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季看着这个一大早忙着伺候自己的人,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温暖,双睫不由地轻轻颤动着,病恹恹地说道:“这倒真成了我的下人了。”
“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么。”莫堇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根帛带,将方季散落一肩的墨发细细束好,转身又将那碗粥端了过来,道:“不冷不热,刚刚好。”
“我自己来吧。”方季有些拘谨,实在是不习惯,又怕自己说不清楚,引起误会,遂又补了一句:“平日里这些事都我自己做。”
莫堇握着汤勺的手怔了怔,一脸惊愕:“你的下人们都这么伺候你的?”
“不是,是我将他们赶出去的。”方季苦笑了一下,眼神闪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莫堇一向都不喜欢探究别人的隐私,一瞧方季那不对路的神情,便不再多问,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一只手如何吃?”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方季见莫堇竟然对自己的问题毫不在乎,又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内心竟然是渴望他继续追问下去。
“你不愿意说就罢了。何必强人所难,引人不痛快。”莫堇舀起一勺粥,虚虚地吹了几下,便送到方季嘴边,方季木纳地张开嘴,食不知味般地吞了下去。
“你不问我,怎会知道我不愿意说,”方季反问道。
“哦,那你说。”
对于莫堇这种言简意赅的敷衍回答,方季莫名头疼,他一下失了兴致,深吸一口凉气后,带着点失落道:“还是以后说吧。”
“嗯。”一个轻飘飘地声音传来,随即一勺粥又伺候了过来。
方季抬眸瞧了瞧莫堇那张好看的侧脸,心里一阵感慨。
原来自己除去那些想入非非的事情真的就跟他无话可谈,一开口即是死局!而莫堇甚至比他更无趣,两个人明明在同一条路上,有着相同的脾性,却怎么也融不进去,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把两人的关系堵的个措不及防。
寒霜对冰碴,真的很尴尬。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两人始终未发一言。
莫堇仿佛看透了方季的心思,他抚着方季的肩头,将他拢过,轻轻抱了一下,贴着他的耳朵道:“不高兴了?”
这明明就是一句温柔耳语,方季却又会错意了。
怎么感觉自己被当成一个小家子气的小媳妇一般,浑身别扭,又不动声色道:“没。”
真是回答的干脆响亮,毫不拖泥带水,即便是那温暖的怀抱,也未能将这块寒霜捂个明白。
这一个“没”字分明就在昭示着:我有,还非常。
莫堇垂下眸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方季,突然话题一转:“你王大哥的事不要去查了,盖棺定论,让他去吧。”
方季对这突然一句话给砸蒙了。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心里头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在质问他。
为何不查了,王大哥对你那么好!
为何不查了,王大哥死的太冤枉!
为何不查了,你凭什么就不管了!
你怎么能不查了……
“为什么……”方季喃喃道,他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莫堇。
“你不知道为好。”莫堇一只手在方季后心按了按,像是抚慰,温柔缱绻。
一般这种话往往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愈是能激发别人的求知欲!
“为什么?”方季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莫堇的脸。
“你信我,不要查了好吗。”莫堇言辞恳切。
方季被这温柔细语彻底打败了,“好,听你的。”
两人再次陷入了深深地沉默。
怀抱温暖,方季的头轻轻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去他的相对无言,那就相对无言吧。
“你有事在身不可耽搁太久,猎鹰传讯,一九他们已离开了景州。”
“你与猎鹰联系上了?”方季直起身,又道:“我们可否追上?”
“骑马自然是可以的,倘若坐马车……”莫堇垂下眸子看了看方季,欲言又止。
方季知道莫堇的意思,自己目前的状态断然是不可能骑马的,只能坐马车了。那……
西北与景州虽相距千里,但脚程快的话,也不过数日便可到达。自己已经耽搁了两日……
就在他沉思之时,莫堇递给他一个包袱,道:“你的东西。”
方季闻言,脸色骤变,目光散在别处,道:“我动了你的东西,还打碎了一件……”
原以为莫堇听了会恼自己,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来面对。
“本就是你的东西。”莫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像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倘若如此,他又为何收藏那么多年。
方季有时候觉得,眼前这个人越来越让自己迷惑不已,他甚至觉得,自作多情的那人怕是自己罢……
莫堇见方季脸色不太好看,原本淡淡的眼眉忽然挂上了一抹笑意,他打开包袱,道:“换上衣裳,一会便上路。”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慎的慌,像是去赴死一般。
方季苦笑着道:“上路?”,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来,他诧异地看了看那套衣裳:“你买的?”
