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活人只剩下御氏子弟,哪怕阿妼也在腹中孕育着御氏骨血,现在才能安然无恙。
“既然如此,那么……”御崇钊闻言心下一松,正要放下宝剑,却发现自己手臂僵直,脚下如生根般动弹不得!
其他人也发现不对,神情剧变,御崇业更是惊呼出声:“怎么回事?我、我动不了!”
御飞云微微一笑:“你们的精血与结界相融,名字写入密咒与之同化,很快就要变成结界的一部分,当然不能动。”
“可是你也……”御崇钊陡然想到了什么,双眼蓦地瞪大。
御飞云笑意不改:“对,我也一样。”
自从结界打开,他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作为第一个将名字书成血契与结界相印的人,率先感受骨骼从脚趾开始失去知觉,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然而,这大概是御飞云这懦弱无能的一生,做过第三件最大胆也最不后悔的事情了。
第一次,是他在少时为了保护皇姊冒险去偷麒麟法相咒,而第二次是他在那天亲手斩杀了老师。
彼时风雨交加,重兵环伺,这对师徒君臣拔剑相向,他是年轻的君王,乱臣已是暮年,可剑刃相交之后,膝盖先行落地的却是他。
就在此刻,御飞云听到周桢轻声道:“陛下,你可知道当年先皇临终,我曾劝他修改遗诏,传位于太安长公主?”
御飞云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家死士以血肉之躯筑墙,在禁卫军的围攻下堪堪清出一个不受干扰的战圈,此刻里面只有他们两人,周桢将声音放得低,缓缓道:“昔年先皇立储,我有幸进入东宫成为太子之师教以政论,感念先皇恩德,不敢懈怠分毫。然而,您生来体弱,素得先皇与皇后爱重,所欲之物应有尽有,故而无争无求,性善爱慈,虽有天子之德,尚缺天子之能。
“若为太平盛世,陛下当是守成之君,能使百姓安居乐意,兵戎休养生息,令国库充盈、文法欣荣,为后世开疆扩土打下雄浑根基,可惜……这是一个乱世,御氏气数将尽,邪魔奸佞如虎狼环伺,非雷霆手段不可清洗朝堂,无霸道君主不得守卫山河,而您生不逢时。”
御飞云从未想到,在君臣对立多年之后,周桢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
“乱世当用重典,仁君只会放纵豺狼之欲日渐增长,此非陛下之罪,却是社稷之祸。”周桢双手持剑,力逾千钧,“事到如今,老臣自知败局已定,只是陛下……朝堂没有了周家,还会有无数世家勋贵卷土重来,晟王更是背靠宗室,不臣之心已久。等到周家倾覆,挡在他们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随之消失,若是易地而处,陛下将如何?”
“朕……”御飞云喉头哽塞,他的膝盖已经被碎石咯伤,现在却疼到麻木。
“魔族退走,重玄宫必定撤离漩涡,彼时没有外力震慑,内部又失平衡,大乱将起。”周桢被他一剑迫开,看着胸腹上的伤口反而小了,“陛下,蕣英希望你留有余地,可是有些事情若不能斩草除根,后患无穷!既然做了,便要做绝,这是老臣能给陛下上的最后一课了。”
天降破晓时,最后一个死士倒在刀戟之下,御飞云终于举起长剑,亲手斩下了周桢的头颅。
周桢死后,御飞云才从他身上拿到了藏有周家多年来经营势力的记录秘册,以及周烨沾染邪器买卖的背后不乏御崇钊暗中运作,晟王将反已是板上钉钉。
御飞云觉得自己确实是懦弱无能,他敢孤注一掷,却不敢做九五之尊,二十年傀儡岁月消磨了他本就不多的锐气,而这个天下再不可能给他二十年去蹒跚学步。
因此,当摆在面前的路屈指可数时,他选择了最短暂的那一条——将中天境真正的帝皇送上王座,用这无能之身为她扫除障碍。
这场宫宴从一开始就被多方算计,御飞云利用御崇钊撕开所有人的假面,让御飞虹看清楚何人可信、何人可用与何人不可留,给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拴上缰绳,把毒疴深重的宗室连根拔起。
御飞虹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天生不祥,哪怕宗室待她不公,也只能挺直背脊继续走在荆棘路上,可御飞云无须顾忌什么千夫所指,他要把这座大山从御飞虹身上推开。
“法印……在哪里……”御崇钊能够感觉到血液流动渐渐迟缓,他用仅剩的力气死死盯着御飞云,嘶声问道。
御飞云没有回答,他的心跳正在趋近于无,最后一句话的时间,只愿留给所爱之人。
“阿妼……”他望着泪如雨下的阿妼,目光温柔缱绻,“你该走了。”
御崇钊以阿妼为质,以为能够拿捏御飞云,却不知道打从一开始,阿妼就是御飞云推到他面前的一道枷锁,束缚着自己,也牵制着御崇钊。
唯一让阿妼没想到的是,他将最后一条生路也留给了她。
