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雷、艮山、坎水、离火、兑泽、巽风,五行?克!”
“乾天纯阳、坤地纯阴,落!”
黑白之气在八卦阵中汇聚成团,扭曲了地缝走向,形成一个太极阴阳鱼的内环裂隙,随着四道符箓凌空落下,阵图范围内一切土石草木都褪去颜色化成灰白,极寒极热同时出现,惊得周遭山民登时回神,骇然远离阵旗所在。
魔气被八卦阵旗化出的镇法兽吞吃殆尽,黑水被迫下沉,地缝虽然没有消失,却被困于太极图内不得出端。
这变故让萧傲笙惊喜过望,北斗更是失声叫道:“师父——”
“哼!”
一声轻斥在耳中响起,听不出远近,却清晰无比。
阵旗射来的方向,有一只白鹿在山路上疾走如飞,几个起落便由远至近,它高大如骏马,通体雪白无杂色,两只犄角生得硬挺有力,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样,偏偏没有吐息之声,等到背上之人一跃而下,白鹿就缩小成一只栩栩如生的指长玉雕,悬在来者腰间。
观其形貌,这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明黄窄袖衫,肩披黑毛滚边的大氅,满头乌丝被玉冠束得一丝不苟,眉心三点水滴红印,仿佛一位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少爷,很是精致贵气,脸色却臭得很,活像被谁欠钱不还。
重玄宫千机阁的现任阁主幽瞑,在他出名时就是这样舞象之年的容貌,如今几百年光阴过去,半点都没有变。
萧傲笙在进入昙谷之前就给重玄宫灵鸟飞书,却没想到幽瞑会亲自过来,他又惊又喜,感受到剑轮上的压力陡然一轻,心知还有其他援手到了,正在全力施为,只是不如幽瞑来得快。
他没有急于撤走玄微剑,只能向幽瞑低头道:“多谢幽瞑阁主出手相助!”
幽瞑压根儿没接话,目光仅在他身上扫过就落在北斗脸上,眯了眯眼也不说话,撞开徒弟本来要行礼的胳膊,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北斗摸了摸鼻子,收回牵魂丝时脚下一软,好悬没五体投地,幸亏被一只手揪住了后领子。
幽瞑回手抓住他,冷冷道:“本座在此,你给谁下跪呢?”
萧傲笙有些奇怪,幽瞑虽然是出了名的脾气差,但听闻他对北斗是十分看重的,现在这样一脸官司,活像是北斗犯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罪,马上就要被他就地正法。
北斗倒是半点不觉异样,借坡下驴地给幽瞑跪下,抬手道:“谢师父援手,否则徒儿八成要折在这里了。”
“丢人现眼。”幽瞑冷睨他一眼,不知是说北斗道行未精还是他这般做派,拂袖走到八卦阵图前,双眉狠狠皱了起来。
幽瞑容色极好,可他不说话时似乎连空气都冷凝下来,一时间连山民们的抽气声都变低了,只觉得这个子不高的仙长浑身都散发着煞气。
吞邪渊上涌,对于整个北极境乃至玄罗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幽瞑以一己之力能布阵阻其一时,却不可能阻一世,当即就捏碎一块玉符,向重玄宫传递了消息。
做完这件事,他才转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北斗,脸色更拉长了些:“起来!”
北斗如蒙大赦,笑嘻嘻地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也不管自己看起来比幽瞑还要成熟高大,扯着幽瞑的披风一角道:“师父,我好想你呀。”
幽瞑不理他,他就继续道:“可我没料到自己刚刚想到师父,你就来了。”
萧傲笙:“……”
剑阁少主回忆了下自己遥远的学道时光,对比眼下,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咳嗽一声,看到上方那些飞舞的头骨也在剑轮撤去时下落,各自扑向一具骸骨归位,身首异处多年的尸体终于完整,它们如受指令般面朝某个方向,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过去,正是一元观所在。
无论黑雾还是赤红结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座道观屹立在原地,大门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敞开模样,暮残声从里面走出来,步履很慢,脸色也白得难看。
“师弟!”萧傲笙快步上前想要扶他一把,却见暮残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停步。
暮残声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透了,从优昙幻境里脱离后,元神虽然归位,肉身五感还没恢复,紊乱得一塌糊涂,他现在除了视觉还能勉强作用,听觉、嗅觉和味觉都颠倒过来,能够“听到”焦糊腥臭的味道,“嗅到”刺耳的声音,口腔几乎都麻木了。
好在他脑子还没被掏空,木愣了片刻就回过神来,目光扫过一圈,在幽瞑这个生面孔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却也没有急于做什么,而是看向那些分成两列站在一元观门口的骸骨。
这场景与脑中某个画面重叠,暮残声咳嗽了好几声,才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抬手向它们行了一礼,哑声道:“千年守护,功过已消,诸位请去吧。”
话音未落,骸骨们在骤然腾起的青烟中舒展肢体,血肉重生,皮发再现,竟然又恢复了与活人无异的模样,齐齐向自己还了一礼,又看了眼一元观和周围惊疑万状的昙谷山民,身形再度虚化,随烟雾消散开来,只留下满地苍白的骨灰。
萧傲笙面露惊讶:“他们……”
暮残声垂下眼,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直接倚着门框滑了下来,幸亏被萧傲笙一把扶住,后者低头查看,只见他双目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
“师弟!”
