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古代架空]——BY:杜冒菜

作者:杜冒菜  录入:12-28

  于是再度熄了烛火,两人同榻共卧。
  平怀瑱在沉沉黑暗里展臂拥着他,说是要讲什么又半天开不了口,李清珏渐感事不寻常,然也不催,只耐着性子好整以暇地等着,等了许久终听他叹道:“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今在和寿殿中,父皇问起官卖禁宅一事,说要见你一见。”
  李清珏微哂。
  “太上皇是想见见哪个胆大的,身在朝堂竟敢吃了当年的何府么?”
  平怀瑱胸闷难纾:“我将此事告知与你,并非是要你去见他。”
  “可我其实早有所料。”倒不是料准太上皇将他指名,而是一早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朝中风言暗箭,李清珏自知所行张狂,有得岂可无失,“无妨,臣自去相见。”
  平怀瑱手中力道难控,李清珏只觉此话过后,压在背后的整只手掌有如顽石沉重。
  “我今来此,不是要你去见他。”平怀瑱重复方才之话,“清珏,今我为君,无人可迫你任何。我让你知晓此事是要你多些戒备,朝中不乏阳奉阴违之辈,父皇终日半步不出和寿殿也能听着这般风言风语,该是有人与你不善。”
  “即便不善也不过是寻常人心的嫉恨罢了,”李清珏轻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让按在后背的手掌松懈几分,“皇上自是听不见的,臣如今已是各人口中的‘宠臣’。”
  平怀瑱怒从心起,然而一时之间遍寻不出反驳之词。
  “纵我初入朝堂小心翼翼,也抵不过这一回私心。你做对千万事,但凡错上一件,即是‘佞’。”
  “清珏。”
  李清珏不听他劝:“皇上是要臣辞官抽身,还是更像个佞臣?”
  平怀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臣比从前看得开了,但行愿行之路,所以臣明日便入宫谒见太上皇。”
  自此平怀瑱明白再劝不动。
  他闭上双眼,在沉闷黑暗中紧揽李清珏在怀,许久,知晓李清珏仍未睡,低在他发顶道一字“好”。
  李清珏整夜不曾翻过半**子,翌日天明后,睁眼抚过身畔已凉的床榻,起身梳洗一净,独赴皇城。
  平怀瑱已在和寿殿里留了个把时辰,始终不肯动身离开,看似一门心思尽孝榻前,实则又有几分心不在焉之态。
  蒋常起先不解,偶随呈药宫人进去几回,得不到半字叮嘱又再出来,如前候在廊里。直到某一时闻听动静,见一小宫人拘谨着身子小步跑上阶来,入殿前先恭恭敬敬地与他知会一声:“蒋公公,外面来了一位李大人,求见太上皇。”
  蒋常整个脑袋都清醒了:“什么大人?”
  “李大人,”小宫人仔细再说一遍,抬高双手呈来一封帖,“工部侍郎李大人求见,一早呈过帖子,皇上亲自批过了。”
  蒋常不敢置信,是半丝儿消息都没从平怀瑱嘴里提前得知,瞠目接过那张帖凝神瞧过,确是平怀瑱御批。他立时信了,将帖还予小宫人手中,忙动身下阶,去向外头把人迎进院先。
  小宫人摸摸脑瓜,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还是捏着帖入殿告禀。
  等到蒋常把李清珏请来廊外,殿门已启开两扇相待,方才那宫人俯身引路,请李清珏入室。蒋常不敢掉以轻心,紧随其后,见平怀瑱正从内室出来,顿时足下顿住,不知还该否往前。
  平怀瑱微敛眸深深凝了李清珏片刻,将殿中闲人尽屏退下,随后也不离去,就近在那离帘不远的四季檀椅处坐下,如此举动令蒋常更惊,所幸未失机敏,立刻回身去拢了殿门。
  室里光线暗下不少,李清珏不再与他相看,拾帘入内,缓步近前叩拜:“臣李清珏,参见太上皇。”
  榻中生出三两轻微动静,榻外不过年迈宫人一位。
  王公公倾耳听着帐内吩咐,随即将帘挑起,扶太上皇坐起身来,往那身后垫上明黄软垫,依他手势转头传话道:“李大人请起了。”
  李清珏谢恩起身,从容抬首,面无波澜地望去,多年未见,如今入目所得已非从前心狠冷漠的一代君主,仅一垂老病重之人而已。
  太上皇亦在那时看向他,虚了虚眸,甚有不知来处的熟悉之惑。
  “你就是李侍郎?”
