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伎俩!”静观心中怒火翻涌,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他左手一翻就要化出法器,冷不丁被人一把抓住,生生停滞在空中。
“宁神。”净思在他身后现身,目光在对上魔龙之后,眼中浮现冰寒。
静观眉头一皱:“你……”
“我是重玄宫主,他敢来犯,当与我战!”净思松开手,示意静观看向下方的血光冲天,“别忘记你的本分,做你该做的事。”
“……”静观恨火难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抬手压住左臂,化作一道飞星往下坠去。
罗迦尊并不阻拦,他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净思身上,眼见白光一闪,龙躯立刻往上腾飞,仍不敌净思的速度,但见战戟从她手中破空而出,自下而上斩向魔龙腹部,相撞刹那戟尖疾走横挑,迸发出火星点点,随着净思身形翻转,带出了三五片黑色龙鳞飞溅。
片刻之后,净思与魔龙双双倒飞,后者斜出数十丈开外,头部多出一处破洞,正往下缓缓淌血,若再偏本分就能戳破眼珠。
净思脚下一旋立在结界上,鲜血顺着戟尖滴落下来,同时还有更多的血从她腹部伤口流出,污了素白衣衫。
包括幽瞑在内,结界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看着净思腹部那道被龙爪撕开的伤口,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一千年了,这伤还没痊愈呢。”罗迦尊融合了魔龙记忆,对眼前这位地法师也不陌生,“当初有萧夙来救你,今天是谁?”
地法师的主场在于大地而非云天,净思在此同魔龙厮杀如自断臂膀,必须将魔龙引向地面才能让她放手施为,可是此番罗迦尊神智清醒又有备而来,怎么会放弃战局优势?
净思松开压住伤口的左手,翻卷的皮肉正在愈合,脸色虽然苍白,语气仍然冷漠:“凭你也敢来犯重玄?”
罗迦尊笑道:“神君坐镇,三宝同天,我的确是不敢孤身来犯,只能做个先锋罢了。”
他话音未落,整座北极之巅突然山体剧震,结界受此内部波及也剧烈摇晃起来,隆隆巨响似雷鸣从山腹中传来,山上各处都乱作一团,狂风卷起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守在结界旁的众多修士也不禁闻之迷醉,唯有幽瞑丝毫不受蛊惑,当即变换手诀,八面阵旗从阵法八方升起,八卦灵象浮现,彼此呼应,巽风大起,疯狂地卷向四野,将这股香风吹散到天边!
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随着耳边乱声不绝,山体颤动幅度加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猝然崩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整座北极之巅在轰然大镇之后猛地下坠!
自古上清下浊,北极之巅作为浮空仙山,乃清正灵气汇聚之所,此间修士守心持正,又有阵法维持运转,其中但凡有灵之物皆不受浊气沾染,可是眼下有恶木丛生,无数修士被其蛊惑,从他们心底生出的魔障将清气尽化污浊,仿佛给浮在水面上的一艘楼船猝然加载了数倍重力,迫使整座山都往下沉去!
修士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御空飞起,如此正合罗迦尊之意,只见魔龙张开巨口咬向这些自投罗网的鲜活猎物,眼看就要将十几个修士吞吃入腹,净思一脚踹在他头上,淌着毒水的龙口与修士们擦身而过,不慎沾染到的皮肉立刻被腐蚀见骨!
趁此机会,罗迦尊拼着生受净思一戟,巨大的龙头悍然撞向结界,刚被逃窜修士们从内部冲开的空隙尚未来得及弥补,就被裹挟无匹魔力的龙身生生从薄弱处撞开,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刹那,魔龙庞然身影陡然消失,化回人形遁入一片乱象中,竟是一眼难见了。
“他进了重玄宫,怕是要去救遗魂殿里那个魔物!”幽瞑眉头紧皱,他全力运转阵法试图将山体稳住,奈何满山恶木催生出无尽阴暗与秽气,被阵法带起的清气很快就被污染,根本不能止住高山倾覆。
重玄宫里都是可以飞天遁地的修士,哪怕山体当真砸落在地,他们也能毫发无损,然而北极之巅坠落凡尘,下面十五座城池将无一幸免!
纵有力拔山阿之能,却无扭转人心之法。
幽瞑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绝望与愤怒。
就在他想要孤注一掷将全部灵力灌入阵眼的时候,幽瞑突然感觉山体下坠之势猛然一顿,无数细碎的白光从下方升起,形成一道道白色锁链挂在云天上,堪堪阻住北极之巅下落。
“这是……宫主!”
