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确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存在,除非其中一个是假。
原来的琴遗音本是真实,可他答应了融合,其实就是变相抹杀自我,在混沌之力死灰复燃那天,他化自在心魔已经不存于世,只作为道衍神君隐于黑暗中的片面;
第四界的琴遗音本是虚假,可他乃真实自我的心魔,在本体意识被道衍神君镇压后,为了补全此世空缺,九曜轮法则赋予他独立存在的权利,成为新的他化自在心魔,完美继承了曾经的一切。
因此,这一世的琴遗音会在短短十年里从无心到有情,不只是生命际遇与真实世界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本就是一颗心化成,而暮残声在原本死寂的肉块里重新注入热血,使他怦然心动。
“在挖除心魔之后,他安静了许多年,直到上一次你进入问道台,又把他给叫醒了。”道衍神君轻叹一声,“他醒来的时候意识还很浑噩,又见到你身边有了另一个自己,你说……他是什么感觉?”
暮残声浑身发冷,他想起在芥子之境里面具人对琴遗音狠辣无情的手段,又回忆着最后一次在归墟见面,对方问出口的那些话——
“同一张脸,同样的声色情态,甚至连性格和记忆我也能跟他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吗?”
“倘若有一天,要你在天下众生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就会变成那个天下公敌?”
“……”
握戟的手臂终于颤抖,道衍神君屈指扣住尖锋,神情似是温柔怜悯,目光却淡漠无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感情,美丽而丑恶,坚强又脆弱。”
那根手指看似无力,暮残声却怎么也抽不回戟尖,他牙关紧咬,背后冷汗涔涔。
“我应该感谢你。”道衍神君淡淡一笑,“你让他认清了两个世界的不同,让他相信你不是当年的饮雪君,使他选择成全此世幻梦,在杀死非天尊一雪仇怨后执念全消,再也不能影响我。”
“闭嘴——”
暮残声猛然振臂,长戟如毒龙急钻破开禁锢,直刺道衍神君咽喉,后者侧身让过,脚下一步旋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我知道你的来意。”道衍神君几乎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们认为让一个漠视天理人性的神掌控三界众生的未来是无稽之谈,可你要知道我既是道衍,也是沈问心,更是琴遗音!”
第四界由真实世界的琴遗音最初构造,与之融合的道衍神君拥有第一权限,现在的琴遗音位于第二,诚然,杀死道衍神君才能让琴遗音取而代之,可如此做法也无异于彻底抹杀掉原来的他。
对于第四界里的众生来说,此事森罗万象已成定数,他们的存在也是基于记忆重现或九曜轮法则的回溯补缺,只要不到最后归零时刻,神明身份是否被取代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可暮残声不同。
他是琴遗音的心魔源头,是第四界里唯一由琴遗音亲自构造再现的人物,可谓这场弥天幻梦里最接近真实的假象,只要琴遗音的意识还在,无论暮残声在此世遭遇怎样的生死危机都会活下去,即便真实与幻界一同在九曜轮下湮灭,他依然会存在,可谓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
现在的暮残声若要死亡,只有一个办法,即维系他存在的琴遗音消亡,而这同样代表道衍神君陨落。
“……你骗了他!”
暮残声终于回过神来,在朱雀门里道衍神君让琴遗音带他沉入梦境,并非是忌惮琴遗音拥有人性后取代祂,而是利用琴遗音把自己锁死在梦里,阻止杀星开启天命。
也就是说,如果他没及时能从婆娑天逃出来,不仅会让净思枉死,还会失去最后一搏的机会。
“可惜,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都留不住你。”
长戟横扫,水龙冲天,问道台被摧枯拉朽的力量破坏得面目全非,道衍神君轻若鸿羽般折身而落,稳稳站在戟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暮残声:“心魔无心,偏又为情所困,何其荒诞可笑?”
“他有心有情,胜过你千般万倍!”
暮残声用力一震戟杆,怒火将他彻底点燃,头脑反而愈加清醒了,冷冷看向道衍神君:“你以为自己就赢定了吗?”
“当然,你可以杀了我。”道衍神君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随手接住一瓣飞花,“我无谓生死,不在乎成败,否则你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对我挥刃……于我而言,日月星辰与碎石瓦砾无二,三界众生同草芥蝼蚁一般,我不爱世间任何一物,也不怨憎任何一事,只遵循自己的道。”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不知冷暖,不识爱恨;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暮残声终于无比深刻地明白这二十四字的含义,他握紧饮雪,杀星之力与白虎之力在体内随血液一同奔腾流淌,叫嚣着将所见一切斩尽杀绝,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若再出一戟,眼前这位神明很可能会欣然受之。
可他没有动手,反而强压下快要燃尽理智的暴戾杀气。
“一线生机……”暮残声定定看着道衍神君,“你待如何?”
