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骨不堪重负,血液被积压到极致几乎要冲破经脉爆溅出来,妖狐在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道:倘若我就这么死了,怕就是变成一滩肉泥,等着人扒皮垫脚吧。
他想到这茬,就觉得可怜又可笑,自己生而为妖本就不算高贵,总不能连死了也要做个笑话吧?
一念及此,妖狐将内丹真元提升到极致,本已缩成巴掌大的身体陡然拉伸开来,四肢深陷龟裂的大地中,头却奋力昂起,皮下百骸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夹缝里一点点长高变大,就如一棵快被狂风压折的嫩苗飞速成长,拔干抽枝,散叶开盖,硬生生托起了头顶这片漆黑天空!
血从毛孔各处渗了出来,妖狐深知这一下不是自己把此方天地顶破,就是被它活活压得粉身碎骨。
有一道声音在它身后响起,似赞赏,又似惋惜:“孽畜,你这样困兽犹斗,也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遭罪些,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呢?”
妖狐回不了头,它把自己立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充血的红瞳似乎透过黑暗看到那幕后之人的脸,被压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发出,含糊不清:“我非灵长,生而卑微,可我既然站了起来,就不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浓重的黑暗轻轻震动:“你已在刀俎之下,就该认命了。”
妖狐没有再费力气跟他说话,随着内丹在体内急转,全身真元贯通四肢百骸,它的身躯在这瞬间又暴涨数倍,黑暗世界的天好像被顶到了至高处,再不能往上抬升,只能重重压在它头顶。
它浑身筋骨将碎,可它还站在这里,没有跪下去。
它是谁呢?
在这一瞬间,妖狐脑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笼罩在识海上的迷雾终于被狂风吹散,无数细碎的画面伴随海水冲天倒卷纷至沓来,在他眼前飞快掠过——
在西绝境与北极境接壤之地,没有人类城池,只有一座连绵百里的大雪山,四季飘雪封冻,少有人迹,说是苦寒绝不为过。雪山并非什么福地,虽有精魅出没,却未有成大气候的,就连少有的几窝白狐也总面临猎人的威胁,小畜牲们战战兢兢地过活,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山里有一窝白狐妖,两只大狐狸带着七只崽子,最小的刚出生不久,还不能好生走路,只知道拱在母亲身边酣睡或吃奶,不时还要被调皮的兄弟姐妹踩上两下。
大狐狸的道行都不高,化成人形都藏不住狐狸尾巴,却极爱自己的孩子,但有一个出了洞府,另一个就必定留下看顾崽子。
那天,公狐狸回来得晚,身上带着人血的味道,它说自己遇到一个书生途经此地,冻得快死了都不肯把那些劳什子圣贤书烧了去暖。狐狸心里不忍,便捡了些木柴在他身边生了堆火,跳进他怀里把人暖活过来。
书生头一次见到狐妖,吓得六神无主,狐狸对他口吐人言,问道:“我年年见你从这山经过,应该是西绝人士欲往北极境求学去,为何年年都沮丧而归呢?”
书生闻言,面露悲戚:“我寒窗苦读十三年,想去北极境拜入圣人门府见识妙法真经,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狐狸问:“是你学识不够,过不去圣贤门槛?”
书生苦笑道:“非也,是我出身贫贱,连城门都进不去,年年拜见,年年被拒之门外。”
狐狸道:“只为富贵敞开的门府,你不进也罢。”
“那是城门,并非圣人的府院,都是守城官兵实乃见钱眼开的小人……”
狐狸反问:“那你为何不用小人的方式对付他们呢?”
书生一怔,叹道:“小生身无长物,怎么能让这等硕鼠之辈让路?”
“硕鼠横行,其上必有脑满肠肥的猫儿。”狐狸冲他眨眨眼睛,“你与其再等来年继续吃闭门羹,不如去打听一下,投其所好。”
书生被一语惊醒,恍然大悟,向狐狸叩拜三下,往来处折返了。
公狐狸回来后将这件事细细讲给老婆孩子听,母狐狸却拿尾巴打了他一下,没好气地道:“人妖殊途,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公狐狸不以为然,它做了三百年的妖,懂得些皮毛之术,能从那书生脸上看出富贵相,分明是个先抑后扬的命格,与其结个善缘,将来没准自己的子孙就有求助他的时候呢?