  “正是,”李清珏自报名姓,字句缓慢,“微臣李清珏。”
  太上皇从不觉此名耳熟,不知缘何会听得心口一阵窒闷,蹙了蹙眉,敛眸亦难将他容貌瞧得更为清晰。
  “你行近些来。”
  李清珏往前数步。
  每近一尺,便似有前尘往事在足下腾起浩渺烟波,太上皇道不明为何,只觉此人不与自己所闻所料相像,并无半分佞幸之相,更无丝毫怯懦惶恐,反是自己在其步步逼近时莫名不畅快……
  愈近,更近,直至倏然止步。
  李清珏不多一言,垂眸恭谨地立身原处,可那恭谨表象之下分明满不在乎,仿佛榻上之人绝非曾经天子,不过空空如也。
  太上皇见之失笑,欲把他看穿看透,可惜半晌徒劳,险要忘了传此人一见目的为何,思来想去直言问道:“吾听闻李侍郎近来置得新宅,要问你一问,可知满朝上下只你一人行此一举?”
  “臣知晓。”
  “那李大人可知何为‘避嫌’?”
  “臣亦知。”
  “既如此,李大人为何偏行旁道?”
  李清珏有一答一:“臣不以为然,臣以为此非旁道,无需避嫌。比之避嫌之理,臣更信身正不惧影斜。在朝为官,是为佐天子、谋民生、展抱负,而不必畏畏缩缩,更不必捕风捉影。臣为臣亦为民,是故置宅一举无需避嫌。”
  太上皇自他一番话里越发听出怒意,末了气笑出声,问:“‘捕风捉影’,你在骂吾?”
  李清珏掀袍弯膝:“臣惶恐,臣论人臣而已,岂敢论人君。”
  “好个伶牙俐齿。”太上皇听他口称惶恐,但半分惶与恐也瞧不出,再问,“若吾执意要你避嫌呢?”
  “那臣只好再将宅卖了。”
  太上皇眼神微寒,伴着杳无情绪的冷笑声道:“起身,再近些。”
  李清珏起身再近,太上皇恍惚一眼,觉一影从脑里闪过。
  “吾……从前见过李大人?”
  李清珏不答,面上神情渐难挂住,越是近前,越有难挡仇恨丝丝缕缕地浮上眸中。
  太上皇思不出缘由,迷惑不解之际,内室垂帘忽被掀开,平怀瑱行上前来,阻了两人谈话。
  “父皇该服药了。”
  蒋常呈碗上前,托盘待平怀瑱亲自来伺候用药,巧将李清珏隔在身后,遮去大半身姿。
  太上皇闭眼摆手,皇帝此举护人护得太过明显,他身老绝非心盲,既难再谈下去,不如到此为止,把人遣了下去。
  李清珏离后平怀瑱未刻意提他,耐心喂饮着手中汤药,原想药尽便作告退,怎知碗将见底时仍未避过,听太上皇主动问道:“皇帝以为,这位李侍郎如何?”
  平怀瑱无法,从心而言:“恪尽职守,才思敏捷,是乃良臣。”
  “才乃其次,忠乃根本。皇帝,此人留不得。”
  平怀瑱手中动作未顿,喂罢最后半勺汤药,把碗搁回蒋常呈近的托盘上,这才回道:“李大人之忠毋庸置疑。”
  太上皇听出他话里反对,本就恼怒未平,甚感不满:“巧舌如簧,行事出格,吾瞧不见他忠在何处。”
  “朕瞧得见,”平怀瑱初与他弃了父子之称,于他眼前称朕,令之意外非常,“朕不愿失此良臣,也不会失此良臣。”
  满室悄静,蒋常与王公公早已听出覆背冷汗,断不敢置言其中。
  平怀瑱不作分毫让步,眸中孝悌仍在,却正疯狂蔓延出从前不于太上皇身前所展露的天子龙威。太上皇失神良久,自禅位以来从未真正察觉,生杀大权、天下之计原已在那一刻便再不攥于自己掌心。
  如今天下姓平,只可是平怀瑱之平,他纵为天子之父,也只可为父不为君。
  今非昔比了。
  方才的满腹恼怒忽于此间消逝殆尽,太上皇并未觉出凉薄,他知平怀瑱孝,自不必暗感凉薄,因而不过是觉出日月如梭,流光易逝。
  “罢了……”
  室里空余一声叹。
  平怀瑱心中有愧,但半分不悔,尚未接话又听太上皇问:“在皇帝眼中,吾此一生可有做错过什么?”
  “父皇一世英名,未曾有错。”
  太上皇意味难明地笑了笑,探手将床帐扯落,且当今日无风无波。


第九十八章
  不出两日,前堂高殿里就有人遭了秧。
  平怀瑱向来少怒,发起天威来却无丝毫回转余地,三两罪名压身便将朝里一人举家贬谪出京。
  与之牵连者莫不佝偻着背脊瑟缩微抖,额间冷汗涔涔,知皇帝嘴里那几宗罪岂会是天子真意?从前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在这节骨眼上翻出来算旧账,谁人不懂内里的意思?