幽瞑终于开口了:“你叫他师弟?本座怎么不记得重玄宫有狐妖?”
“他名暮残声,与家师有武道传承之谊,又同弟子有救命之恩,便以师兄弟相称。”萧傲笙搀着暮残声,有些慌,“阁主,能否请您……”
“神识消耗太大,昏过去而已。”幽瞑的目光在暮残声身上一扫就知端倪,眼中闪现兴味,“他能从魔罗优昙花下逃脱?”
昙谷诸事少有人知,可幽瞑身为重玄宫六阁主之一,对这些秘辛都颇有了解,之前辛陆氏那封香火传信传入观世台,司天阁的掌事弟子乃是小辈,没有及时将其上报,才让阿灵几个年轻弟子贸然前来。幽瞑本来不打算管这些事,左右该司天阁分内职务,可他没想到自家蠢徒弟竟然加入了队伍,跑到这浑水里不算,还当真出了祸事。
若他没有派人留意从昙谷传向司天阁的讯息,若他没有及时赶到……
想到这里,幽瞑暗自捏烂袖中一张符纸,眸色更寒:“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本座一五一十讲清楚!”
“不可能——”
遥遥望见剑轮安然撤开,密林中有人双目充血,气怒攻心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姬幽颤巍巍地捂住心口,她现在就像个一脚踏进棺材里的死老太婆,全身上下都是丑陋的皱纹,曾经的风华容貌连半点也不剩下,身上还有多处血污,十分可怖。
“重玄宫的后援来了,当先者是千机阁主幽瞑。”
姬轻澜懒洋洋地倚靠着一棵大树,悬浮在身边的灯笼燃着青色火光,魔胎如提线木偶般站在他身边,动也不动。
“幽瞑怎么可能会来?!”姬幽回头看着他,“我不是让你给他们的消息做手脚吗?”
姬轻澜委屈道“老祖宗明鉴,您的吩咐我是都照做了。”
“你照做?”姬幽目光狠戾,“我把那狐妖扔到生六城,分散他们的力量,让你趁机把他们个个击破,你怎么没做?”
姬轻澜干脆地道:“我不是那狐妖的对手。”
“你放屁!”姬幽怒骂,“你一身香火道法已臻化境,连灵域都已练成,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姬轻澜微微一笑:“因为我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姬幽正要训斥,突然明白了他这话的另一重意思,瞳孔紧缩:“你——”
“我按照您的吩咐,把他引去了神殿想要借力毁神像金身,破坏优昙花的封印,可他不上当,我也没办法。”姬轻澜舒展手指,“不过这对您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坏事吧……毕竟,要是优昙花解封了,您哪还有命在这里说话呢?”
姬幽脸色立变,她确定真相揭露时姬轻澜不在现场,仅用提早布下的香火助自己逃离,可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看着那盏灯笼,脸色变幻,这个红衣鬼修是在今岁找过来的,凭借灵源证实他是姬氏宗亲后代,带来了许多对她有用的消息,还代替魔族向她抛出橄榄枝。
重振姬氏皇朝,复得尊贵荣华,谋夺长生不老……他的话能完美贴合姬幽心里所有妄想,顺应她要做的事情,以至于她虽然提防他,却也在不知不觉间相信了他。
神明不能给她想要的,魔才可以。当年的辛氏能靠优昙尊一跃上位,如果不是他们最后犯蠢,成为人皇氏族也不为过,那么本就有皇族尊荣的姬氏为何不能投靠魔族?
姬幽抬起头:“非天尊什么时候到?”
“很快,就这三两日。”
“我当年留在姬氏的香火道法只有下半册,你是从非天尊手里得到了完本吗?”姬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后生,你这回办砸了事情,总要给老祖宗赔个罪吧。”
姬轻澜会意:“香火道法灵妙万方,我是该孝敬给您,不过……”
姬幽眯起眼:“不过什么?”