“嗯。”
“你知道我穿多大的衣裳?”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地方荒凉,没有那么好的料子,你凑合穿吧,等出了这地再换。”莫堇一边说着,一边替方季穿上衣服。
这衣裳确实糙的慌,不过方季倒也不是个挑剔的人。
然而他却还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其实可以穿你的衣裳的。”
莫堇突然停下手,打量了许久,慢慢悠悠地说道:“你确定你能穿?”
这还需要回答吗,自然是不能的。
方季为自己的荒谬可笑的想法顿感羞耻,他此时此刻就想着钻进被窝里将自己蒙死。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方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莫堇给自己穿衣收拾,莫堇也静静地忙活着,心照不宣,谁也不理会谁,倒也自然了。
寒霜与冰碴再一次巅峰对峙。
“那面具你想起来了?”
“嗯。未曾想你还留着,我……”带着些许内疚和感动,方季又噎住了。
“我已扔了,不必挂怀。”
方季被这冷冷的一句话给震惊到了!
料想那日,那条大蟒蛇,还是这面具救了自己,怎么说扔便扔了!这里还有什么蹊跷,那条蟒蛇为何对这面具唯命是从?
这么重要的东西说扔就扔了!
方季把所有情绪都在脑子里翻腾了一遍,最后蹦出一句:“那面具对我很重要!”
莫堇不解,道:“如何重要?”话虽淡淡,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前些日子在乌山,有条大蟒蛇对此面具很顺从,是它救了我。”
莫堇显然是不敢置信,他沉思良久,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是两条黑色蟒蛇?”
“嗯。”方季低声回答,随即又心虚地补上一句:“另一条被我杀了……”
“你把淄魍杀了?”莫堇惊讶道,手指突然捏紧了方季的肩膀。
这一举动显然是方季没有料到的,在他的印象中,莫堇很少有这么大的情绪变化。
“淄魍没死,是另一条。”方季侧目看了看那只紧捏住自己肩膀的手。
“那是淄魅,这两条蛇是我灵蛇谷之灵宠,只不过它们长年呆在灵山……”莫堇没有再说下去,他不漏痕迹地松开了手。
“抱歉,当时我……”
“我知道,它定是要伤你性命,你才杀了它,既如此,又何妨。不过是一牲畜罢了。”
灵蛇谷离景州相隔数百里,在一座神秘峡谷内,相传几百年来都无人找到通往谷内的入口,除灵蛇谷族人,外人不得入。
灵蛇谷中有座灵山,山中有各种奇珍药草,当然毒虫野兽也颇多,就连灵蛇谷族人进山都要小心翼翼,一不留神便命丧山中。
特别是山中两条大蟒蛇。一条叫淄魍,一条叫淄魅,这两条蛇多大年龄了,除了谷主大概无人知晓,且这两条蟒蛇只听从谷主号令,其他人等入灵山必然被这两条蟒蛇袭击,毫不留情。
令莫堇不解的是,这两条蟒蛇是如何被驱使到景州的?
至于那两条蟒蛇为何见了那碎玉面具而听从方季的号令,莫堇眸光一闪,他自然是明白的。
方季见莫堇久久不言语,料想莫堇应该在疼惜那条蟒蛇吧,一阵内疚再次袭来。
他话题一转,温声道:“阿堇,京城离景州千里迢迢,你是如何躲开那些杀手,安全到达的?”
莫堇未曾想他会问到这个问题,他晃了一下神,笑道:“换脸。”
方季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瞧了又瞧,并未瞧出什么不同。
莫堇从袖间掏出一透明的**,还有一瓶药水。
他将药水倒在面具上,又将面具敷在脸上,用手轻抚了片刻,一张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方季面前,看的方季目瞪口呆。
“如何?”一个完全的陌生的声音响起。
方季心头一酸,这个人的神情,声音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翻滚,内疚,心疼,悔恨,恼怒,感动……什么情绪都有,掩都掩不住!
