞳幽邃如狼,迫猎物无处遁形。
  那人惊出满背阴森寒意,畏惧望着他,良久,终在刹那间闪过十多年前的画面,是一浴血少年正以这眼神睨来,虚弱而盛气不灭地道出与李清珏今夜相似之话……
  是为天行有道,储位不易。


第八十五章
  “你是……”此人心中袭来无尽恐慌,一个万般禁忌的“何”字压在喉口滚也滚不出。
  “是这屋里的烛火暗了。”李清珏行近陋桌,执起灯盏,桌上旧尘被留下一圈灯座印儿,光影水漾漾地照在他侧脸上,将那神情映得更为明灭不定,“大人觉得我像谁,便是谁。”
  被他双眼凝紧之人大气不敢出,蓦然醒过神来,惊觉这是太子行了十来年的暗棋。六皇子早知太子身边留有后手,佣兵自用,虽非未留应对之策,然绝然不会料到此处主骨竟是当年早该湮灭的何家后人。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我若有功,可有、可有活路?”话落见李清珏似笑非笑地与他颔首,权当得了保命符,再不作保留,只求苟且,“子、子时之末,兵临皇城,外广门启乙丑,自西往北,再经东向南,内破甲子南门……”
  李清珏敛眉尽记心头。
  宫深不知处忽闻夜鸟惊啼,养心殿里宏宣帝缓缓睁开眼,辨不清方才听着的那声是梦是真,唯睡意是确被扰了,夜来口干舌燥,欲唤人斟茶润嗓时,见帘帐外仍有明亮灯烛燃在书案一侧,不禁沉沉一问:“何人?”
  帘外顿有平和置笔声,伴着行近步伐体贴低应:“是儿臣。”
  平怀瑱挑起半边帘,接过眼前抬起的胳膊扶他起身,询道:“父皇怎的醒了,可有不适?”
  “茶,”宏宣帝摇头,待他闻言斟来温茶,饮下半杯后再将目光落回他面上,蹙眉不展道,“什么时辰了,太子今日缘何还在殿中?”
  平怀瑱意有所指:“儿臣今夜都在养心殿中。”
  宏宣帝怔了片刻,眉心松了又锁。
  “朕险些忘了,是此夜。”
  “是。”
  “罢了。”宏宣帝苦笑,茶盏递他手中,平怀瑱双手接过,方递去时尚还透着凉,经此一握已暖了不少。
  殿外月黑风寂,父子二人默默不言,宏宣帝着实再难睡去,过往浮华在今夜恍觉分量颇轻,富贵荣华、滔天皇权,到头来都抵不过最后一刻透了心的凉。
  “父皇若无睡意,儿臣便与您说说话罢。”平怀瑱瞧出他面上愁容,试探着抛出半句,话入帘帐得来一声辛酸万千的笑。这笑是从前绝不曾听闻过的,教他晓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浮出此等凡情。
  “太子有何话问朕?”
  宏宣帝不隐晦,平怀瑱便也不作态了,坦率言明:“事至此,儿臣不得不问,倘今夜果生是非,父皇当如何惩治乱象?”
  “依律。”
  不过两字而已。
  然依律不依情,于平怀瑱足矣。
  宏宣帝疲乏闭上眼,似轻似重的两字终是耗空了他残余心力,姑且任之。
  养心殿四周静如苍林幽谷,可利祟鬼暗行;而数重宫墙开外更远处,烟火骤起,是魔障明舞。
  举京死寂,万家闭户,皇城兵戎曝寒芒。
  外广门乙丑遭袭,粗桩如搅天之柱闷重震撞着朱色城门,其势难收。守城宫卫逐难抗衡,门破一霎被粗柱狠狠撞退数尺,喷出染柱浊血。
  攻城叛军似洪浪倾涌而入,一时宫变惊了各道宫人,旋即,自西向北,自北向东,丙寅、丁卯、戊辰……外广门逐一而破,军马合而返南,内袭甲子南门。
  不过半个时辰,外广门七道尽皆失守,守城卫中隐匿反叛,里应外合,顺畅无阻。
  叛军初尝利势,乘胜追击,化十二道分袭内宫门,不知身后忽于顷刻之间,陡有数重军马自城外迫来,逆封外广门,转演一出瓮中捉鳖。
  荒乱中有宫人镇定自若,沿巷穿行至冷宫,蒋常得来消息,转向庭院深处叩响房门。
  李清珏将目光从室内被捆绑之人身上移开,循门声向外离去,留身后人虚脱出一身冷汗。
  “如何?”
  室外蒋常抬手扶他迈过门槛,拢门重将铜锁扣上,近耳低道:“叛军已往内宫门。”
  “嗯,平王军马如何?”
  “已封外广门。”
  “好。”
  蒋常得他颔首,展开抱在怀里的一团风袍为他覆上,压不住担忧多问一句:“李大人将计就计,眼见着叛军已困城中,可算是妥了?”
  “哪算什么将计就计,”李清珏摇头,“我知敌意,敌亦知我意。先前因周君玉一事,六皇子已知太子暗佣私兵,定也有所对策。纵叛军入皇城,乃我刻意为之;想必任平王封守外广门,亦乃六皇子刻意为之。”
  蒋常被他此话一惊,再是机灵也兜头懵了,顿生紧张:“那岂非、岂非……”
  “引狼入室?”李清珏浅浅一笑,看他片刻,罩上风袍之帽抬步往前。
  蒋常连脚跟着,护他一道往太子那处去,厮杀之声尚还不至耳中,身畔尽是宁和,若非心跳难安,险些忘了是要伴着这人行去哪里。
  直到了养心殿外,李清珏才顿了顿足,抬首越过低掩的柔软帽檐望向远处殿内的一点烛光晦涩不明道:“非外广门,非内宫门,而是此地。”
  蒋常立在原处,顺着他的视线把那一团亮盯了许久,慢慢地回过神来,好算是明了他三分意思,才知此番博弈太子与六皇子皆是行的以退为进的棋,看似一步步退让着,却把烽烟从宫外直逼到了这天子之殿!
  战者,勇也;谋者,诡也。
  他再不敢想了,这宫里头不论太不太平,都向来不是任他想明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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