地法师化去长戟,俯身落在了山体之下,浑身灵力猛然暴涨,身躯化作了百丈巨人,整座高山被她用双手擎住,离地不过十来丈,给下方城池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随着重玄宫里乱象加剧,净思能够感受到手中山体愈加沉重,除此之外,不断从下方传来的阴暗引力也在牵扯北极之巅继续坠落,如此两相夹击,若她不是地法师,这座高山已经砸落在地!
只要净思现在一松手,北极之巅就会立刻坠毁,她心知这是对方拖延自己的手段,将人法师和地法师都引出重玄宫,才好继续接下来的事情。
这是她和静观不得不上当的阳谋。
“非天尊……”
遗魂殿内,倚树而眠的琴遗音睁开双眼。
满山草木皆被伊兰魔气变为恶木,唯有他身后这棵镇法妙木屹立不倒,然而这棵妙木与阵法相连,当重玄宫众修士都被伊兰所惑,清气尽化污浊,阵法聚集来的就不再是清正灵力,而是将无数阴秽的魔气灌入树身,使得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从根部开始窜起黑气,自内部开始腐蚀它。
他知道这是非天尊发出的讯号,是时候了。
护卫在此的弟子皆是明正阁里的好手,一时间不受恶木影响,发觉异变之后立刻封锁遗魂殿,然而镇压群邪的符箓只亮起刹那,就很快黯淡了下去。
整座遗魂殿内阴风呼号,那些被囚禁了无数岁月的妖魔鬼怪无不欢欣鼓舞,拼命冲撞着房门,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
终于,第一个邪祟破开了桎梏,它浑身干瘪如枯骨,肚腹大如孕者,生有双头四臂,甫一脱身便扑向离此最近的护卫弟子,躯体比神兵利器更锋锐,眨眼间绞杀猎物,获得了经年以来的第一口新鲜血食。
第二个、第三个……
它们踏过了满地血滟,争先恐后地窜出遗魂殿,很快就有混乱的厮杀声从四处传来,整个重玄宫已然大乱。
琴遗音缓缓站了起来,禁锢他多日的锁链被他随手拂落叶般扯下,刻画在周围的法阵在他脚下践踏如碎纸,可他没有走,而是双手环臂倚在庭院石柱上,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昙谷一战,魔族虽败,重玄宫也没有赢,因为这场阴谋才刚刚开始——琴遗音甘愿被囚遗魂殿,不惜以身犯险,是为跟非天尊里应外合,先以三毒恶灵牵制了道衍神君,再抛出暮残声的杀星天命吸引常念,让对方将心力用于此道,为非天尊的暗中行动提供了便利,然后他们用魔修屠戮引走半数精英弟子,使重玄宫留守战力削减,只要能够暂时拖住净思和静观,他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倾向魔族,琴遗音所等的人也终于来了。
常念踏过满地狼藉的长廊,如他上次来时那般站在琴遗音面前,连神色也未变,依旧古井无波。
“天法师不是能推演天数吗?”琴遗音嗤笑,“我以为你能早点来,至少能救几条性命。”
常念淡淡道:“命数如此,死得其所。”
“若有一天你算得自己死到临头,也是这种说法吗?”
“众生如一,我亦如是。”常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劝过你,不要与归墟魔族同流合污,可你仍与他们勾结合谋,屡犯大错,罪无可恕。”
“对错在我,你不配论。”
“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杀我。”
“老不死,你已经苟活了一千年,是时候瞑目了。”琴遗音似笑非笑,“我只是没想到,你当真会乖乖过来送死。”
他话音刚落,镇法妙木终于枯死,高大的树木从中折断,颓然地砸在地面上,中间已经被腐蚀成空,一如繁华外表下的满目疮痍。
玄冥木在庭院中拔地而起,强横魔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无数人面从枝叶间如花绽放,吸走常念护体的真气,转化为壮大自身的养料。
常念从未感受到身躯如此沉重,在失去了灵力之后,天法师也不过与肉骨凡胎无异。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他身上没有外伤,胸腹内腔里却好似生出了数张嘴,细细品尝着他每一块内脏和柔软骨肉,挂在树上的那些人面也随之开合口齿,两方节奏完美重叠,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常念的内脏肢体能够再生,腹腔里的嘴也有源源不断的食物,琴遗音想要看他露出痛色,然而天法师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琴遗音的耐性终于告罄,他随手取下一张人面,在掌心化为利刃,一步步逼近了常念,刀尖对准了对方胸腔。
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把常念的心挖出来,帮她看一看是长什么样子的。
步伐陡然虚化,琴遗音转眼便欺近常念,刀刃直入胸腔,穿肉断骨,顺着他手势下落,就要剖开这面枯瘦单薄的胸膛!
