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没有动,紧紧盯着他。
“我已经没必要拦着你了。”罗迦尊微微一笑,“毕竟,雨停了。”
原本连绵不断的雨幕,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止歇,只留下满地泥泞水流。
暮残声双眸骤然一缩!
在他来之前,罗迦尊已经杀光守护缥缈峰的所有人,完全可以直上司天阁夺取玄武法印,偏偏留在这里阻截后来人,以至于在与他鏖战到众人回援,这是为什么?
除非,罗迦尊从头到尾就只是计划中用来吸引他们的靶子,藏匿也好,阻截也罢,都是拖延他们的手段,而真正负责夺取玄武法印的人……已经在他之前趁乱进入司天阁了。
那个人,会是谁?
罗迦尊发出一声大笑,他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无数死不瞑目的尸骸。
暮残声化作了白狐,疯了一般朝上方奔跑飞跃,越是往上,所过之处越是平静,想来是守护弟子都被分在了山顶和山下,以至于中部反而最为干净。
可是当他一路跑到了司天阁的占星广场,也再没有看到一具尸体或一个活人。
布阵的灵器和法图都还在原处,本该操控它们的弟子却都没了踪影,立在广场正中央的巨大司南还悬浮在星尘柱上,玉杓静静地指着大殿方向,纹丝不动。
暮残声一掌劈开了大门,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大殿之中的那幅星图上飞溅了一片猩红,在它下面有一战一伏两道人影,此时都向他看过来。
倒在地上的人赫然是司星移,他脖颈上有淤青指印,殷红的血从身下流淌开来,情况十分危急。他被伤到的是肺部,因此现在连呼吸都难,更别说吟唱咒语,这便是降雨术中止的原因。
可是暮残声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已经变成血洞的左眼,那只封存着玄武法印的眼珠已经被挖了出来。
“呀,可算是来了。”站在司星移身边的红衣鬼修正把玩着指尖那颗眼珠子,含笑向暮残声看了过来,“看来下面那些人,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此时,来援缥缈峰的众人已经蜂拥而入,当先者竟然是幽瞑,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惶急神色,在见到眼前情景之后先是浑身一颤,旋即眼中恨火如荼,仿佛地狱恶鬼!
可是在姬轻澜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快要爆发的气机陡然一滞,所有人都看向了暮残声。
不妙的预感浮上暮残声心头,他死死盯着姬轻澜,对方的气息和神情都无比熟悉,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幽瞑,他以迅疾身法越众而出,一掌震开姬轻澜之余抱起了司星移,毫不吝惜地给他喂下丹药,反手将人推给一名剑修,这才转身面向姬轻澜,手指捏起了裂冰玉,直接动了真格去抢那颗眼珠。
他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打算让姬轻澜有说话的机会,在盛怒之时仍选择了给予暮残声无形维护,可是暮残声知道这并不代表幽瞑信任自己,而是眼下情况紧急,也是出于北斗临行前的再三请求。
姬轻澜曼声一笑,他就像无根浮萍般轻飘,在幽瞑连番猛攻之中游刃有余,竟是穿过墙壁飞出了大殿,众人皆是紧追出去,恰好同厉殊率领的一群修士打了照面,双方一前一后,将姬轻澜围在了占星广场中。
“那个是……”厉殊看到了姬轻澜指间那颗眼珠,一瞬间惊得亡魂大冒,前所未有的杀机暴涨出来,他立刻拔剑出手,配合幽瞑抢夺。
此时没有什么道义规矩可讲,一旦玄武法印被魔族带走,那就是重新打开了归墟与北极境的通道,后患无穷。因此,所有人都亮出兵器法诀,手段尽出,只为了夺回玄武法印,整个占星广场巨响连连,华光大作,周遭建筑受到波及,接连坍塌破坏。
终于,在姬轻澜以灯笼挡住幽瞑与厉殊的刹那,暮残声趁虚而入,骤然破开防御空门,一掌落在了他头顶。
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了解姬轻澜,知道这个鬼修的弱点在哪里,只要拔出对方头顶的咒魂钉,姬轻澜就会魂飞魄散,玄武法印自然也能够夺回,洗清他勾结魔族的嫌疑。
暮残声是真动了杀机,可是在他碰到咒魂钉的刹那,脑子里突兀地传来一道直抵元神的刺痛,眼前一切骤然模糊,又迅速清晰,变成了另一幅情景——
昙谷一元观里,血迹斑斑的白狐刨开废墟,从下面托出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鬼,他一见到狐狸就发疯,拼命地爪牙撕咬,结果一口咬在狐狸左前腿上后,脸上疯狂的神情蓦地空白,下意识低头,吐出两颗带着污血的牙,而它们又很快化成青烟消失了。
趁此机会,白狐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没好气地道:“老子修了五百年,要是让你给咬破皮,以后我‘暮残声’三个字倒过来写!”