“我不想如何。”道衍神君漠然开口,“我会按照自己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等待归零时刻将污秽不堪的三界同这里一齐毁灭,然后按照规则创造全新世界……当然,你可以在归零之前杀了我,让琴遗音成为新神,赌他在湮灭前觉醒人性怜爱世间的丝毫可能,甘愿为了蝼蚁众生将九曜轮推回正轨,使真实世界根基交替,这是我承诺过的一线生机。”
顿了顿,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不过你若选择杀我,琴遗音曾经与我融合的那份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你会失去长存不灭的根基,如果现在的琴遗音未能及时从梦里醒来,亦或者他辜负你们的期望继续堕落,不能在归零前人性俱全,届时九曜轮会碾碎一切,新世界或许也不会再出现。”
暮残声心里颤了颤,仍是笃定道:“他会的。”
即便不为所谓众生与未来,只为了琴遗音,暮残声也如此相信他会心动情全,不再是什么天地不容的异数,也不是什么世人忌惮的神魔,仅仅作为琴遗音,不枉来过人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道衍神君笑容清浅,“若我陨落,你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包括在琴遗音的梦里。”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爱暮残声,这毋庸置疑。可他在融合之后就再度分裂,维系暮残声存在的这份意识被道衍神君牢牢掌控,不可被祂抹灭,也不可与之分离。
同生共死,这是在真实世界里失去饮雪君后,琴遗音铭刻于灵魂的誓言。
道衍神君以为暮残声会犹豫,在祂千年所见的芸芸众生里,无论贪生怕死亦或视死如归,没有谁能真正在生死之前毫无动容,包括净思也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祂看到暮残声露出了笑容,听到他说:“那就太好了。”
仿佛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暮残声的笑容明亮而干净,仿佛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
“我曾经说过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上一次我食言了,好在这一次不会。”暮残声如是笑道,“至于遗忘……”
在那精心编织的梦境里,琴遗音说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而他当时自以为坚强地说那只是逃避,生命本就该将痛苦与幸福一同铭记。
可是血肉之躯,哪会真正永远无坚不摧呢?
他明白得太晚。
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与其让琴遗音为此痛苦,不如让他忘记,放开胸怀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
暮残声唇角笑意愈发深了,脸颊上甚至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将长戟重新握紧,剑锋指着道衍神君,却是用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道谢:“一线生机无以为报,恭送神君一路走好!”
道衍神君不置可否,花树早已沉入水中,雾影水光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在,入眼一片苍茫冰雪,只剩下虚无空洞的风声响在耳畔。
巨大的九曜轮在他身后浮现,它虽立足于真实,却能跨越界限,森罗万象于虚无之中化形而出,日月同天,山海俱在,暮残声孤身一戟立于腾身而起的白虎法相上,面对着一位神明和整个世界。
下一刻,道衍神君的身影落在九曜轮上,巨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万顷云天刹那崩裂,汇成河流的星辰化作无数陨石铺天盖地地砸下,冰雪大地剧烈颤抖,无数冰山拔地而起,化作百丈巨人围杀过去!
“与天下为敌……什么乌鸦嘴。”暮残声这样自嘲,唇边笑意回落,赤红双目一点点化为冷金色,身上气息层层抬升,所有曾经束缚他的禁制都在此刻一一解开,蔚蓝大海很快被血水侵占,山峰化为林立刀剑,此间万物临于尖锋之前,唯有进境,再无退路。
寒光乍破天地惊!
“轰——”
白虎法相被冰山巨人砸入大地。
“哗——”
血海翻浪,白骨撑天,暮残声冲破陨石飞星,饮雪离手而出,化作万丈白虹,向着九曜轮上方那道身影悍然冲去!