沉默半晌,他伸出那只手,轻轻抚了抚那张脸,颤声道:“阿堇,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堇那么好。
第35章 亡命鸳鸯
一阵细雨过后,空气清新,墨云散去,阳光暖暖。
方季半阖着眸子,靠在莫堇的腿上,马车虽晃荡的厉害,倒也没那么难受,两人就这么岁月静好地呆着。
也许前途茫茫,这不过是个开始,但是至少眼前这一刻是真实的。
方季稍稍歪了歪头,又被一只凉凉的手扶住,他眉头一蹙,这人的手永远都是凉的,捂都捂不热,却总是妄想着去捂热自己,自己何曾真正对他冷过,真是傻的可以,还总以为自己对他做的一切一无所知。
有时候糊涂一些未尝不可,至少他不想在他的阿堇面前过于聪明。他的外公告诉他,太聪明的人不好,会生出距离。所以,他牢牢记住了。
他的外公,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对他的印象都慢慢模糊了,因为他的外公长年不在府上,他总有忙不完的事儿。
他知道他的外公死的蹊跷,他有想过去查,而他的母亲却神色淡淡地说:生死离别不过是人之常情,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他就得好好活着,因为没有资格去死!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淡,那么的冷,但他一点也不惊讶,母亲的形象在他眼里心里从来都是模糊的,她对所有人都是那么不咸不淡,一张美艳的脸却写满了令人望而止步的凉薄。
这就是他的母亲,一个性情寡淡的女人,在他外公还在的时候,她可以一整年都呆在清凉寺,自己想她了,念她了,跑去找她,永远吃的闭门羹。
他没有父亲,就连母亲也不过是一道残影。
他也没有朋友……
他并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好,至少他自己认为,一点也不好,他宁愿生在贫苦人家,相亲相爱,灯火如豆,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补着衣服,父亲喝着水酒,自己趴在一边静静看着……
马车剧烈地颠了一下,一个不留神,发顶撞到车壁上,却不疼,他打开眼帘,一只手轻轻柔柔地抚在发顶,还是那么凉凉的,但,他的款款笑容,暖。
这个七年前满脸血泪的人,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的人,而自己却决绝地离开了……倘若自己当年将他救走……
但他却没有,还把他忘了!
在余家村的时候,打开匣子看到那张面具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京城大街上那个买面具不给钱的少年,那个灯火阑珊处的人,他竟然别过视线不愿看他……
那个让他迷了眼的夜晚,他又把他拾了回来……应该说是他寻着他而来……
望县客栈,那个熬红双眼的人,那个为救自己豁出命的人。
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只能遥遥相望,三个月的时间,说长它真的不长,但他感觉已经耗尽了一辈子,幸好,他又从千里之外过来寻他了……
短短的岁月里,一直是他来寻自己……
在生离死别后的再相逢,方季突然就觉得自己疯魔了。
在生离死别过后,在失而复得之后,一切都弥足珍贵!
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美好的事情了!
那个血狼之夜,他虽意识模糊,但他心里瞧的清楚,是他的阿堇,他力战群狼,毫不畏惧,他本是一个身怀绝技,才华横溢的人,就连莫家的老婆婆都武艺超群。
可是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他不说,自己也不问,因为他相信他。
眼前这个枕着自己的人,他那张永远白的不正常的脸,他那双永远捂不热的手,方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不能说。
太聪明的人不好,会生出距离……
余生,我再也不让你来寻我。
“阿季。”
方季从沉思中剥离出来,他有些错愕,这是莫堇第一次唤自己的名字,明显感觉到这声线发着颤。
“嗯。”沙哑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
“我在想,下辈子换我去寻你。”说完这话,他曾经的冷,在霎那间都土崩瓦解了,原来自己一直冷的只是自己。
他没有爹,没有外公,就连娘都那么遥远。
他是他此生唯一的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