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暮残声想要把他在梦里去过的地方悉数走上一遍,可这里的时间终究不会为他停驻或延长,当他离开村庄时已经快过未时,思来想去,他没有去万鸦谷,而是回到了不夜妖都。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分明入眼一切无所改变,暮残声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怅惘,他没有惊动沿途守卫,凭借坤德令直达位于妖皇宫南苑的暖玉阁,碧湖中央的那座八角小楼依然精致如画,可当他的手即将落在门上时又不禁顿住。
这一次,里面不会再有人抚琴待我了。他这样胡思乱想,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惶然,只是没等他犹豫再三,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既然不请自来,何必过门不入?”
一身绛红的九尾狐王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捏着杆青玉水烟枪,一手轻抚着怀中黑猫的皮毛,若非他的脸色过于苍白,裸露在外的肌体上还有几道狰狞伤疤,看着就像是闲渡浮生的慵懒美人。
暖玉阁本就是苏虞赏景小憩的地方,只是暮残声以为他还被各种事情绊在外面,不料会出现在这里,看那伤疤才刚结了血痂,眼里也有消不去的疲惫与忧虑,显然是在负伤之后又匆匆赶回。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黑猫不复油亮的皮毛上:“陛下怎么了?”
黑猫抬起金色眼睛看了看他,口吐人言:“无碍。”
“你家那口子做的好事呗。”玄凛不提,苏虞却是吐了个烟圈,意味不明地笑道,“怎么,他从朱雀门里出来没去找你?”
“他没有说在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现在也大抵有数了。”暮残声看着黑猫,“陛下伤势如何?”
玄凛该是除了净思与姬轻澜之外,最先在第四界觉醒记忆的存在,那么真实世界里的他八成会守在九曜轮附近,琴遗音通过朱雀门后势必跟他相见,而玄凛与净思先前议定会在琴遗音抵达彼世时引导他找回真实记忆,只是有了道衍神君借机动作,琴遗音虽然恢复记忆却心神崩溃,恐怕在场其他人都落不得好。
“琴遗音没有下重手,倒是你……”黑猫的尾巴摆了摆,一双金眸定定看着暮残声,“昨天晚上大地灵气陡生变故,我想是净思尊者出事了,对吗?”
暮残声道:“她太累,睡着了。”
苏虞从这六个字里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水烟枪掉在了地上,一时愣怔。
“她……”玄凛似乎也被惊住,爪子不受控制地撕破锦垫,“难道说……”
“快结束了。”暮残声走上去,单膝跪在榻前与玄凛平视,“陛下,我们还没有输。”
玄凛沉默了很久,尾巴不自觉缠住了苏虞的手腕,换来回过神的狐王垂眸一眼。
苏虞替他开口:“那么,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暮残声微微一笑:“我请二位,再帮一个忙。”
落日水溶金。
夕阳西坠时,暮残声来到了北极之巅。
有昨晚那一场地灵之变,净思的死讯虽然还没有传开,对那些该知道的人却都隐瞒不住,重玄宫今日可谓风云变色,众弟子都被猝然变得凝重紧张的氛围压迫得噤若寒蝉,除了位置空悬的三元阁主,以及留在南荒的青木和北斗,司星移、厉殊与幽瞑各自连夜赶回,六阁九殿各位掌事长老也齐聚于此,不等天亮就急急奔向坤德殿。
这一次,宫殿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千年长明的灯火悉数熄灭,炉中香气溢散一空,连养在水瓶里的药植全部枯萎,再无半点熟悉的灵气残留。
东殿里供奉三宝师法相的白壁之上,位于正中那幅白衣女子的画像无火自燃,早已化成一抔烟尘。
地法师的消亡,已成定局。
随后从中天境赶回来的静观看到这一切,木立当场。
三宝师同修多年,他们或许因为理念相悖而分道扬镳,可即便是矛盾难解的常念与静观,都从未真正想过抹杀彼此的存在,遑论从来都不偏不倚的净思。
对于静观来说,她不只是同修,更是他的至亲。
在意识到净思陨落后,静观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在心里拼命呼唤她的名字,最终却只等到了常念的一声叹息。
那一瞬,静观只觉得自己的某根弦“啪”地断掉了。
他没有暴怒或者悲愤,反而平静得令人恐怖,阴云遮天蔽日,森然笼罩了整座北极之巅。
正因如此,即便今日众人心思各异,没有谁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有所动作,即便是与静观暗中合作多年的司星移也不愿面对此刻的人法师。如此一来,这个本该轰动天下的噩耗不仅没有传开,反而连大点的水花都没有溅开,死死压抑在重玄宫山门之内,无论外面那些高修大能是否有所感应,只要一日得不到重玄宫的确认,就不敢轻举妄动。
萧傲笙昨晚离开本就没有惊动旁人,他将坤德令借给了暮残声,回来得悄无声息,静默而冷厉地看着在场每一张面孔,将所有人的言行神情都镂刻在心里。
正如净思所说,静观或许会在她死后将玄门彻底绑上人族大船,可那是在他真正接受她的消亡之后,而在这以前,他会是替她镇住北极之巅的擎天柱,只要萧傲笙能够善加利用这点,就能坐稳下任宫主的位置。
彼时他还不甚明白,现在却都懂了。
黄昏到来时,萧傲笙回到道往峰,屏退了剑阁众弟子,独自守在剑冢地宫门外,当夕阳的最后一缕暖光即将消失,他终于等来了那道踽踽独行的影子。
暮残声将坤德令抛还给他,认真地道:“多谢师兄成全。”
“天净沙的封锁适才溃散,静观师叔已经过去了。”萧傲笙收下令牌,语气淡淡,“他势要问清宫主陨落的缘由,常念师伯必将因果引到你身上,倘若让静观师叔见了你,他决不会放过。”
暮残声一笑:“那他没机会了。”
萧傲笙深深地看着他:“你不回来了吗?”
