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幽瞑掏出那张通秽脸皮丢给他:“这是袭击你们那怪物本来的样子,仔细看看吧。”
这张年轻男子的脸,纵使伤痕累累,还能依稀看出与宋灵相似的眉眼轮廓。北斗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因为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身体竟然会觉得冷。
“他们兄妹俩是一对游方卖唱人,结果被这家伙派出去的探子看中了。”幽瞑环着胳膊,“探子杀了哥哥,掳走妹妹,却没想到做哥哥的太不甘心,竟然化身厉鬼一路追杀。于是,探子身受重伤,可他为了保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必须要把这货物送回宋家,便干脆拔了妹妹的舌头,毁了她的手指,然后铤而走险去了白家村……”
“……”
“妹妹不能说话,不能书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交给一群傻镖师,一天天靠近魔鬼所在,而哥哥变成了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
“……别说了。”
“哥哥在白家村找不到妹妹,就发疯屠戮了村子,顺着宗族血气一路追了过来,好不容易他们兄妹见面了,可是傻镖师们什么都不知道,阻挡他把妹妹救走,甚至不惜与他同归于尽……砰地一声,他就这样在妹妹面前变成碎肉,彻底死了。”
“……我让你闭嘴!”
北斗目龇俱裂,他死死卡住幽瞑的脖子,却半晌发不出力气,明明不知寒冷,却在这一刻浑身发抖。
幽瞑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救了最聪明也最傻的那个镖师,让他再做一次选择,而他仍把妹妹送到了魔鬼身边。”
粘稠的血水从北斗眼眶里流了出来,幽瞑拍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冷笑道:“天真的人啊,现在知道一个道理了吗?善良,其实跟愚蠢没有两样。”
北斗的身躯好像在夜风中成了雕塑。
屋里,中年男人浑然不知房顶上有了不速之客,他伸手掐住宋灵的脖子,缓缓咬向她的颈侧,那是少女身上最嫩的地方之一。
下一刻,血浆喷溅在宋灵脸上,她愣愣地瞪大眼,看到中年男人的头颅飞起,尸身被人一脚踹开。
北斗一言不发地斩断绳索,然后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低声道:“对不起,我带你走。”
话音未落,宋灵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声嘶力竭:“我恨你!”
她被拔掉的舌头、被掰断的手指,在这一刻竟然都长好如初,自己都愣在当场,北斗却不觉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头顶碎瓦处。
幽瞑已经不见了。
北斗没有吭声,也不知道疼,他有些粗鲁地把宋灵背起来,然后看到被惊动的护院们冲进屋子,看到尸身后先是惊恐,然后就反应过来,一边叫人,一边向他挥刀劈砍。
很多人,很多刀,很多火光。
他只有宋灵,只有自己,只有幽瞑留下的一把刀。
幽瞑再见到北斗,是在五十年后。
百年之期将近,他准备回重玄宫继续抬杠,却在临行时忽然想起了这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情,又一次回到白家村。
曾经被通秽毁掉的村庄历经五十年光阴,早已经改头换面,重建成另一番模样,村名和大姓也都改了。幽瞑骑着白鹿走在乡间小路上,行人没有能看到他的,而他的目光扫过四周,不禁回忆起当年那个恶劣的玩笑。
对于幽瞑来说,那件事早已注定了后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在乎是非恩怨怎样落幕,只有些在意那个聪明又不开窍的镖师。
他不否认自己对北斗有种恶意,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这种恶意就从心底不能言说的地方蔓延出来。幽瞑承认自己在迁怒,哪怕那只是因为对方与心中那人长得有些像,就连脾气也类似。
幽瞑一直想看到那个人崩溃的模样,可惜当年没看到,在北斗脸上竟然也没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他以为北斗会断弦的时候,那个人猛地抬手给了他一拳,抄起短刀就跳了下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其实北斗跟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那就没有意义了。
幽瞑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踱步,猛然看到当年土地祠所在被改成一间小院子,里面有个老妇人正在晒药草。
哪怕色衰容改,幽瞑也能认出这是当年的宋灵。
她老了,身体倒还硬朗,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围绕着她嬉笑打闹,后面一个老头放下烟枪,端着一锅糖水出来招呼孩子们喝,然后又亲自送了一碗到她身边。
