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思的脸庞如有冰雪封冻,她漠然道:“因为我在里面待了十年,曾妄想他会死而复生。”
可惜,她用了十年光阴未等到逝者归来,只见得血肉腐烂,骨脉枯朽。
“那洞穴里,有灵涯真人的功法典籍?”
“残卷三五,旧典一二。”
“你在寒魄城为他亲手疗伤,看不出他修行《百战诀》?”
“看出来了,又如何?他不是萧夙,也不可能成为萧夙,与我便没有干系。”净思面无表情地道,“常念,你究竟想说什么?”
面对这番近乎诘问的对话,她的姿态始终不曾变化,连语气和神情都无半分动摇,就连静观也不禁皱眉,他平日里偶尔会拿萧夙跟净思说话,却从来点到即止不敢多提。
净思毫不软化的态度让常念眼中审视稍稍退去,三宝师自诞生以来便是同修,他们之间的羁绊由无数岁月堆积而成,非朝夕可撼动。哪怕常念谨慎如斯,面对净思和静观,他也愿意给予他们常人难比的信任与纵容。
可是,杀星之事关系重大,而常念观测命轨自知巧合之数多为无稽之谈。
“暮残声被软禁,是因为他擅自破除符阵,涉嫌勾结魔族。”他眼神微温,轻声一叹,“然而,正如你们先前议论所言,他毕竟是西绝破魔令的执掌者,不可与寻常罪者同等看待,又有灵涯真人这份因果在……”
“这不是你破坏规矩的理由。”净思沉声道,“身为破魔令执掌者,更因严正己身,莫说他是否为魔族奸细,单是破坏镇魔井与符阵两罪,便足以剥夺他身上的破魔令,如今只等调查清楚以定功过,待妖皇亲至商议奖惩。至于他跟萧夙的因果……”
话说到这里,净思双眸微眯:“无关情理,不抵法规!”
她面如寒霜,说话更似切雪断冰,半点宽容也不见,终于让常念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
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的感觉终于散去,可是净思没有分毫松懈,她保持着这样的态度,等待常念下一句话。
多年同修,她比谁都了解常念,对方突然解了暮残声的禁制,又提起了萧夙,必然是发现了十分重要的隐秘,且因此怀疑上了自己。
信任一旦破裂,她就再也无法接近这里。
“我去遗魂殿见了琴遗音。”在良久的沉默后,常念终于开口了,“你们也都知道他此番被押回重玄宫,是因与暮残声的赌约,此二者之间关系匪浅,而琴遗音看人做事只论厉害,他如此纠缠暮残声,说明后者身上必有我们所不知的要处。”
静观皱起眉:“就算他藏有什么秘密,凭你的神通难道看不出?”
“我看出来了。”常念缓缓道,“血途不归,杀星天命。”
此言一出,静观顿时惊得跳起,净思的脸色也更加冷沉。
杀星天命源于一手缔造众神陨落的上古杀神虚余,他乃是创世阳神与阴神结合所生,却是人身,虽能斩杀妖魔却无法凌驾九天,故为众神之末。可是在诸神天命结束之后,虚余的命轨终于开启,天赐他劫杀神力,斩众神而不沾因果,弑父母杀同道,最终连自己都在剑下喋血,只留下道衍神君作为一线生机存留至今。
可是,真正的结局本不该如此。
在虚余的天命里,太极五十数当去四十九,他杀光了其他神明,自己便是被留下的一线生机,仍然可以神明之身高居三界。然而,道衍神君窥破天机,在人界创立神道,许下“逢劫则出,遇难化吉”的誓约,抢先夺走了“一线生机”的位置,使得虚余为圆满天命不得不自戕。
因此,虚余对道衍神君怀有怨恨,在自刎枭首之后,他飞起的头颅未曾坠地,直上穹空化为了一颗隐星,不在三垣之内,凶性却常在。若三界有生灵受此星入命盘而降世,必为杀星天命,倘若有机缘推动,难保不会变成如虚余那般的弑神者。
常念沉声道:“琴遗音对暮残声纠缠不休,便是为了这份命格,魔族意图将他拉入歧途,培养为针对尊上的凶器。”
“荒谬!”静观惊怒之后却是很快回神,“尊上已在至高之位,凌驾于众生之上,就算杀星入命是真,区区一个命格如何能够威胁尊上?暮残声不过一只妖狐,他凭何能与杀神虚余相提并论?”
常念只将目光看向净思。
净思并不急于附和或反驳,而是问道:“自杀神虚余之后,世间再无杀星踪迹,你如何能断定自己看到的是真?”
