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袭寒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没有现在打起来,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见状,他立刻对厉殊低声道:“厉阁主,明正阁虽有‘就地正法典刑’的职责,可暮残声并非重玄宫弟子,眼下元阁主的事情也有不少遗漏未调查清楚,既然他愿意受缚,还是先押下再议为好……毕竟,西绝妖皇已经得到了宫主传信,想必也快要赶来。”
厉殊微微拧眉,青木更是咬紧牙关不肯罢休。
就在这时,司星移忽然开口道:“厉阁主、青木,速速静心凝神,你们的气机不大对。”
此言一出,被点名的两人都是一愣,厉殊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收剑沉下一口内息,已经浮于面上的浓重杀意顷刻如潮水褪去,他身躯微震,脸色忽地白了白。
凤袭寒被司星移这话提醒,一指点在青木眉心,充满温柔生机的甲木真元透入灵台,后者即将爆发的愤怒和疯狂陡然一滞,随即双膝一软,险些瘫倒下来。
有了这点变故,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内视,许多弟子骇然发现自己的气海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平静,无声翻涌起来,全身真元运转都悄然加快,平日里罕见的冲动戾气都涌了出来,潜于皮下蠢蠢欲动,若非司星移这句提醒和暮残声主动退步,恐怕一旦打起来就不可收拾局面了。
“怎么回事?”
“我的气海乱了!”
“我头痛……”
“……”
暮残声愕然看着这一切,凤袭寒趁机将他扶起,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感觉不对?”
他迟疑地摇了摇头,仔细看了一下,同样低声道:“出问题的,好像是刚才情绪波动最大的那些……”
凤袭寒双眉微蹙,他抬手一挥素心如意,数道绿色光华如雨丝飘落到人群中,接触到的人都为之一醒。与此同时,司星移口中念念有词,袖摆上的星纹流转微光,随着他手掌打开,一个八卦图在掌心亮起。
“震、巽……木行有变!”司星移脸色微变,“出去看看!”
众人察觉不对,分出一些留守木楼后,其他的都迅速出去查看,起初未见异常,直到暮残声回头一看,发现那座木楼的外观变了模样。
它从一座建造古朴的木楼,又变回了一棵树,枝繁叶茂,红花怒放,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夺去了世间万千绝色,红得如一颗鲜活心脏落在眼中怦怦直跳。
一阵风吹落了花瓣纷扬如雨,众人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扑面而来一股馥郁勾魂的香风,像红酥手,似迷离目,挑起了情丝万缕。
恍惚间,暮残声看到闻音站在树下,正冲自己伸出手来,他下意识地就要抬步,冷不丁右臂传来一阵刺痛,疼得他差点闷哼出声,再看时眼前没有闻音,只有越来越艳的花。
刚刚浮起的冲动和绮念都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压在心头,吸入鼻腔的香风也变作了恶臭,令他恶心欲吐。
“这是……伊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意
高能开始
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整个北极之巅长满了这种恶木。
它们肆意地舒展枝干,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有红花怒放,每一朵都似千娇百媚的美人脸,笑吟吟地勾住过往人的魂灵,使得那些阴暗暴戾的扭曲恶欲在人心里迅速滋生壮大,偏生它们都散发着甘美馥郁的香甜味道,如琼浆,似鲜血。
与这些恶木的生机盎然不同,原本生长在重玄宫各处的花草树木接连枯死,乍眼看去就像一具具直挺挺的干尸戳在地面上。
行走在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同时染上鲜活与枯槁的气息,大多修士在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们无法自控地聚集到恶木下,争抢着那些娇艳动人的花,仿佛是追逐着能让人立地飞升的至宝,为此不惜与同门剑拔弩张甚至大打出手。
喝骂声、打杀声、诅咒声……各种喧嚣集结成云,沉甸甸地压在重玄宫上空。无论人灵妖怪,但凡生者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私欲,而这些在平日里被重重教条道法收敛到死角的东西,现在都重新翻涌出来,他们忘乎所以地在欲望漩涡里沉沦,浑然不知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
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哀忧思恐惊。
芸芸众生诸般色相,你是哪一种呢?
“废物!”