可它没想到书生回来得这般快。那年寒冬,书生雇了一大帮猎人来搜捕白狐,剥皮做衣好给北极边城的官家夫人暖身,山中的狐狸们就这样迎来灭顶之灾,就连身为妖类的两只大狐都被缚妖网罩了个严严实实,活活剥了皮毛。
妖狐那时候还小,亲眼见了父母同胞丧生,自己被箭矢射中腿脚,猎人们一来嫌它皮毛不足斤两,二来见它生得可爱,便留了它活口关进木笼里,准备一并带回讨赏。
小狐狸的一副爪牙,在那一天一夜几乎被磨烂。
它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拖着伤腿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最终栽进了冰窟窿里,侥幸逃过一劫。
走上化妖这条与天争命的险路,也是由此而始。
小狐狸回忆着父母教过的粗浅法门,吸风饮露,餐冰雪舐铁石,大雪山的猎猎寒风活生生把软毛细骨都摧折粉碎,然后又一次次地重接长好,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待三十年后有了些能力,它就去找那害了自己一家的罪魁祸首。
当年的书生依然没有迈入圣贤门府,却凭借一件品质上乘的狐氅讨得官家老爷欢心,又靠学识跻身幕僚,最后娶了小姐谋得官职,上通下达,如今已做了一方大员,在北极边陲的一座县城作威作福。
妖狐终于明白,自己父亲并未看错,此人确有富贵相,却非仁德之辈,他一旦得势便要欺压迫害他人,每进一步皆要站在他人血泪之上,故而天道抑制着他,使其郁郁半生不得志,直到被狐狸在无意中一语道破了天机。
从此他飞黄腾达,注定有千百人因其受苦受难,这诸般因果细究起来,狐狸便要同担罪责,倾一家血肉皮毛做了书生的第一块踏脚石,如此一因一果,便是天道。
然而妖狐大难不死,当向这书生讨回血债,这也是报应。
妖狐剖开他的胸膛,取走了一颗心,与那件狐氅合并烧了。第二天清早,妖孽杀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它被官兵和术士联合追捕,最终让一个道士抓住,打得半死后用绳子绑了扔进火堆,要将这妖孽活活烧死,盖因它虽为报仇,却以野兽妖修之身杀了灵长贵人,因果虽了断,世人却不容。
这竟也是天道。
烈火焚身的时候,天上正是夕阳迟暮,妖狐苟延残喘之声与围观众人的叫好声重合在一处,最后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余音,在耳中支离破碎。
——何为天道?何为因果?何为人?何为妖?
扪心四问,天道人法,刹那间灵台顿悟,心海开花。
前尘也好,恩怨也罢,都随着这一把火悉数烧了干净,当它从灰烬里爬出来,血肉在焦骨上重生,皮毛一寸寸长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片血泊。
血泊里站着一个头戴幕篱的白衣女人。
她将满身血灰的妖狐抱起,道:“做我的弟子吧。”
它第一次口吐人言:“为……什……么?”
“我教你修成正果,我带你聆听天意,我许你不弱于人。”
“那……你要我……做什么?”
女人的嘴唇隔着一层薄纱印在他额头上,轻声道:“我要你撑起一片天。”
“你……是……谁?”
“我是净思,北极境重玄宫主,灵族三宝之一的地法师。”
“那么……我……是谁?”
“昔日种种已付诸一炬,今日的你浴火重生,头顶暮色,耳闻余音,便叫‘暮残声’吧。”
——暮残声。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本已渐渐被压弯脊骨的妖狐突然睁开了眼,压制在身体深处的力量终于解禁,刹那间贯通四肢百骸,身后五条长尾破空而出,它张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然后咬住了面前的黑暗一角!
它终于将这片令人无望的漆黑囚笼,撕开了一道重见光明的裂口!
“疯子!”
识海里瞬息万变,现实中也只在眨眼间,幕后之人暗骂一句,却已经来不及弥补缺漏,看着它从这道裂缝冲了出去!