小鬼木了片刻,哇哇大哭起来,脑袋还在往外淌血,暴戾的鬼力汹涌起来,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吓得刚被刨出来的几个伤患纷纷退避。
白狐不耐烦地张开嘴,准备一口真火把这糟心小鬼烧了超度,不料低头看到他头骨上一根铁钉,将喷出的火硬生生吞了回去,憋了个七窍生烟。
发疯的小鬼又扑了上来,眼看就腰咬上白狐的咽喉,不料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住了脑袋。
“嘛,真是的,我最讨厌小孩子哭,打你一下跟欺负你似的,下次再分你死我活吧……”白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都长大了,也别总活在过去啊。”
温和灵力灌顶而下,小鬼立刻僵在了原地,眼神也从疯狂变得茫然起来。半晌,等到狐狸收回爪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白狐化成人形就要离开,猛地一个饿虎扑食,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再次哇哇大哭。
“都说让你别哭了!”
“哇——”
“再哭我吃了你!”
“啊啊啊……”
“祖宗我求你别哭行吗?”
“呜……”
最终,白发红眸的青年一巴掌扇在自己头上,拖着这个奇葩的玩意儿举步维艰地走远了。
……
暮残声蓦地睁开眼,他看着掌下的红衣鬼修回过头来,对着自己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他心中杀意未散,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半拍,仅这刹那已足够姬轻澜挣脱束缚,旋身落在了大殿屋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放声大笑起来。
“多谢了,暮残声!”
话音未落,他两指一错,当着所有人的面捏碎了那颗眼珠!
归墟魔族的确没有带兵来袭,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也没打算将玄武法印先带离重玄宫——只要在这里破开封印,原本被镇压在昙谷下的北方吞邪渊必受业力召唤,顷刻间跨越千里,直接出现在北极之巅下方!
厉殊勃然色变:“不——”
玄武法相腾空现出,巨大的龟蛇纠盘相扶,俯瞰着这片土地下的芸芸众生。
无论玄龟还是灵蛇,它们的眼神此刻都无比悲悯,又无可奈何。
玄龟奋力吐出一口水灵真气,化作一个半透明的龟壳罩住了整座北极之巅,作为它最后能给予的守护。
下一刻,漆黑如墨的沛然业力在封印破除刹那冲天而起,刹那间纵横向四面八方,轰然迸发出万丈黑芒,如暴雨一般落下大地。
龟壳与黑芒相撞,霎那时千目皆芒,天下无明。
撑住整座北极之巅的净思脸色微变,她脚下的大地猛地裂开,泥土骤然下陷,粘稠污秽的黑水撕开缝隙,像囚困千年的猛兽终于破出牢笼,迫不及待地向这个世间张开爪牙!
净思只来得及用尽全力将北极之巅往上一抛,同时祭出战戟,天上乌云应她雷法和战戟所召,结成电光激绕的雷网险险缚住巨大山体,而她自己再无退路,被黑水缠住双腿,拖进了无底深渊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天
吞邪渊重启的刹那,暮残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玄龟最后一口灵气护住了占星广场,所有人也在同时祭起法器张开一个庞大结界,将那墨海倾覆般的无边业力如排浪荡开。一时间,满山恶木如蒙甘露,本已枯萎的枝干焕发新生,那些尚未从魔障中挣脱出来的弟子们又陷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中,就连许多原本保持心境清明的修士也受业力影响,灵力运转失控,气息从清正渐渐变得浑浊。
一道震动天地的龙吟突兀地响起,罗迦尊在滚滚黑云间化成了魔龙,他刚才被暮残声重创的伤口已经被猝然爆发的归墟业力修复如初,连耗费的魔力精气也一并补足,却半点也不觉餍足,龙首上一双巨大血眸映出下方众人的身影,如同盯上鼠虫的蟒蛇,贪婪而暴戾。
此时,聚集在占星广场上的人们能够听到狂风卷起无数混乱的喧嚣声直达苍穹,战局不仅再度失控,惨烈更甚之前。
重玄宫尚且如此,那下面的十五座城池……现在是怎样了?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没有人知道答案,也没有人胆敢深想。
厉殊手中长剑一分为九,他沉声道:“此处交给我,你们抓紧时间各自归位”
眼下的情况比一千年前魔族攻打北极之巅时更加糟糕,不只是门派精英半数在外,宫主净思陷落吞邪渊,人法师也遭牵制眼下情况不明,他们这些人已然是重玄宫里现存最强的一股力量,每个人都必须挑起一根梁柱。
无论身份资历或道行经验,厉殊都是在场众人之最,直面魔龙舍他无谁,只要他能够缠住魔龙,让其他人迅速返回各自战场,控制住重玄宫危情蔓延便有希望。
幽瞑一咬牙,带上司星移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一众弟子随他行动,各自施展法术飞天遁地,魔龙眼见猎物四散,巨尾横空一扫,无论是谁被这尾巴打中,也要筋骨俱摧!