眼看一些弟子已经六亲不认,面对昔日同门辣手无情,终于赶到的幽瞑眼中生煞,他从飞马上一跃滞空,双手十指连动,下方屋舍楼阁如蒙召唤,悉数拔地而起,瓦片为鳞,梁柱作骨,竟是在几息间变作了十来只身形庞大的怪物,巨尾随意一个摇摆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一帮弟子抽飞出去,运气好的摔在地上,更有甚者横飞数十丈才撞上岩石,怕是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一时半会儿决计爬不起来。
幽瞑已然怒极,他身后随行的千机阁众弟子噤若寒蝉,半句废话都不敢说,纷纷争先恐后地投入到救治伤员和维护秩序中,然而重玄宫占地何等辽阔,恶木几乎占据了这里每一处区域,哪怕半数精英弟子都随萧傲笙等人下山伏魔,要想在短时间内平定乱局亦是困难重重。
尤其可笑的是,最大阻力并非来源于暗处敌人,而是这些被恶木蛊惑了的昔日同门,理智尚清醒的弟子不忍下重手,他们却已经毫无顾忌,场面混乱一时难以控制。
幽瞑面沉如水,他飞身落在一棵恶木上,灌注真元的袖摆锋利如刀,随着身躯下落,直接将这棵大树从中劈开,露出已经枯死中空的树心,一股黑气从里面飘飞出来,争先恐后地朝幽瞑七窍扑去。
他冷哼一声,直接将这股黑气收在掌心,五指一攥便将其掐灭。
身后一名中年修士问道:“阁主,您……”
“这些树木都是被伊兰魔气附体,顺着根系脉络蔓延到整座北极之巅,要想顺着它们找到伊兰本体是不可能的,直接毁掉才干脆。”幽瞑从手腕珠串上取下三颗裂冰玉交给他,“木长老,这里交给你,在事情解决之前不准他们离开半步!”
木长老正是天工殿的管事长老,在千机阁的地位仅次于幽瞑,与北斗同等,他跟了幽瞑五百年,自以为清楚对方的脾性,可是当看到裂冰玉的时候仍然难免心惊,忐忑地道:“若是他们冥顽不灵怎么办?”
“你这五百年都是白活的吗?这种事情还要本座来教!”幽瞑冷冷道,“修道先修心,连这点魔气都受不住,还妄想修成正果?如这般心志不坚之辈,他日若是当真面对魔族,你敢让他们站在背后吗?”
木长老心头骇然,握紧裂冰玉低头应道:“遵命。”
幽瞑拂袖而去,由于事发突然,他从千机阁一路赶来看到的都是这般乱象,虽然有坚守心境之辈,却更多意志不坚之徒,看得他厌恶又失望。
重玄宫已经不复从前了。这个念头在幽瞑心中无端升起,惊得他身形一顿,却又忍不住深思细想下去——这能怪谁呢?
重玄宫最辉煌的时期莫过于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作为集结玄罗五境势力抗衡魔族的中枢与先驱,以“天下归心”来形容它绝不过分,这份辉煌一直延续至今,哪怕是在最混乱的南荒境也不曾淡去,使得重玄宫外出游历或办事的弟子都受尽礼遇优待,而他们也承担着与盛名相配的责任与道义,鲜少有临危而怯者。
可这类弟子并非重玄宫的全部。
破魔功业造就了重玄宫的辉煌,而这份辉煌也在战后把重玄宫从一个修真门派变成了一方庞然势力,重玄宫不再只为了修士而存在,它面对着五境各大世家族群和门派国朝,拥有与其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和权力,仿佛一个八方来朝的上国。
曾经的重玄宫只需要赤忱向道的修士,现在却必须向各方势力敞开大门,就如同被凤氏嫡宗世代把持的三元阁,暗地里代表了北极境与东沧境的亲密合作。
因此,重玄宫里难免会有越来越复杂的明流暗涌,弟子资质更是良莠不齐,这是利益交换和势力合盟下必然产生的妥协,代表了一张巨网的延伸扩展,有了它的存在,才会有玄罗界千年的盛世岁月。
单冲着这一点,幽瞑就不能怪任何人,他心里明白这是重玄宫走到今天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在看到了这些场景之后,他又难免为这种代价而感到沉重。
幽瞑叹了口气,紧接着眉头皱起,想到了另一件事,元徽死了。
他是在半个时辰前接到了这条传讯,来自藏经阁里那道特殊灵符,绝无虚假,因此幽瞑当即动身,却没想到一出门就发现这些乱象,被硬生生拖住了脚步。
元徽被杀与恶木丛生接踵而至,可谓是祸不单行,幽瞑只怕这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想到这里,他本来准备前往藏经阁的脚步一顿,于高空俯瞰整座北极之巅,真元凝聚于双眼,透过层层山岚雾霭,看到了从山下不断升起的阵阵血光。
血色若隐若现,在云天折射下几近于无,若不是从地面席卷至上的狂风里带着新鲜的腥气,恐怕连幽瞑都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腥风扑面,幽瞑的脸色顿时变了——重玄宫所在的北极之巅浮空而立,可是在它之下有一道连绵数百里的山脉,其中错落十五座城池,生养百姓无以计数。
那下面……出了什么事?