这个由她保护八年的软弱仁君,在生死关头也将最后一点仁慈倾注在她身上,从此以后她的孩儿便是御氏唯一的正统嫡血,只要她谨记自己御氏皇妃的身份,将那些妄念收拢在界限之内,当得母子双全,一世长安。
结界灵光开始消散,等到它完全隐匿,就是此间一切同化为土灵的时候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
温热的嘴唇吻在已经冰冷僵硬的脸庞上,泪水淌过双颊,模糊了阿妼的视线。
“轰——”
一声巨响,天动地摇,震撼了四面八方。
御飞虹好不容易甩开叶衡等人,同自己的暗卫会合,一鼓作气冲到了这里,却只见整座太庙就像沙画一般,在狂风骤起的刹那土崩瓦解,连同里面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飞云——”
泪水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只有裹挟沙土的狂风从指缝间流过,抓不住任何东西。
漫天黄沙中,御飞虹怔怔看着灰头土脸的阿妼艰难走来,她狼狈极了,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却固执地来到自己面前。
“……”御飞虹的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她想要问话,却不敢说出口。
直到,阿妼用沾满灰土的手取下她的八珍璎珞,黄玉坠地刹那,所有风沙都朝这边聚拢,玉石立刻崩解开来,原是个芥子法宝,藏匿其中的秘密终于暴露在御飞虹面前。
那是一个金丝楠木锦盒,里面装有两枚印玺,一块是传国玉玺,另一块雕作麒麟,通体澄黄,似玉似晶。
御飞虹一眼认出,这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麒麟法印,如今它就在她掌中,她却不敢拿。
“这才是陛下送给您的生辰礼物……”阿妼惨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他还有一些话,让臣妾转告于您。”
御飞虹木然抬头。
“神道是信众之所向,而非万物之共主。”
“一个人的是非善恶,当被真实所铭记,不为虚伪而篡改,历史或许被胜者书写,岁月终将还以初心。”
“即使王朝不再,气数已尽,至少对飞云来说,你永远是御氏最出色的长公主,永远……是我最亲爱的皇姊。”
麒麟法印在御飞虹掌心泛起淡淡的黄光,那样温暖中和的色彩,她却在这一刻痛哭失声。
愿尔今后祥瑞所至,逢凶化吉。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净大地神咒》,是为道家八大神咒之一。
第一百五十三章 麒麟
世上最美妙之物,莫过人心。
小小一团血肉充斥着七情六欲,所谓性善与性恶都在一念之间,究其根本,不过是本能与理智永无休止的较量,先天生成的掠夺侵占和后天养成的仁德礼教相互影响,再加上外界的种种束缚,由此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局面。
现在,琴遗音将这个平衡打破了。
千万株玄冥木在天圣都里肆意生长,使原本虚无缥缈的婆娑天降临于世,绚烂璀璨的烟花被黑暗吞没,冲天魔气将这座城池拉入炼狱,神智不清的人们在短暂慌乱后神智沦丧,随着不知何起的琴声,他们如提线木偶般四下徘徊,更有宫娥与乐伶载歌载舞,琴箫鼓瑟不一而足,旋律节奏却能合至一处,将这摄魂魔音传遍全城。
人气渐渐微弱,无数狭长裂缝在穹空缓缓扩大开来,从缝隙里伸出无数只阴冷惨白的手,它们将苍穹撕裂,用饥渴贪婪的眼神窥探人间。
但凡与这目光对视的人,魂魄都与肉身分离开来,玄冥木的根须在城池四下游走,如索命的钩子将这一个个鲜活猎物摄入树里,灵气与树木融为一体,大大小小的花苞在枝头长出,转眼间勃然怒放,无以计数的人面密密麻麻地挂起,然后都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你输了。”
四株高若岑天的玄冥木分占四方,细密白弦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琴遗音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按弦,脸上仍然挂着温柔如水的微笑。
巨大的妖狐被弦网紧缚,柔韧难摧的琴弦绕过肢体,单是一只前爪就系有千丝万缕,随着它挣扎动作,琴弦越勒越紧,许多已陷进了肉里,在原本洁白如雪的皮毛上开出纵横密布的沟壑。
一滴血珠顺着琴弦淌落过来,琴遗音的指尖被烫了一下,他望着那些愈发生机盎然的玄冥木,道:“你很清楚,我有这满城百姓的魂灵为给养,魔力源源不绝,而你下不了手杀光全城活人。”
“……”妖狐死死咬住牙关,八条狐尾破空而出,化作利刃将琴弦斩断,紧接着化身道体突破重围,搓掌成刀斩向琴遗音!