“三剑,斗!”
一道黄色剑影冲天而起,急转如狂风龙卷,紧接着风柱崩裂成万千无形绳索,于天际纵横密布,顷刻间在魔龙身周铸成重重罗网,厉殊手结外狮子印,以一己之力生生拽住了庞大龙躯。趁着这片刻迟滞,幽瞑等人御起法器如流星飞雨呼啸而过,四散奔向北极之巅各个山头,在漆黑如墨的穹空中留下一道道利剑般锋锐璀璨的光痕。
魔龙之躯强横无匹,厉殊心知与其硬抗绝无胜算,索性以斗剑为主,主动引此间浑浊杂乱的能量入体为续,强行激发天人共鸣,因此魔龙虽有盖世之威,厉殊一时竟也不落下风,九幽剑随他心念所动变幻无定,纵使筋骨血肉被碾碎了无数次,他也咬紧牙关转为内狮子印,以第四者剑复原躯体,真正做到了粉身碎骨亦无惧!
厉殊身在高处,视线所及更为广远,此番非天尊为攻打重玄宫做了周密筹谋,在吞邪渊开启之后,无数归墟魔族由此借道直达北极之巅下方,很快已成万军临城之势,从他这个方向俯视,不仅是重玄宫里死伤无数,山下那些城池、山川、森林都已经被黑压压的魔影掩盖,他无法确认那十五座繁华城池究竟是变成了战场炼狱,还是已经和净思一样坠入了吞邪渊。
密密麻麻的雷电化成锁链挂在天上,堪堪吊住摇摇欲坠的北极之巅,随着情势愈加岌岌可危,锁链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溃散,等到重玄宫此战落败,北极之巅就将从天坠落,届时再无可挽回。
厉殊心急如焚,魔龙抓住了这个空隙,一爪破开暴风罗网,巨尾如长蛇兜转凌空袭来,他立刻提剑而挡,虽然卸去了大半冲力,仍是觉得肺腑大震,一口热血喷在剑上,厉殊半点不敢松懈,手指蘸着血液结成日轮印,喝道:“八剑,前!”
红色剑影化作一轮华阳凌驾高空,五行之力如受召唤,聚相生、分相克,以此剑为阵眼,铺开五行剑阵,当中灵气一缕化三千,对魔龙展开不死不休的厮杀。
这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明正阁主全力施为。
他的手指痉挛了几下,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站在原地,可无论厉殊还是幽瞑都没有再给予他一个眼神,哪怕厉殊现在为阻魔龙以命相搏,也没有唤他一声相助。
他本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偏在千钧一发时放过了姬轻澜,让所有人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吞邪渊爆发。
无论他到底是不是魔族奸细,都不再有资格与他们同道而行。
厉殊一生严于对人、苛以待己,他既然担下了阻挡魔龙的责任,那就是不惜代价也要做到,倘若魔龙真的离开占星广场,也必定是在厉殊身死道消之后。
可该死的人,不当是厉殊。
赤色双目幻化成兽瞳,暮残声俯身就要变回原形,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阴寒的气息从背后传来,他下意识地反手一掌将其震开,转身却见是姬轻澜。
姬轻澜刚才乖张肆意的表情俱都不见了,他就像个顷刻间褪尽色彩的人偶,神色木然得可怕,染上血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蛰伏涌动,他捏在指尖的那颗眼珠已经被毁,只留下满手血污。
他盯着暮残声,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他看见暮残声眼里燃起了一团火,猩红如热血的颜色。
“师……”
暮残声这次没有给他机会,左手搓掌成刀直刺姬轻澜,他浑身都在发抖,将自己错失机会的气力全数灌注到这一击,在手刀没入姬轻澜胸膛的瞬间,有璀璨的雷火顷刻爆开。
与此同时,暮残声的右手再度落在了姬轻澜头顶,指尖下陷,只要他一个念头,就能把咒魂钉挖出来。
鬼修没有真正的血肉之躯,可是姬轻澜在这一瞬疼到麻木,他抬头对上暮残声面无表情的脸,脑子里长期紧绷的弦一根根断裂,几乎就想要这样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