因为,这是常念见过的第二个杀星天命。
千年之前,由净思亲自带来重玄宫的那个男人,是第一个。
常念目光微垂,道:“我正是为了断定真假,才解了暮残声的禁足,让萧傲笙带他去剑阁。”
静观一怔:“去剑阁做什么?”
净思默然无话,笼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常念让暮残声去剑阁,是为了剑冢。
当年杀神虚余自戕,发愿让自己的剑立在北极之巅化为了一处孤崖,后来萧夙为迎战群魔开辟战场,恰好将那孤崖割裂成道往峰,残留其中的杀神气息也被剑冢所引,聚于塔上第十八层。
倘若暮残声以非剑修之身进入剑冢,还能抵达第十八层,他就是毋庸置疑的天命杀星。
寒光在净思眼底一闪即逝,没等她说什么,整个天净沙骤然一晃,原本凝而不散的云气霎时消弭,不知何来的红雾遮天蔽日,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三宝师同时一怔,随即心有灵犀般,齐齐仰望苍穹。
狂风乍起,红雾升腾直上,染上血色的云流随之奔涌,在天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云涡。
天净沙之下,重玄宫众人也都被惊动,他们陆续出来查看天象,更有甚者飞身上了楼阁屋顶,愕然只见原本清朗明亮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太阳不见了,唯有一颗异常璀璨的血红星子在奔涌的云涡中亮起,而且越来越大,在几息之后已经形如日轮。
阿灵跟着一群司天阁弟子跑了出来,现在已经瞠目结舌:“这、这……那是什么?它好像在变大!”
“不是变大。”温和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端多了几分沉重。
阿灵回头一望,只见凤袭寒和司星移并肩而立,前者眉头深锁,后者双眼都被符布遮住,却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零六章 乱象
几乎能把人融化的火热占据了暮残声所有感官,他的手指刚触碰到一面墙,灼烧剧痛便随之而来,可是火焰的气息如此霸道,偏偏他骨肉无伤,连衣发都没有被烤焦半分。
暮残声睁开眼,有些吃不准自己是否还在剑冢之内,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不似塔室,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内壁,由于空气太过燥热,山洞里不仅没有藤蔓青苔,连嶙峋石壁都有些龟裂迹象,脚下泥土更是被烤得干硬枯黄。
这里如同一个熔炉。暮残声额头已经隐隐见汗,他现在不能用灵力,唯有默念几句心诀守住灵台,环顾四周后不见出路,唯有热风从洞穴更深处隐隐吹来,裹挟着淡淡的红色雾气。
暮残声小心翼翼地朝这个方向走,越是往里,空间就越发开阔,温度亦是不断升高,他莫名便有一种感觉——也许不等自己走到尽头,便已经被这高温生生烤化了。
他在原地权衡了片刻,终是一咬牙继续往前走,说来也怪,暮残声虽然已经热得快不行了,身体却没有丝毫损伤,仍能支撑着他前进。
笼罩在周围的红雾越来越浓,暮残声如同置身于热浪中,就在他的意识快要模糊之际,冷不丁从前方传来“铛——”的一声锐响,立刻将他惊醒。
紧接着,又传来数道铁石敲击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像是有人在打铁。等到暮残声行至音源处,只见那是个蜿蜒向下的甬道,打铁声如雷震从地下传来,隐约还夹杂了水声,他迟疑片刻,终是下去了。
地下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有人给它布了阵法,使得周遭地脉里的水都向这里源源不断地涌来,可是这样多的水也不能减轻半分燥意,只因水潭中央的宽大石台上立着一尊烧得火热的剑炉,空气中的水汽一旦接近它就会被蒸发成滚烫的红雾,以至于那石台纵使被刻满了符咒,也已经从中间开始浮现龟裂纹路。
剑炉前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正背对着暮残声专心用锤子锻造剑胚,光裸的上身画满了神秘符纹,随着背脊起伏流动如火焰奔走,可是那剑胚仍不成型,锤子击打在上面连一丝痕迹都不留,男人也不觉枯燥,一锤复一锤地锻造下去。
他完全没有察觉陌生人的存在,哪怕暮残声已经到了他面前,用手在对方眼下晃过,他也无动于衷。
由此一来,暮残声终于证明了自己一路走来时的猜测——这里要么是个高度逼真的幻境,要么便是他与这个诡异的地方并不处于同一时空层,二者之间无法重叠,故而外在诸多元素只能反映在神识中,却无法真正作用到身体上。
身处这个山洞里,不知春夏秋冬与日月更迭,男人不断重复动作,仿佛时间已经被困死在此刻,唯一能够证明时光流逝的,唯有那一点点被锻造成型的剑胚。
暮残声觉得自己已经看了很久,又好似只在转眼一瞬,男人将初步锻好的剑胚投入炉中煅烧,熊熊火光映着他的眼眸无比灼热,也就在这一刻,暮残声想起了他是谁。
在坠入归墟地界时所做的那个梦里,他的神识无端附于另一人身上,目睹了群星飞坠如流火,众神陨落成骸骨,造就这场杀戮神话的凶手便是眼前这个专心打铁的男人。
即使他现在的身躯大小与常人无异,手中也还没有那把渴饮热血的巨剑,暮残声也不会把他认错——远古杀神,虚余。
两度见到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杀神,暮残声不觉荣幸只感到荒谬,他扪心自问,自己虽然不是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修者,却也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恶徒,怎么会三番两次跟这位凶星有所牵连?
