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牙是从破魔之战里活下来的千年大妖,单凭寿数资历,放眼整个西绝妖族能与之相比者也不多了,白石在这座城池里出生已有六百年,期间与边境虽有摩擦,却无大矛盾发生,总体来说算得上太平,能危及城主的事情更没几件。除此之外,银牙生性谨慎,身边侍奉的妖族从来都是每年一换,要想长期对他用毒委实难做,那么他被下毒少说也该是在六百年前了。
白石想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才从架子上找到那本积灰的寒魄城大事记,直接将内容翻到六百年前,然后逐字逐句地寻找线索,最终停在了记载破魔之战的这一卷上——
一千年前,魔族自归墟地界爬上人间,开启百年劫祸,五境四族皆无幸免,玄罗众生如堕地狱,只求神灵垂怜。又十年,天净沙有真神降临,召集人、灵、妖、怪四族联军共抗魔族,鏖战五十载,灭杀魔族精锐过半,双方均死伤惨重,胜败归于西绝一战。彼时魔族三尊已去其一,六将尚存半数,欲艳姬在边防六城摆下封魂大阵,血祭生灵数万,罗迦尊吞下血怨业力,释放魔毒席卷战场,毒发身亡者多不胜数,幸存之人生不如死,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战事不利,魔军势如破竹直达寒魄城下,妖皇青鳞率兵迎战,奈何那迦部族反戈生叛,王师落寡,帝崩士丧……
后面的内容便是灵族援军在围城将破时终于赶到,灵涯真人萧夙屠魔斩首,大战方定。白石对这一段历史很是熟悉,他的手指只在“魔毒”二字上逡巡不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银牙当年是青鳞妖皇身边大将,在寒魄城战役中十分活跃,受到魔毒侵蚀的可能性极大。然而这记载并不详尽,对于魔毒也只是一笔概过,白石不能确定它到底有何特性,更不知银牙是否在战后已经将其拔除,只能暂且在心里打上记号。
不过……若真是这毒在银牙体内积沉至今,那么能对此做手脚的凶手少说也活了千年。白石把城里那几个老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一个个虽然资历老,实力却都已经下降,这些年也早被银牙排斥出真正的权力中心,怎么看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若非内鬼,就是外敌。白石想到这里,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魔。
可是这样一来也说不通,银牙对魔族恨之入骨,怎么会对他们有所妥协,甚至被他们用这卑劣手段暗害?
白石甩了甩脑袋,压下满心惊涛骇浪,终于熬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按照暮残声的吩咐出门了。
他临走时还特意去看过枯荣殿,虽然银牙死得突然,大妖们也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一边暂时压下了城主死讯,一边维持着城中秩序的正常运行,只是加强了搜查和巡守的力度。
见状,白石才放下心来,孤身登上了一艘独木舟。
暮残声说要过这水域少说三日,这话的确是不假,但他毕竟是外来者,不知此间水妖的厉害。这些妖在水域里天生地长,比鱼虾还要灵活,哪怕最厉害的舵手也比不上它们,仅一天便可抵达对岸。只不过水妖们性情极端,要么怯懦得不敢露头,要么就凶狠到令人生畏,哪怕寒魄城里的妖族也不敢轻易指使它们。
白石要去妖皇宫传信的事情早已让大妖带着城主印信通知过这些水妖,它们便用水藻般的长发缠住船身,拖拽着木舟乘风破浪,用最快的速度取最短的险径冲向远方。白石虽然习惯了在这水上来去,到底还是陆生的妖怪,这一下可遭了大罪,半身羊毛都被浪花打成了毛毡。
待到日出东升之时,木舟已经驶出老远,白石擦了把脸上的水遥望远方,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此时无雾,他却望不见对岸的轮廓。
白石的根脚是只白羊,视力比寻常妖族显弱,幼时没少在这上面吃亏,于是他开智后在自己的眼睛上花了大把力气,还有幸从银牙的私库里得到过一瓶天净沙的灵泉洗眼,此后不说是目尽千里,也能在凝聚妖力于双眼后望到数百里开外。
在水妖拖拽着他全力驶出近三个时辰后,他竟然连对岸的山峦虚影都看不见,白石心头一惊,他再度将妖力凝于双目,眼中仍是一条茫茫无际的大川,仿佛没有对岸。当他回头,寒魄城已经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黑点,似乎这条船被遗弃在了水上,再无尽头和归途。
白石背后升起一股惊悚寒意,他看向还在奋力拖船的水妖:“你们有没有发现……”
水妖们恍若未闻,仍是带着他往前方冲去,波浪翻涌间,白石看到了它们藏在水下的半身,那竟然都是骸骨!