宋灵只喝了一小口,就催促老头喝,幽瞑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就是个寻常的人族老头子,并非北斗。
他猜到以北斗的能力和倔气,能够把宋灵送出沣州,可他不知道北斗后来如何了。只是五十年过去,那家伙的骨头怕都烂了。
幽瞑这样想着,忽然就有些兴致缺缺,可到底是没急着走,而是在这村子多逗留了一天。
当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向人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响在夜深人静后悄然响起。幽瞑骑着白鹿循声而去,看到一抹白影翻过宋灵家的院墙,停在了角落里。
那是一具白骨,没有皮肉,也没有蛆虫,干干净净,除了骨架什么也不剩下,眼眶里亮着两点幽光。
幽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斗。
他竟然没有化成朽土,而是无师自通了尸傀法,强行把魂魄拘在残骨里,将宋灵送到了昔日的白家村。
五十年,他保护着她成熟长大,保护她结婚成家,保护她子孙满堂,也保护这个村子重建新生。
他放弃了轮回的机会,用五十年去偿还那五十天。
他是个善良又愚蠢的傻子。
幽瞑从白鹿上一跃而下,走到了白骨面前,轻声问道:“不知者无罪,你本不欠谁什么。”
北斗自然也认出了幽瞑,当年他恨不得生啖其肉,过了五十年再见,他反而冷静下来。
“你本也只是袖手旁观。”白骨的声音有些古怪,“可你给了她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恶劣的手段,最后还要回来看一眼。”
“我跟你不一样。”幽瞑勾起嘴唇,“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者无罪,是狗屁。”北斗哑声道,“做了就是做了,我不会找借口,就尽力去弥补。”
幽瞑毫不客气地道:“愚不可及。”
北斗不语,他一身白骨在阴影下仍然森白,好在此时无人,幽瞑也不会被吓到。
“我曾经觉得你很像一个混蛋,现在……”幽瞑眯起眼,“你们一点也不像,他比你聪明。”
北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
“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幽瞑向他伸出手,“看你天赋不错,要做我的徒弟吗?”
北斗愣了一下:“你的徒弟?”
“做我的徒弟,我让你活过来。”幽瞑的笑容在月下微微发光,“我让你血肉重生,我带你求仙问道,我允你长生不老。”
“我已经……死了……”
“吾辈修行者视死如生,纵是白骨亦成活,算得了什么?”幽瞑有些不耐烦,“做我的徒弟,我不让你死,你就是活着的。”
白骨眼眶里的鬼火眨了眨,下一刻就黯淡了下去,整副骨架一下子散了。
“话多。”幽瞑弯腰把白骨都收进乾坤袋里,这才拍了拍手上尘土,自语道,“得了,回去吧。”
北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幼年丧母失父,少时受村人照顾习文学武,加入镖队走南闯北……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在脑海中闪过,好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又好像只是眨眼般短暂。
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白玉砖,琉璃灯,连柱子上的鎏金花纹都是他前所未见。
“醒了就别装死。”
幽瞑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杰作,那具残损的白骨已经被修复完好,筋膜经脉、脏器血肉都重生齐整,连皮都由他亲手画色,保证一百年也褪不掉。
北斗被他推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胸膛随着呼吸徐徐起伏,淡淡的熏香钻入鼻腔,光裸的脚底传来些许凉意。
他似乎是活过来了。
可是北斗知道,这些感觉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活了过来,又好像还是死人。
“我用了灵傀术的‘造’字诀,重新给你造了一具身体,只要你修行有成,傀儡之身更胜血肉之躯,保证比以前更鲜活灵动。”幽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眼底有恶意的笑,“叫‘师父’,我就教你。”
“……”北斗沉默了很久,终是开口,“师父,我有两个问题。”
“说。”
“我是回不去了吗?”
幽瞑反问:“你还留恋着什么呢?”
北斗愣了一下,半晌才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管是对是错,你都已经还清了,如今脱胎换骨,你就只是我幽瞑的弟子,除了我,没有谁能说你半句不是,你可以为我、为自己而活,其他都不需要管。”幽瞑拍拍他的脸颊,语气玩味,“占大便宜了,你这蠢货。”
“……师父,最后一个问题。”
“你咋这么烦?说!”
北斗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在幽瞑头上比了比,语重心长地道:“师父,你是不是锯我腿骨了?我原来比你高一个头啊。”
“……”
“师父?”
“逆徒,闭嘴!”