“琴遗音,这次的确是我失算了。” 千钧一发之际,常念握住琴遗音持刀的手腕,“不过,你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眼中一凛,琴遗音当机立断地一掌拍出,借力抽身后退,只听得一声刀刃断裂之音,常念身上最后一丝灵力也散去,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那样枯瘦难看的白发老人,竟然是一个眉目清冷的男子,乍看只有三十出头,细看好似更年轻些,偏偏气质冷淡隐含沧桑,如同一壶清茶,色香气都蕴于内,虽不令人心折,却更值品味。
他的胸膛几乎被琴遗音剖开,露出白骨红肉和一颗……死寂的心。
那颗心脏颜色鲜活,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跳动过,仿佛只是在骨肉间多了一块肉瘤。
他比琴遗音更像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来……”常念轻声道,“原因,和你一样。”
你欲杀我,我亦如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留
心魔和狐狸的矛盾爆发是必然的。 三观,立场,处事方式,他们都差太远了。 狐狸有自己的坚持,心魔有自己的执着,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不够成熟。
整座北极之巅已经被秽气污染,无数修士心生魔障,地脉受重浊所压坠往凡尘,正是天光晦暗、灵气衰弱的大好时机,此间正法修士纵使神智尚存,在秽气荡尽之前也不能从外界获取灵力补元,一旦他们耗尽自身法力,就与刀俎下的鱼肉无异。
琴遗音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常念居于三宝师之首,是因为他生而与天相应,虽有长生之躯,却无咒法之强,一旦被剥夺了傍身灵力,隔断他与天道的感应,他就是一个位于九天的凡夫俗子。
琴遗音的玄冥木吸收了魔罗优昙花,他便能同时掌握虚实幻法,在决定提前行动之后,他立刻帮非天尊解开了伊兰恶相的天生禁制,将伊兰体内那个包罗三界恶欲的小天地拖拽出来,直接与整座北极之巅所在空间暂时合二为一,里面积藏了无数岁月的归墟魔气借助草木生机,迅速覆盖了北极之巅的清正灵气,让这里的大半修士心智沉沦,将玄门圣地变作了人间地狱。
在伊兰恶相崩溃之前,无人能逃出北极之巅,天光也不能照耀进来,这对于天法师来说是最大的压制。
世事如琴遗音所料,常念已经被剥夺了全身灵力,连身躯自主修复的天赋也受到影响,暴露出隐藏多年的本来面目,只等他再补上一刀,三界就不会再有什么三宝师。
可是琴遗音动不了。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沉重或者压制,而是在某一瞬间失去了对自我的感知和控制,明明他就在这里,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你还不肯勘破自我?”常念轻声道,“琴遗音,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庭院里的玄冥木静止如画,琴遗音抬手想要一刀刺向常念咽喉,阻止他继续说话,可是这个念头刚起,他才发现自己连手臂是否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十方星盘上没有你的命数,三界转轮中不见你的名字,你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异端,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会成为虚幻之相,寂灭皆空。”
随着常念徐徐道来,他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愈合无痕,连破碎的衣衫都变得光洁如新。
与常念相反,琴遗音的肢体从双脚开始崩解,那些血肉皮骨和衣衫毛发都从他身上消逝,整个人变成了一道站立着的影子,连轮廓都开始缓慢塌落。
他立刻调动魔力,躯体崩溃之势陡然一滞,旋即肢体再现,偏又在血肉重生前莫名消散,如此周而复始,他虽然没有化为虚无,却也不能变回道体。
“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为天道所不容,它不承认你的一切。”常念走到近前,他那双眼睛里蕴藏了一片星空,里面包罗万象,独独没有琴遗音的影子。
“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他化自在心魔生而叛道,因不容于天地法则而超越轮回,拥有不死不灭之身,可是这也代表琴遗音无来处也无归宿,除了心海中一片婆娑天,他什么都没有。
“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要修正这个错误终不得法,直到如今才明白一个道理。”常念轻轻地道,“正如破镜不能重圆,已经出现的错误就算修正也会留下印记,因此无论斩杀还是封印都不能让你消失,唯一的办法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