白石大惊失色,他想也不想地抬起蹄子在船上重重一踏,数道水柱冲天而起,将木舟和拖船的四名水妖也激上半空。那些水藻般光滑秀丽的长发随风枯槁,水妖曼妙的身躯零落成碎骨,下方水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将这些骸骨都卷进中间的黑洞里。
这一处水生波澜,百丈开外竟还风平浪静。诡异的情况让白石毛骨悚然,他用妖力托着木舟使自己不至于掉下去,低头看到有密密麻麻的头骨在漩涡边缘浮现出来,那些都该是水妖,拖着枯草乱发,骨有黑泥,眼眶的部位里亮着不祥红光。
“嘻嘻——”
“下来吧!下来吧……”
它们一同张开嘴,上下颚的骨头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可说话声竟然绵软动听,比漩涡更能吸引猎物自投罗网。白石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了一下,下一刻妖力失控,连人带船从半空坠了下来,好在他反应不慢,迅速从船上跳了开来。
这些泛起波澜的水有种奇异吸力,白石不敢在上面逗留,唤出自己的刺血枪托体飞起。这把枪是用他自己换下的角打造而成,不仅锋锐难当,更与他心灵相通,堪为半身,然而此刻竟也微微颤抖。
白石不敢拖延,刺血枪猛地倒转向下,枪尖没入漩涡中心后以反方向急速旋转,吸力与妖力正逆相冲的刹那,漩涡被生生撕裂,其中那些古怪的水妖骸骨也被一并搅了个稀巴烂。他眼疾手快地捞住一根手骨,惊讶地发现这上面有六根指骨,而且中指格外纤长。
生活在寒魄城外的水妖历经千年,因为环境的变化,身体构造也已经发生了改变,它们的躯体大小和上半身骨架都变得与人无异,指骨退化了一根变成掌鳍,本来用以凿船穿石的中指也缩短许多,改用头发作为武器。这种状态的水妖,白石只听年老的妖族讲过,据说它们比现在的要凶悍太多,曾在破魔之战时帮忙布下水上防线,跟犯境魔军在水里拼了个鱼死网破,血染红过半条玉龙河,只剩下些幼崽幸免于难,在战事落定后繁衍生息。
这种本该在千年前就死伤殆尽的水妖,怎么会以这种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莫名地,白石脑海中浮现出那具在雪原上找到的古尸,这些在破魔之战时就已经故去、连骸骨都该被天铸秘境吞噬的死者,究竟是为什么重临世间?
没等他想个清楚,一股极致的危机感已经袭来,白石下意识地转身,正好被一只手臂捅了个透心凉。
“你……”
白石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他有一双猩红竖瞳,大半张脸覆盖着暗红图腾,分明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可白石无端觉得他眼熟。
“啊,中计了。”青衣男子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臂,白石胸膛都被洞穿,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这只是一具用原主妖力凝聚成的分身罢了。
他无趣地撇撇嘴,又看了“白石”一眼,猛地振臂收手,白石的身体便支离破碎,变成了一股烟雾消散开来。
“……”寒魄城的冰室里,真正的白石猛地浑身抽搐,分身的记忆完整传递过来,青衣男子最后那个眼神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额头冷汗涔涔,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后怕——如果他没有听暮残声的提醒而是直接出城,恐怕被撕裂的就不止一具分身这么简单了。
水域边界消失不见,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到底是谁……白石没空多想,他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迅速离开了冰室。
他速度很快,又对城内布防了如指掌,不多时就绕开了所有耳目,转身往北方赶去。
水域那边的异常不知缘由,也不能在这当口再度涉险,白石只好试图从雪原边侧取道,想借着北上的路径绕行。然而,当白石路过偏僻无人的城北区域,那股惊悸的危机感又涌了上来,他想也不想地抽出刺血枪,反手格挡,恰恰挡住了一只袭向他后颈的手臂。
轻笑声在身后响起,白石头皮一麻,两只前蹄发力一蹬,窜出去三丈开外,这才看向袭击者。
欲艳姬轻舔鲜红的指甲,对他嫣然一笑:“好哥哥,这天寒地冻的委实难过,与其一路奔波,不若你留下给我做个羊肉锅子暖暖身如何?”