可是不管暮残声如何腹诽,在这个诡异的山洞里,他除了静看虚余铸剑,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原本难以忍耐的高温在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受到真实伤害之后,那种热度也就在元神中褪去。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传说中以一己之力斩杀诸神的男人,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铁匠,有条不紊地继续锻造。渐渐地,暮残声也察觉出门道来,虚余不只是在铸剑,也在同时锻造自己的体魄筋骨、淬炼元神心灵,三者缺一不可,否则便无以为继还会反伤己身。
想通了这一点,暮残声便觉得自己体内蓦然升起一股灼热汹涌的力量,冥冥中有一种冲动驱使他走过去,离那个燃烧烈火的炉子越近越好。好在他及时克制了这种想法,脚下如生根一般立在原地,终于等到了开炉那一日。
充斥了整个山洞的红雾都已经被炼化为白气,承载剑炉的石台在一阵地动山摇后终于四分五裂,炉子直直坠入深潭,虚余却腾身而起,落到了与暮残声并肩的地方,差点吓得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虚余双眸锁定剑炉落水之处,双手缓慢结印,仿佛十指间横生了无穷阻碍,要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暮残声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掰扭的“咯吱”声。可他扛住了这种无形压力,在指诀结成的刹那,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水潭陡然巨震,无数水流如飞龙冲天而起,生生撞开了山洞穹顶,复又化成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旭日之光伴着雨水一同融入潭中,水流都向剑炉坠落之处汹涌而去,形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漩涡,碧绿清澈的潭水都被炉中不熄的烈火烧得滚开,氤氲开岩浆似的红色,从那漩涡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声音,似清悦,又嘶哑。
与此同时,头顶穹空无端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紫色雷电在层云间奔走,随时可能酿成瓢泼雷雨轰然落下。
暮残声看着那漩涡之下,一把巨剑缓缓升起,它还没有经过琢磨装饰,连刃也没看,故而十分难看,可是虚余望着它的眼神无比热切,就如凝视自己心爱的情人。
巨剑越来越大,体型根本不再是剑炉所能容纳,无数流火纹路斑驳在上,遇水则发出“滋滋”白气,要么是它把这一切都焚尽,要么就是它自行崩解。
虚余浑然不顾将成灭顶之灾的雷劫,纵身跃入水潭中,一人一剑的差距太多悬殊,原本还算高大的虚余在剑下微小如蝼蚁,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笑。
暮残声没有笑,因为他看到虚余向自己转过身来,双眸里的灼热渐渐变为冷漠,可那不是火光熄灭的死寂,而是用一身筋骨将火种封在了心里。
他有一种感觉,虚余看到了自己。
“阳神在上,阴神为下,虚余在人间铸剑一万八千载,铸形锻骨以淬灵,今敬告天地,立道为‘兵’!”虚余一字一顿,声震三界,“修我兵道者,当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轰隆”一声惊雷,如应他告誓,悍然向下方劈落!
虚余的身躯陡然间变得高大如山岳,他拔出了那把无锋巨剑,随着一声大喝,巨剑排云扫风迎上了天雷。
下一刻,雷劫在剑上炸开,电光火花一同迸溅,铁石崩解,从中乍现了一道霜寒!
天雷开刃,剑成道立!
暮残声魂灵震颤,眼前被剑出寒光一扫,天地皆盲,轰隆雷声震耳欲聋,他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无论雷霆或是虚余都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四面冰冷的墙壁。
他回到了剑冢塔室里。
暮残声神色怔然地环视四周,这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任何陈设摆件,亦不见连贯上下的通道,唯有一股熟悉的灼热之意透过建筑穹顶渗下,使人如同置身炼炉。
他想起剑冢塔尖上的那团火焰,终于明白那就是当年杀神虚余铸剑所留的一颗火种,而自己原来是进入了神秘莫测的第十八层,神识为火种所牵,通过它一睹昔年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