“一来,这道法不是非天尊所授,故不能妄动;二来嘛……”姬轻澜的笑意加深,“就怕我的孝敬,您受不起。”
姬幽脸色立变,她抢先飞身欺近,抬手拍向姬轻澜头部,哪怕身为鬼修,这也是灵识所在,一旦被这掌拍中,三魂七魄都要分开,可是姬轻澜不闪不避,任她一掌落在自己头顶上。
苍老的手穿过飞舞乱发,摸到一点嵌入皮骨的冷铁,姬幽心头巨震,就觉得心口一凉——姬轻澜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
鬼修专攻魂魄,姬幽可以凭借灵傀术不惧伤势,却不能立刻修补自己魂魄的损伤,更何况姬轻澜这只手掌心里攥着一团小小的青色火焰,一入体内就融入血流贯透四肢百骸,连元神都如被火焚,痛得她半点灵力也动用不了!
“你——!”
“辛氏做的孽用一千年香火守护还清,姬氏犯下的错以亡朝灭宗相抵,可是老祖宗您还逍遥至今,也该到还报的时候了。”姬轻澜倾身凑在她耳边,“挑拨浮梦谷百族背叛之罪错,创立咒魂钉之祸,暗害无辜之罪……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用一道‘阿鼻堕’来讨债,您可受得住吗?”
姬幽的脸上尽是惊恐,她知道“阿鼻堕”,这是《奇门天香册》里最狠毒的一种香火咒术,却是用于缔结因果者讨债的“惩罪香”,对无辜旁人不起任何作用,与其有罪怨纠缠的人一旦沾身就难以解脱,因果缔结越深,就越是痛苦。
可她不记得自己与姬轻澜有什么仇怨!他是姬氏的后代,她将他看得珍贵,连重用的来不及,怎么会去跟他结仇?!
“你……”姬幽嘴里流出黑血,“你到底是谁……”
“我是姬轻澜,二百八十年前姬氏皇朝末代皇子,生母乃孝烈纯皇后。” 姬轻澜收回手,看着倒地抽搐的姬幽,含笑的目光渐渐变得幽冷,“王朝倾覆时,我尚未出生,母后受惊胎息不稳,父王被亡国之仇迷心,听信大祭司之言,决定牺牲我这个被诊断为难以平安的孩子,换一个向御氏讨仇的凶器。”
姬幽猛地抬起头,哪怕被阿鼻堕的火焰折磨得痛苦不堪,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母后被剖腹时,父王就在殿外听着,然后大祭司亲手给我楔入咒魂钉,却被我母后的死士冒险潜入密室,将用来下咒的御氏头发换成了父王和大祭司的。”看着姬幽煞白的脸,姬轻澜俯下身与她对视,“我从尸瓮里爬出来后就成了天煞鬼婴,按照咒魂钉上的气息杀了王宫里所有的姬氏族人,包括我的父王……老祖宗啊,你留下这么一个害人害己的东西,想要姬氏用它斩除异己,可曾想到邪物和贪念最终也会反噬呢?”
姬幽哆嗦着嘴唇:“你这次……”
“非天尊是真心想招揽你,可我不想。”姬轻澜站起身,如撇下一只蝼蚁,“那只狐妖是我引来的,你虽然有手段城府,却太过心急,不愁他抓不住你的把柄,正巧他将去重玄宫,也需要一块敲门砖……老祖宗,我说得这样明白,你该安心去了吧。”
他说完,火焰从内而外焚烧了姬幽的身体,连骨带皮,很快就让她半身都化成焦炭。姬幽惨叫一声,强行驱动真元想要融入大地逃生,可是阿鼻堕的火焰如跗骨之蛆,根本无法甩脱。
她逃不掉了。
姬幽活了一千年,头一次有这样死到临头的感觉,可她不甘心,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到,她怎么能死?
心入执妄,姬幽发疯地将仅剩真元沉入丹田,想要自爆拉姬轻澜陪葬,却被一只细嫩的手点在了眉心。
那模样恐怖的魔胎蹲在她面前,身上诡异的红斑飞快褪去,肢体也迅速长大,顷刻变成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目如精雕细琢的玉人一样。
小姑娘冲她眉开眼笑,浑然不见魔胎的木讷样,曼声道:“总算等到了,成熟的魔障最好吃。”
这是姬幽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被生生抽离,眼前一黑,火焰没过她的头颅,燃尽了最后一点肢体,只留下满地黑灰。
姬轻澜以袖掩面,叹气道:“琴遗音,你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东西好吃就行了,管这么多干什么?”小姑娘满足地吸了口气,回头看向姬轻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姬轻澜挑起眉:“你觉得我会开这种玩笑?”
“你对非天尊不就开玩笑了吗?”琴遗音点了点唇角,“不过,那香火道法的来历到底是什么?”
姬轻澜垂下眼:“师父给我的。”
琴遗音饶有兴趣,香火道法完善于优昙尊之手,连他都不知全本,辛氏和姬氏各剩一半,谁能给姬轻澜完整的香火道法?
他暗自盘算着,倒也没有急于细究,而是笑道:“你不止对她阳奉阴违,对我也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