“放肆!”白石怒上眉梢,长枪上手便是直刺,这一下将欲艳姬整个挑了起来,不料这女子像是水做的一样柔若无骨,顺着枪杆滑下欺近,双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哎呀呀,还挺凶的。”欲艳姬低头在他脸上舔了一口,惊得白石长枪一震将她甩开,这才觉得自己脸颊生疼——那条柔软的舌头像钩子般从他脸上舔去了一块肉,伤口如被腐蚀般迅速溃烂。
欲艳姬把那块肉吞进肚子里,舔了舔娇艳欲滴的嘴唇:“味道不错,等下还可加点辣。”
“你是谁?”白石紧盯着她,这个女子的形貌与凡间女人无异,若非她刚才展露的手段,任谁看了也不会生出警惕之心。他没有察觉到妖气,也没发现怪族和人修的特征,嗜血食肉的特性更非灵族所有,一时间惊疑不定。
欲艳姬捋了捋额发,向他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告诉你呀。”
应邀而来的是一记突刺,在即将刺穿欲艳姬手掌的时候从中分开,变成了白石的双手牢牢钳住欲艳姬胳膊,顺势一提将她整个抡起,重重砸在了地上,真正的刺血枪从上落下,将她钉在了石板地上。
“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欲艳姬被他钉住,幽幽地叹了口气,“劝你别惊动别人,否则……来一个,我多吃一个!”
说到最后,她的身体化成一滩粘稠血水从枪下蔓延开去,白石立刻拔枪跳开,只见那滩血水如有生命般追了过来,淌过的地面都被腐蚀得只剩焦黑土层,并还在不断下渗侵蚀。白石毫不怀疑自己如果被这血水裹住,会连骨头渣子都被腐蚀干净。
这血水不惧咒术也不怕法器,很快就把这条巷子都染成红色,就连出口也不断淌下血帘,而他身后是弥漫白雾的消失区域,已经退无可退。
眼看血水就要沾上身体,白石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白雾里,瞬时如泥牛入海般没了踪影,似乎与白雾融为了一体。
“跑了呀。”血水重新凝聚成欲艳姬的身体,她目光狠厉,分明是不甘心,可又不敢贸然跟进去,只能望着这片白雾握紧双拳。
“都让你不要玩弄猎物,就是不听。”
嗤笑声从巷口传来,欲艳姬回过头,看到一袭红衣的男子手提白纸灯笼正在看她笑话,怀里还抱着一只双目紧闭的七尾白狐。
“那只羊跑了也不怕,里头可不是什么安全地方。”欲艳姬也不恼,看向那只狐狸,“你这是上哪儿打了猎,打算送我一条狐皮围脖吗?”
姬轻澜道:“七尾狐的皮,你敢扒?”
“就算是九尾狐,我也没什么不敢的。”似乎是想起陈年往事,欲艳姬眼中神色更狠,手指已经伸向狐狸脑袋,却被姬轻澜侧身躲过。
“行了,你要有本事就去找苏虞一雪前耻,现在我废了这么大把力气,可不是让你泄愤用的。”姬轻澜把狐狸抱得更紧,“你可不要坏了大事。”
“这只七尾狐不过是妖皇宫的使者,算得了什么大事?”
“你既然知道他是使者,就该知道他还是西绝的破魔令执法者,跟御飞虹的作用一样。”姬轻澜瞥了她一眼,“你花了这么多工夫还没能让御飞虹入魔,更别说让她拔出封印罗迦尊的灵涯剑,我们已经没那么多时间,必须再做打算。”
“所以你让银牙写信把他引过来,但是我不行,你就可以吗?”欲艳姬凑近他,“姬轻澜,破魔咒印有多麻烦,咱们都一清二楚。我已经把御飞虹逼到极致,难道你还能比我更有胜算?”
“我是不行,但你可以。”姬轻澜微微一笑,“你抓走的那个凡人,可是这只狐狸的心上人……事关情之一字,想来你是再拿手不过了吧。”
欲艳姬眯起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他怀里的白狐,确认对方已经昏睡过去,这才道:“我在眠春山见过他和那个凡人,他们关系的确不错,但没什么逾越的情愫,你怎么能确定他会为此心生缺漏?”
姬轻澜笑而不语。
欲艳姬说得没错,如果那个闻音真是凡人,纵有玲珑七窍也不可能让暮残声动心,然而……那身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比欲艳姬更会挑动人心的魔物啊。
既然如此,他怎能放过这个让他们相互厮杀的机会呢?毕竟那个看似温吞无害的家伙,比谁都要贪婪恶劣、睚眦必报,容不得自己的猎物被他人染指。
“我不确定,但……”他抬头看向欲艳姬身后那片还在慢慢扩张的白雾,“我们快没有时间了,不是吗?”
欲艳姬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看了眼白雾,终于松了口:“走!”
“如果你走投无路,就逃往白雾里吧。”
这是白石离开水牢之前,暮残声用传音入密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
暮残声去了雪原一趟,对这里的猜疑更甚——天铸秘境本就是在千年前寒魄城战场,哪怕发生了异变,它仍和寒魄城处于同一个位面,所以当初三宝师用封界令强行将其分离开来,虽然居住在寒魄城的人再不能与之接触,可它仍然存在于这里,就像天上月与水中月的关系,隔着一面看不到却无处不在的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