没等他俯身下落,一道龙吟倏然在天地间响起,声若雷霆,震撼苍穹,激发了护山大阵自发运转,层层光幕如水波一般升起,将整座北极之巅笼罩起来。
随风直上的血光在撞上结界后立刻湮灭,从中飞窜出无数面目狰狞的邪祟,它们前赴后继地冲击着结界,然而这阵法护持北极之巅千百年,哪怕群邪合力如有大军压境,一时间也奈何它不得。几乎就在两三息间,从北极之巅七座山峰上都有修士驭使法器腾空而起,位于道往峰的剑阁弟子更是横剑当先,他们没有贸然冲出结界,而是将长剑祭起,无数剑光直冲云天,在穹顶汇集到一处之后轰然炸开,宛如万丈流星飞雨,携着凌厉锋锐的剑气扑向围攻结界的邪祟,血污喷溅在透明光幕上,随着波纹荡开又被扫净,可是这些邪祟竟似毫不畏死,在结界外徘徊不去,那些可怖扭曲的面目简直贴在了光幕上,和里面的修士们对视。
“这……”有人看出了不对,“这些是山下的百姓!”
一石激起千层浪,经常往山下走动的一些修士最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些个丧心失智的邪祟竟都是活人生灵!
“快撤阵!”
“不可——”
幽瞑看到这一幕,五指已经捏得发白,他刚才的想法应验了,既然连重玄宫里都有不少修士被恶木蛊惑,那么下方城池里的普通百姓呢?
重玄宫的护山大阵集结千机阁历代阁主心血,经千载沧桑不败,哪怕是归墟魔族大举来犯,要想破开它也非一日之功,可是眼下这个幕后黑手不费一兵一卒,拿山下无数百姓做撞门木,要么是他们主动撤阵,要么就是他们隔着这层结界目睹万千无辜生灵灰飞烟灭。
可是一旦开阵,现已陷入乱斗的重玄宫又要如何御敌?
想到这里,幽瞑将心一横,松开鲜血淋漓的手,寒声道:“传我命令,死守……”
“慢着。”突然从身后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幽瞑的话,他立刻转头,只见静观不知何时已经赶到。
幽瞑从未如此狂喜于他的到来:“尊者!”
静观脸色阴沉,他身为人法师,最是看重人族,眼见设局者竟然以活人生灵撞阵,此举无异于掀开了他的逆鳞。因此,他径直飞出结界,随手一挥间袍袖迎风舒展,眨眼便遮天蔽日,将徘徊不去的魂灵悉数收入袖中,旋即窥得一隙,双手撕开虚空,迫人威势压得天光尽敛在手,悍然一掌袭向藏匿之辈!
一声巨响,十方天动,但见一道人影硬接此击后飞身而起,尚未看清面目,便在高空中拉长了身形,瞬息变作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昂首摆尾,张牙舞爪,身周云气尽化幽冷毒雾,一双几与日月争辉的猩红龙目森然望了过来。
静观看到它的第一眼,身体竟然开始微微颤抖,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画面浮现出来,与眼前的庞然大物完美重叠:“魔龙……罗迦尊!”
这一刹那,他好似回到了千年前那场发生在寒魄城的破魔终战,不可一世的魔龙遮蔽天光,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毒雾中枯死腐烂,活下来的也成了疯子,将斩杀死敌的利刃对准了性命相托的亲友,最后都成了魔龙阴影下的骨肉烂泥。
静观不曾畏惧过什么,因此他的颤抖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在见到魔龙之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恨意——千年前魔龙差点杀了净思,而她虽然活了下来,却失去了最不能替代的那个人。
他喜欢在跟净思说话时聊起萧夙,不是故意想要刺激她,而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提,她只会独自回忆那些久远的光阴,表面上她是在萧夙死后最不在乎的,可是静观永远不会忘记在天铸秘境落成的刹那,净思丢出封界令的手僵硬了很久。
那是他共生同源的至亲。
那是她唯一动心的爱人。
静观看向自己的右手,在刚才对掌时被覆盖在对方掌心的鳞片破开了防御,在手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伤口,虽然没有血珠渗出,却有一道红色毒气窜入皮下血肉,飞快地向上延伸,手肘以下的皮肤已经干枯皲裂。
魔龙之毒,恐怖如斯!
罗迦尊身化龙形,口吐人言,语气虽寡淡却隐含讥讽:“尊者,你道行至深,这点毒伤不得你性命,可若是再大动肝火,恐怕有损根基,须得三思而后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