  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现今世道不同,皇帝只有一个,只他一句“可”,一句“不可”,那怕是太上皇也插手不得。
  可怜此理竟是让在朝摸爬滚打了多年之人犯下糊涂,非得得个杀鸡儆猴的教训才能醒醒脑子。好在起码这一回过去,不论是由衷地敬,还是虚伪地尊,都绝不再有谁轻易与李清珏不对付。
  平怀瑱勉强消了些火,而李清珏还是那个李清珏,从始至终面无异色,更不过问半句,安心置办家用打整旧宅,将一灰蒙蒙的何府焕作亮堂新居。
  时逢大暑,李清珏赶着极热的气候,携侄儿兄嫂自京郊迁来。
  府里仆从尚还寻得不多,当日一场乔迁宴令本就匮乏的人手忙得愈是焦头烂额,府门新匾下来来往往无数人,在帖的、不在帖的皆顶着烈日纷纷前来凑这热闹,生怕巴结不上。李清珏不计前嫌,毋论来者为谁一律笑脸相迎,听众人口中道尽吉利话,对这府邸啧啧称叹,好似从前当真未曾见过般。
  暑气炙人,兄嫂帮着凉了数坛好酒宴客消暑,李清珏说不得酒量好或不好,只是当日不怎么停过杯,直至日落客散,仍将杯盏捏在指间,面上红晕浅浅,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
  李瑞宁担忧了大半日,上前扶他,与他微一踉跄,好容易稳稳夺过瓷杯搁下,扶他往寝院回去。李清珏尚还能好生行着脚下步子,只将身稍稍偎着他,行不一会儿扯他驻足,指向另一侧道:“瑞宁……随叔爹去去那处罢。”
  李瑞宁不明何意,只管颔首依他,循他心意一路行往偏僻处,愈远愈觉清净,片刻后随他迈入一方庭院,院里一幢独屋带锁,莫名生出几分忌讳。
  夕阳忽地敛尽余晖,李瑞宁虚眸前望,觉掌心一凉,敛首垂眸,竟是一枚铜钥。
  李清珏目视前方,声轻如夏夜晚风:“去,拜先祖。”
  李瑞宁周身一震。
  手中钥顿有千钧重,他动身向前,步渐疾,开锁推开旧门,入眼之景晦暗朦胧,然不知缘何能教他看得真真切切——是何家那染过血色的座座牌位,肃立眼前,与他十余年来初相照面。
  李瑞宁心下所有难言半字,上前数步弯膝跪下,深深叩下三记头,其声闷响,仿佛穿透年月轮回,穿至多少年前仍自荣华的何家。
  而这闷响中,李清珏久立院中不敢入。
  如今终将侄儿带到至亲灵前,他却觉满心是愧。
  他愧幼时常离身旁未将瑞宁爱怜更甚,愧何家血仇此生难得尽报,愧身负护储之志,守得太子登基称帝,可……终究没能护得两身清白。
  他要如何向父亲道出顶头的这一“佞”字,如何让父亲看清看透他与平怀瑱之间的君臣不伦。
  李清珏步步往后,渐退至院中树旁,背倚阴湿树干,越发头晕目眩,缓缓地滑坐合眸……
  再醒来,已是更深露重时,李清珏身在寝房,榻畔有人凝眉担忧地候了多时,手中湿帕为他拭了多遍细汗。
  “酒醒了?”平怀瑱见他睁眼,搁下湿帕扶他起身,取笑道,“又不是不曾醉过,还敢喝得那般无所节制,竟在树下睡过去了。”
  李清珏闻言浅笑:“你怎么来了?”
  “怎会不来?”平怀瑱不答反问,探手抚他后颈,方才不便擦拭,果然汗湿了几缕发,“你回回醉酒便身子极热,天生少汗之人也会闷得一身湿黏难受,我生怕你受了暑气,不敢不来,来了还不敢走,非得守着才能放心。”
  李清珏心中动容,牵一牵他袖摆。
  “确乎有些闷热,皇上可要与臣共浴?”
  平怀瑱低低笑罢几声,眸色暗沉地倾近身来,在他眉间一吻:“朕从命。”
  夜半院中无人伺候,两人就着屏后凉水共浴欢好,令李清珏耗尽了整日下来的最后几分气力。
  天未明前平怀瑱赶回宫中,李清珏恰值沐休,这一觉无所顾虑地睡得绵长,醒时周身舒泰,而脑中空空洞洞,觉昨日所历所感纷繁复杂,极不真切。
  他合眼敛了一会儿神,好半晌神思清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想从今往后就又在这何府住下了。
  不,当是李府,但凡他一日在仕,便一日没有回头路。
  倒是想来也不需回头,佞,便佞了罢。
  李清珏自嘲弯唇,起身梳洗,借这一日沐休好好伴这阔别已久的地方。
  度日渐归风平浪静,朝中无人轻易添扰,太上皇也不再置喙帘外事,身染之疾愈发重了。
  秋来叶红,宫中偶有碎语传出,道皇帝大婚即在眼前,然而举宫上下并无筹备之举,令这一言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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