“回,当然要回。”暮残声想了想,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力道十足的拥抱,“只要你们都还在等,我就一定会回来,虽然……那可能是很久以后。”
萧傲笙较真地问道:“很久是多久?”
“一天,一年,十年,一百年……谁说得准呢。”暮残声放开他,眉眼若弯月,露出经久不见的轻狂洒脱来,“不过,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哪怕是在日复一日后,那天总会来的,所以你们都要好好保重。”
萧傲笙闭上了眼,缓缓点头。
暮残声与他擦肩而过,在即将推开大门时忽然驻足,回头望了眼那站在通道尽头的身影,忽然有些遗憾。
卿音不在啊。他在心里暗道,我还想跟他相约看日出呢。
只见日落不见升,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遗憾难以弥补。
暮残声走入剑冢,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弑神
剑冢十八层,苦海十八狱。
不知是否杀星天命已然开启的缘故,暮残声这一次进入剑冢并不顺利,几乎在塔门关闭的瞬间,封存在此的剑意闻风而动,千万道锋芒锁定他一己之身,每走一步都如踏在刀林剑阵中,有形之刃与无形之气皆向他逼来,如果换了十年前的暮残声,恐怕走不完半道就要被千刀万剑削成肉泥。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寒光现,饮雪出,骤然爆发的庞大力量化为白虎法相,金色兽瞳冷冽如锋,戾气森然地望向十方剑器,随着长戟挥落,凶兽凌空跃出,剑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它却不痛不痒,反将头颅高昂,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咬住数把灵剑,但闻数声怪响,隐约伴有惊恐至极的惨叫声,剑刃与器灵都被白虎法相咬碎吞下,兽瞳中暴戾之色愈深。
暮残声生来就是杀星天命,可天命开启前后与否便是云泥之别。
如果没有神血开锋,即便他将道途行至巅峰,终究与天相隔一大境界,这是肉骨凡胎与神明之间难以跨越的天堑,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着。
现在,这道天堑被填平了。
剑灵悲鸣,万刃崩碎,无数细碎的灵光从断剑中溢散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入暮残声体内,直至剑器尽数化为废铁,他拾级而上,不知何来的暴风裹挟着浓浓腥味,死亡的阴翳如影随形,偶然回头,暮残声看到自己在灯下的影子如有意识般扩大了无数倍,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轮廓。
与此同时,剑冢上空重现十年前的惊天异象,不祥的血光搅碎云海,取代黑夜抢先降临世间,红色云涡疯狂旋转,仿佛天幕被烈火燃烧起来,一颗血红星子如猝然睁开的眼睛从漩涡深处乍现,这一次它不再缓慢下降,而是在移动到塔尖正上方时突兀消失,原本包裹着它的血光便如飞瀑倾泻而下,笼罩住整座剑冢。
“那是什么——”
被异象惊动的重玄宫弟子们不禁骇然,动作最快的几个人御剑赶去,还没进入血光之中便听到耳边铿锵大作,仿佛万刃出锋,护身真气刹那崩碎,连忙狼狈退后,只见彼此身上都出现了数道血口,本命法器皆悲鸣颤栗,竟是不敢再动。
对于这些,暮残声是不知道,也无心旁顾。
在他踏入第十八层塔室刹那,一道红光从上空坠落,直直砸在他身上,却不觉半分重力,全身窍门悉数张开,暴戾无双的杀伐之力与白虎法印呼应融合,一瞬间,暮残声眼前出现了滔天血海,猩红水浪逆卷直上,他下意识地挥戟一斩,血海从中分开,化作漫天腥风血雨。
下一刻,风雨皆去,唯有无尽白雾如海浪般被他劈开,道路尽头立着金书白玉碑,正是问道台界碑所在。
暮残声反手倒提长锋,越过石碑踏上水潭,一路行步无声,直到看见那棵熟悉的花树。
我真是眼瘸心大。他在心里暗笑,这棵树其实跟玄冥木很像,连叶片也一般无二,满目盛放的繁花长得也跟魔罗优昙花差不多,只是从洁白如玉染成淡绯,倘若细细看那花瓣深处,缕缕脉络艳若血丝。
蓝袍广袖的男人依旧在树下闭目打坐,这一次没有锁链和面具,也不等暮残声伸手触碰,在他靠近时就已经睁开眼。
暮残声的心跳刹那漏了一拍,一声“卿音”险些就叫出了口,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这是道衍神君,即便祂现在的形貌神态都极似琴遗音,终究不是。
“非我极似,实其类我。”道衍神君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唇角轻轻漾开浅笑。
“无所谓。”暮残声屈指刮了刮脸侧,“我认得他就好。”
“是吗?”道衍神君缓缓起身,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拂碧水,气度清圣完美而无瑕疵。
暮残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第二道身影,不禁问道:“天法师不在吗?”