这是一场没有观者的旷世之战。
这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生死之争。
只有那座沉默的巨轮会记得——
在万籁俱寂之前,血色寒芒劈开了天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出
万般浮世相,似繁花始落尽,枯木终逢春,聚散不定,生死无常,应以等闲观,缘何难消执妄,知色即是空,贪嗔常在,是为不渡(注)。
又是一年一度春日宴。
云剪晨曦添锦绣,风过碧水戏青萍,昨夜一蓬绵绵春雨不仅催开桃色满枝头,还在树下落了浅浅一层落花,有人踏足在上,未扰清音半调,却乱了一泓心潮。
弦歌戛然而止,手指按弦歇声,琴遗音缓缓睁开双眸,眼瞳犹如墨色晕染,映出那道踏花归来的影子。
“哟,等我咧?”
暮残声一手拎着兔子耳朵,一手倒提雉鸡长脚,雪白外袍被他胡乱搭在肩上,满头霜色长发也被一条布带胡乱绑起,嘴里还叼了根野草,正咂摸草茎里那点微薄甜味儿。
单他一个就把“大煞风景”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琴遗音却是唇角轻扬,起身从他头发上拿下几片草叶,笑道:“你这是钻草窝了?”
“可不是,就这短腿三瓣嘴跑得还挺快,比会飞的野鸡都难抓。”话是这样说,暮残声却跟献宝似的把猎物提起来,“今儿个晌午,你是想吃烤兔子还是烤鸡?”
琴遗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道:“我能不吃吗?”
“不行。”暮残声一脸刚正凛然,“男子汉大丈夫,我愿赌服输,干脆两个一起吧!”
琴遗音又一次后悔自己多事了。
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已近三天,此地虽然偏僻贫穷,只有零星两三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来口人,连那些四处作乱的妖魔邪祟也看不上眼,反而在乱世里落得偏安一隅。
一开始,暮残声跟琴遗音只是路过,不想赶上当地有一家猎户被猛虎所伤,侥幸捡得性命却也受了重伤,妻子又早早撒手人寰,在这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的地方可谓求救无路,家里两个孩子坐在黄泥门槛上抽噎,村人们能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
暮残声打打杀杀惯了,猎户那点伤势在凡人眼里端得可怕,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奈何他虽懂接骨却不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娃娃,哄得了这个哄不住那个,倘若两个都不管,又实在吵得头痛耳鸣,无奈之下只得向倚在门前看好戏的琴遗音求助。
琴遗音打趣道:“我还当你天塌不惊,万事来前都能一脚踏过去,原来也有受不住要告饶的时候。”
暮残声一边忍受魔音穿耳一边翻白眼:“别他娘的只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来,我还就不信了你能有在行!”
“赌什么?”
“你要能把这俩孩子哄得眉开眼笑一声不哭,我亲自上山给你打猎做饭,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这么定了。”琴遗音眉眼一弯,径直上前接过一个小孩,二话不说抛了个高,那孩子愣得忘了哭,很快就被他娴熟的技巧逗乐了,虽然还在打嗝,但是的确不哭了。另一个还在抽噎的见了,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好半天才壮起胆子上去拉了拉那片蓝色衣角,在上头留下点脏手印,又吓得缩了回去。
琴遗音一点也不生气,他一手托着一个,另一只手又把这个抱起来,带着俩孩子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特有的“咯咯”笑声。
暮残声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连忙追出去一看,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心魔拿了一块手帕蒙住眼睛,正陪两个小孩玩幼稚至极的老鹰捉小鸡,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笑容,温柔又明亮。
他被这个笑戳中内心柔软处,情不自禁也弯起眼睛。
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两天,其他人都知道猎户家来了两位不得了的贵客,这些山野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妖灵魔怪,暮残声又在人前掩去了白发红眸,村民便把他们当做神仙中人,几乎要顶礼膜拜,好不容易被劝住后,那些有重病伤残的人家忙不迭把病患送来,满怀期盼地请求施救。
暮残声能治跌打损伤,对于那些凡人病痛就有些无能为力,他知道琴遗音会医,却不会强求心魔做不愿意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琴遗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凳,伸手搭上一位老者的腕脉。
只要心魔愿意,他就是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的美善化身,何况他那一身医术源于当年的叶惊弦,给这些凡人布医施药实属大材小用,即便是面对脏污丑陋的久病之人,态度也始终温柔从容,几乎在短短两天里就成了全村最喜欢的人。
常说穷乡恶水出刁人,可这里的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他们原本担心付不起诊费,结果琴遗音连药钱也不要,反而让他们心里惴惴,每家每户都把自认为的好物一筐筐送过来,比如一袋子红果、一块鞣制好的动物皮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琴遗音微笑着都收下了,却在离开时一件也没有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