袍袖翻飞,琴遗音左手在弦上一抹,骇人气浪霎时扑面而来,暮残声侧身闪至左面,一条狐尾悍然击了过来,却见琴遗音平滑两丈,狐尾险险擦过他的脸。
掌刀将偌大玄冥木从中劈开,被困在内的魂灵飘荡出来,却没有立刻归位肉身,待到天明日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沉溺在梦里,即使你打开了囚笼,自己也是不愿醒来的。”琴遗音的目光落在他身后垂落那八条狐尾上,唇角轻勾,“何况,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先前化形时他就注意到了这点,暮残声的妖气虽然强大,收放却不能自如,波动过于强烈,隐有失控之态,而狐尾根处似有脱节,跟不上他的战斗意识,否则刚才那一下就不会落空了。
“你急于来到中天境借麒麟之力,不只是为了中和白虎杀性,更因你快要进境九尾,现在是紧要关头,贸然爆发妖力会提前引来天极雷劫。”琴遗音屈指勾弦,“这一回,我不会帮你了。”
无论是万鸦谷的天定劫,还是寒魄城那场天变劫,琴遗音都在暗中助力一把,可这回他们刀兵相向,别说是雷劫将至,哪怕天塌下来也得暮残声自己扛。
暮残声没说话,只是垂下头,看了眼覆盖手背的金色纹路。
他能清晰感受到白虎法印正在蚕食自己,这枚法印的杀性太重,十年煅烧虽然将之与自己融为一体,却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使用白虎之力,这些日子以来频繁动用它,法印的反噬愈演愈烈,今夜心境大起大落,更不利于压制杀性。
“大狐狸,你是天命杀星,只要挡了你的路,众生在你眼里皆可杀之,这才是你该走的道……可你始终自困囹圄,冥顽不灵,到头来只会被白虎法印反噬殆尽。”琴遗音伸出手,“来,让我帮你。”
无数玄冥木摇动不休,人面就像花瓣一般随风卷起,裹挟着那些沉溺其中的魂灵,如蚁群一般包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吸食暮残声周身灵气。
暴戾的力量在体内汹涌,脑中有无数意识在叫嚣厮杀,暮残声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面,浑身僵硬无比,他怕自己一旦动了,就会堕入无边血海中。
人面很快撕开了灵气护罩,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暮残声双目倏然充血,本能地抬手抓去!
下一刻,霜寒剑刃乍现,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那些人面横扫开去,剑鸣声震八方,琴遗音眉头微皱,猛地腾身飞退,只见他精心编织的琴网竟在刹那消弭于无形,连同剩下三株巨木一起不见了踪影,凌空飞舞的无数魂灵如被洪水巨兽,顷刻无影无踪,此方苍穹下只剩一片虚空。
若隐若现的白雾弥漫开来,琴遗音本能地反手一挡,长弦被一分为二,厉风洞穿了他的手臂,复又兜转而回,原是一柄湛蓝仙剑,凌空与他缠斗起来。
“师弟!”借此机会,萧傲笙在暮残声面前现身,神色难掩惶急。
御飞虹素来将宝镜并蒂开随身携带,在察觉到法宝破碎的刹那,萧傲笙便知她这边定是出了大事,可是行过一日,他和幽瞑一行已经到了中天境边界,此番再无传送符相助,要跨越千里折回天圣都谈何容易?
萧傲笙一路御剑急赶,几乎把全身灵力都倾注在剑上,却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场景,比起当日非天尊一手造就的人间炼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远方天际,隐约可见无数流光飞掠而来,之前撤离重玄宫的众修士正急速赶来,幽瞑与北斗率先抵达,正着手布设阵法。
心下微定,见暮残声低头不语,萧傲笙追问道:“飞虹呢?”
未等到回答,一声巨响先行炸开,能够困住伊兰恶相的无为剑意在琴遗音面前竟然不堪一击,被他摄取的魂灵多不胜数,七情六欲皆系于玄冥木中,无为剑意能破其形,却不能阻止妄念死而复生,无数张人面张开口齿,将剑意领域生生啃噬咬开,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即将抵达战圈的修士们不得不往后退去。
一道玄黑人影从崩溃的剑域中暴射而出,屈指成爪直取萧傲笙顶门!
萧傲笙脸色微变,玄微剑横过头顶与琴遗音手掌相接,魔力随之付诸其上,立刻污染了仙剑灵气,发出了“滋滋”怪响,他正待逆转剑刃削下对方手腕,却见琴遗音唇角一挑,笑容诡异。
与此同时,北斗转头看来,脸色剧变:“小心!”
来不及了。
一只手从背后贯穿了萧傲笙的胸膛,当他看到那熟悉的金纹,撕心裂肺之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