暮残声甫一脱身,便见到已经长大的“宝儿”向冉娘狠下雷霆之手,它心头一跳,一条长尾暴射出去,卷住冉娘向后飞退,同时怒喝出口,夹杂暴烈真元的声音如有实质般戳在那藏匿人后的黑影身上,终于将其逼了出来。
御斯年被这变故惊住,倒是那眉心生有红痣的黑衣少年不闪不避,径自挡在了他面前,直视妖狐赤红如血的眼睛。
他的笑容很奇怪,有着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却隐含着令人惊悚的恶意,此时难得放下骄矜,对暮残声颔首道:“本座是静观。”
暮残声脸色微变。
第六章 梦魂
此世名为玄罗界,依照五行地域根源划分出中天、北极、西绝、东沧和南荒等五境,其间众生有人、妖、灵、怪等四族。在这之中,人族虽有体魄和寿数等缺陷,却是先天开智的灵长之辈,兼之世代繁衍不绝,人口密布天下,势力日渐做大,虽无“号令出则天下伏”之说,却凭借历代王朝征伐和层出不穷的修行真人震慑五境,至今已位于四族上首,五境之内少有不见人族繁衍生息之处。
然而,北极境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北极境位于玄罗北方,越往境内越是苦寒,物资种类相对单调,气候地理也不宜人居,比起物流鼎盛、人口集聚的中天境有万分不如,因此占据北极境高位的乃是灵族。
天地万物皆有灵,如活着的人畜草木被称为生灵,生灵死后化为死灵,哪怕山间一块石头受了日月精华,也可能点化为精灵,故而灵是比人更广布世间的存在。然而大多数灵朝生暮死,难以修成神识,更难成肉身降临于世,它们数量虽多,却不成气候,唯有北极境的灵族得了造化。
北极境有一圣地名为“天净沙”,据说是天地初开时支撑三界的天柱所化,引灵朝圣,日夜受天地灵气笼罩,精魄生于其中便成有相之身,天生便能聆听自然之声,接受天命意志,是凡间众生中离神最近的存在,隐为凡生耳目,长居北极接天之境,不问人间政法之争,只顺应天意做事,被称为“神使”。
灵族的尊主共有三位,即常念、净思和静观,分别执掌天、地、人三卷妙法图录,被尊称为“三宝师”。
常念生为知命老人相,掌天法录,自诞生便居于天净沙,说是要侍奉真神、聆听法旨,从未出圣地半步;净思生为妙善女人相,掌地法录,执灵族大权,代表北极境最高意识;静观生为天真孩童相,掌人法录,多年来游历于玄罗五境,行踪诡异。
暮残声生而为妖,隶属于西绝妖族,却在机缘巧合下拜了净思为师,好在后者虽对它有教导深恩,到底还是放养居多,故而他从未去过灵族聚居之处,再加上此番不知为何落入这梦境里,连身份前尘都险些忘了干净,自然也就没能认出那眉心生有红痣的古怪孩童竟然是与师尊同为三宝师的静观。
它心念急转,并未坦露这层关系,以免不测祸福牵连到净思身上,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那在片刻间长大成人的“宝儿”。
“小妖拜见人法师。”暮残声低头向静观行了不卑不亢的礼,挡在冉娘面前的身躯却未挪动半分,“敢问尊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座倒也想问你。”静观伸出细嫩的手指遥遥一指御斯年,“这是此人的梦境,其中屋舍城池、民生百态甚至天灾人祸都是他的记忆投影而出,就连我也只是以引灵术渡入这一道神识,你是如何以生魂之身进来的?”
这都是梦?
暮残声懵了片刻,它先是感受了一下身体内外的伤痛,半点不觉虚假,紧接着思及自己这一个月来的日子,无处不显真实。
可它也察觉到了违和。
忘掉前尘只记得救命之恩的自己,本为凡女却在死后迅速化为阴灵的冉娘,不时出现在城中择人欲噬的妖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商队,故意蛊惑冉娘化为恶鬼还唆使母子相残的静观,事变后瞬间陷入死寂的城池,那块神秘的木牌,突然长大的“宝儿”……
如果这是真实,难免荒诞;假若这是梦境,恐也离奇。
一念及此,它坦言道:“我自一个月前睁开眼便在此处,若非适才与尊者相斗破了识海壁障,连名字和来历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曾在五年前欠了这妇人一次救命之恩,需得结草衔环以报答。”
静观用那双黑如深渊的眼睛看向它,妖狐也毫不避讳他的打量。
“本座喜欢说真话的人。”静观环臂,兴趣盎然,“虽然你坏了事,但也带来了惊喜,本座准你再问一件事。”
暮残声双眸微敛:“是真也好,是梦也罢,冉娘都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纵使化为恶鬼也翻不出天去,如何能劳烦尊者亲自降临至此,却要借其亲子之手去杀她?”
它性情直率却不莽撞,面对静观允诺的这个机会,并未在梦境虚实和御斯年身上多做纠缠,而是飞快将杂乱的线索传来起来,想找出漏洞好套出更多的消息——
既然怪婴是静观,那么商队和蜘蛛妖恐怕都是他用来推动事态发展的工具,就算自己没有多管闲事,冉娘为了保证宝儿的安全,也得去对付那蜘蛛妖,到时候自然会遇到静观,然后被诱出心中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