第204章 番外五 多情却似总无情
落雪三寸白,凋霜一丈青。
姬轻澜这天起得格外早。
凤袭寒醒来的时候,窗扉已经被打开,微凉的风裹挟碎雪吹拂进来,冲淡了屋里温暖馥郁的香料味道,他披衣下榻,出门就见姬轻澜站在一树老梅下,用一根鹤羽将花间清雪扫入瓷缸,旁边石桌上的红泥小炉烧得正旺,一方小罐里装着的是素心岛特产茶叶“露白”,有净灵固元之效,哪怕在这灵气丰沛之地也是一年一产,数量稀少。
姬轻澜的喜好随他师父,比起清淡的茶水,更喜欢烈酒过喉的痛快,可是自从跟凤袭寒在一起,他不声不响地改了许多,让自己愈发贴合凤袭寒的心意,虽还有些执拗性子,却也坦率得可爱。
将搜集到的梅雪倒进水壶,姬轻澜抬头见他就要拾级而下,连忙上去拦住,从屋里拎了件大氅和一双长靴出来,没好气地道:“这天寒地冻的,亏你还是个医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行吗?”
六十年前寒魄城血战时,凤袭寒不仅前往助阵,还在最后跟着暮残声一同进入天铸秘境,可谓将生死置之度外,眼看败势难挽,暮残声魂祭法印,开启了白虎天诛域,血洗天铸秘境,唯有非天尊逃了出来,而凤袭寒在最后关头凭借青龙法印保全性命,却也留下了不可疗愈的旧伤。
越是天寒,他的伤势就发作频繁,姬轻澜不知找了多少办法,终无济于事,只能看他一次次地苦挨,也正因此,凤袭寒的修为在六十年里不进反退,若非青龙法印伴身,他早该衰竭至死。
姬轻澜一直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哪怕凤袭寒多有宽慰,可他不能释怀,不仅费尽心思配了许多有益身体的香料,平日里的琐碎之事更是毫不放过,有时候连凤袭寒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这样想着,凤袭寒脸上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顺从地添衣换靴,携着他走到石桌边坐下。
姬轻澜没用法力,耐心地等待雪水烧沸,又去厨下端了碗热汤面回来,道:“小凤凰,先吃点东西吧。”
凤袭寒的名字意境虽好,难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姬轻澜早先不觉得,后来读多了诗书,再看他年纪轻轻就得担负重任,难免有些心疼,是故平日里越是言行谨慎,私下相处就越亲昵放纵。
“长寿面。”凤袭寒用筷子拨弄了下,发现整碗面条都是由一根做成,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恰好是自己的生辰。
作为人族,凤袭寒的寿数已经很长了,他早该培养继承人,可这些年来世道不好,百年灭神打击的不只是神道,玄门也深受影响,好苗子越来越少,能坚定心智修行的更是寥寥无几,哪怕老一辈的大能还在肩挑重担,也不能改变宗门伶仃的现状,而这世道越是正道江河日下,邪祟就从人心里不断滋生。
若非这般,魔祸何至于此?
凤袭寒从不会浪费姬轻澜的心意,他把长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问道:“你今天起了个大早,就为了给我庆生?”
姬轻澜反问:“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是喜不自胜。”凤袭寒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所以,倘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可就不多问了。”
姬轻澜闻言,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那可不行,吃了我的面,等下还喝我煮的茶,总得答应我一件事吧。”
“尽管说,哪怕天上星水中月我都给你。”凤袭寒笑了起来,百多年来他鲜少有真正放松的时候,而这些愉悦的时光无不跟姬轻澜有关。
“倒也不必。”姬轻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寒魄城一趟。”
凤袭寒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七天后,是饮雪君的忌日。
自那一战已有六十年,寒魄城虽然坚守不破,可那座城已经不复曾经,它失去了半数以上的骁勇战士,甚至失去了如天空般庇护他们的君主,只剩下一些小妖与人族百姓混居,借着白虎结界的余威,在这乱世里寻得安身一隅,曾经在百年灭神里水火不容的两族,如今都是战火中艰难求生的可怜之辈。
原本姬轻澜每年有半数时间都会留在寒魄城,饮雪君死了,他这个弟子却还活在世上,没有叫外敌入侵恩师守护之地的道理。如此一来,姬轻澜与凤袭寒不得不分居两地,好在凤袭寒从来不会对此介怀,无论事务多么繁忙,只要一得空就会赶去陪伴姬轻澜,而当他实在抽不开身,姬轻澜又会跋涉千里来到他身边,数十年如一日。
然而,去岁暮春时,罗迦尊与非天尊再次联手,率领群魔攻打寒魄城,失去了饮雪君亲自坐镇,白虎结界在魔龙翻天之力下濒临破碎,姬轻澜出城迎战,结果斗了个两败俱伤,幸亏妖皇玄凛及时赶到,又有重玄宫拨兵来援,否则那一天寒魄城就会被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