道衍神君淡笑:“知你会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暮残声闻言也不禁笑了:“您对我这犯上弑神之辈也如此体贴么?”
“因为我想见你。”道衍神君的语气愈发轻柔,眼中绽放出淡金色莲花纹,灵澈又通透。
暮残声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饮雪在他掌心腾挪一转,尖锋直指道衍神君面门,漠然道:“您也会活得不耐烦吗?”
神明说自己想见天命杀星,就跟凡人说要见阎罗王一个道理,暮残声不认为一个连天理人性都漠视的神明会有腻烦这种情绪,那么道衍神君说这话的意味就很古怪了。
杀机纵横肆意,血色逐渐在白雾里氤氲,暮残声脚下水潭倒映出的影子已经化为白虎法相,凶兽弓背龇牙,择人欲噬。
面对这样凛然的杀气,道衍神君的态度始终如一,只在眉眼间流泻一丝落寞,轻声喟叹:“看来,你是没有认得我。”
祂本就穿了一身蓝衣,此刻又露出这样的神情,霎时便与琴遗音无缝重叠,饶是暮残声心志坚定,也不禁恍惚了片刻。
“您贵为天神,何必故作姿态?”暮残声回过神,心火好似被刹那点燃,几乎压不住怒气。
琴遗音已经自困梦牢,道衍神君的本体还在真实世界,进入第四界的是其神魂,只要他将之抹杀,在琴遗音醒来后,那具留在彼世的混沌神躯就会属于心魔,从而取代道衍神君。
暮残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些,戟尖抵在道衍神君喉间,却是纹丝难动。
他太了解琴遗音了,正因如此,现在才犹豫不决。
眼前这道身影,在淡去了那股神性之后,跟琴遗音毫无差别。哪怕明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暮残声也赌不起一丝错判可能,这一战不仅关乎琴遗音,更牵连着三界众生的未来。
暮残声直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一时半会真的想不起来,直到丝丝冷意透入骨髓,他才骤然想起了什么——十年前暮残声在问道台和芥子之境见到的那个面具人,还有之前去归墟时看到的另一个琴遗音!
那不是什么梦境或幻影,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第二个琴遗音,即便两者之间有本质不同,力量也异变许多,但那归根究底还是他!
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一开始,你跟净思都猜错了一件事。”道衍神君淡淡道,“你们以为,融合是什么?”
在真实世界里,启动九曜轮必须混沌之力,道衍神君为此找上琴遗音,不惜让出构造第四界的主动权换取对方答应融合,使光影两面打破界限合二为一,由此导致的后果不仅是神魔力量交融,更是两个魂魄互相侵蚀。
心死性缺的琴遗音终落下乘,可道衍神君也没有赢。
融合之后的祂虽然以道衍神君为意识主导,可琴遗音的执念生出魔障,仿佛浓墨重彩在白纸上肆意涂抹,对道衍神君影响极深,长此以往,祂很可能被琴遗音的意识反制侵吞,可已经融合的神魔再难分割,除非让琴遗音的意识安静下来,不再兴风作浪。
要做到这件事很难,万幸琴遗音那时候已经有了弱点,即为他自己的心魔。
“新生心魔乃是琴遗音那颗心脏所化,凝聚了他对你的全部感情与执念,是他能够侵蚀我的毒疴根源。”道衍神君屈指点在自己心口,“在进入第四界后,我把它挖了出来……换言之,你在此世遇到那个琴遗音已经不是我的心魔,而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