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场法会落幕刚过一年,新任魁首正是北斗,他又是千机阁的少主,在幽瞑刻意放权的当下,其地位隐与六阁之主相较,仅次于净思之下。
此刻,他正站在司天阁星罗殿的一间静室里,这里空间宽敞,却只在中央摆放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台,上面放了十四盏琉璃灯,淡金色的灯光透过白琉璃折射出来,映得这里每个人的脸庞都流光溢彩。
净思站在北斗身前三步处,司星移与常念这对精通星术推演的师徒分据石台阴阳两侧,青年模样的静观倚在门口,神情冷淡地看着这边。
北斗回到重玄宫之后,立刻向净思禀报了炼妖炉熄灭和白虎法印失落一事,因着法印关系重大,净思立刻将常念请出天净沙,让他与司星移一同布设星盘进行推演,静观也随之跟来。
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天府、太阴、贪狼、巨门、天相、天梁、七杀、破军……代表紫微斗数十四颗主星的灯盏依次转动,就如同时晷走过了一圈,眨眼间就换了番日月,光芒透过灯罩化成密密麻麻的细线,顺着灯座在石台上蔓开,甚至向地面和墙壁迅速蜿蜒,所过之地都浮现出复杂难辨的纹路,十四颗主星入位后,相应辅星、凶星也次第亮起,十二星宫先后结成,共构一幅玄妙星图。
“要找白虎法印,我们必须先确定暮残声现在的状况。”
随着司星移手下动作的继续,琉璃灯在转动间不断投射出光点,落在阵图上就像无数颗细小的星辰,天光十万顷,如同这张阵图放大的幻影。
然而,正因为星图璀璨,其中那处空白就显得格外刺眼。、
常念盯着那片空白,道:“七杀星,空宫。”
所谓空宫,就是那一处宫位里没有主星落入,这本是紫薇命盘里的正常现象,可是当他们正在推演暮残声的命数,将相应星曜全部代入后,与其命宫相应的七杀星未入宫位,所代表的意义便不言而喻了。
静室里一时陷入死寂。
“他……死了?”半晌后,北斗的声音艰涩得可怕。
司星移叹了口气,道:“命盘空宫,命星不见,由此来看的确是有死无生的星象。”
——经炼妖炉煅烧十年不休,莫说是血肉之躯,就算钢浇铁铸的神兵利器也该化为乌有了。
玄凛的话在耳中回响,北斗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捏紧,一旁的静观突然出声:“如果他死了,白虎法印怎么会消失不见?”
“暮残声当初虽然将白虎法印容纳在体内,却还没有成为白虎法印的主人,因此才能借助炼妖炉的沛然火灵将其炼化,一旦他身死道消,法印自然离体而出。”净思眉头微皱,“为免法印自行遁走,我们提前推演了炼化天时,并联合妖族在那里设下重重阵法,若无外力干涉,法印离体后就会落入阵中,足够我们及时赶到。”
“然而时机未到,炼妖炉却提前熄灭了。”北斗深吸一口气,“弟子与妖皇一同探查现场,发现那里的水火灵力颠乱逆转,不仅火灵消失,方圆百里更是大雪封冻,怀疑这件事与玄武法印有关。”
此言一出,所有人眸光皆冷,十年前玄武法印失落堪为重玄宫建立以来最大的耻辱,更何况它落在了归墟魔族手中,后患无穷。
“北斗,去找你师父,让他亲自去炼妖炉看看。”净思沉声道,“司星移,你继续用星盘推演,尽全力锁定白虎法印的方位,同时让掌管观世台的弟子注意魔族动向,不要漏掉任何风吹草动。”
“遵命!”
司星移和北斗齐声应答,然后两人一起告退,将空间留给了三宝师。
常念端详着星图默然不语,净思眉目沉凝,静观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打了个转,终于走了过来:“你们认为那只狐狸当真死了吗?”
“星盘上不见他的命星,我推演了炼妖炉熄灭一事,发觉此方天地术数皆晦暗不明,是有大能遮蔽天机。”
听到常念这样说,静观眼睛微眯:“能阻扰你观测天机的大能,这世上可不多。”
“是琴遗音。”常念道,“不过,他既然敢做下此事,说明这回变故确与魔族有关,具体还待幽瞑亲往探查线索。”
“若是心魔出手,难道暮残声还活着?”静观唇角一挑,“这十年来,他可是在炼妖炉那边动作频频,要说只为了白虎法印,我可不信呢。”
常念掀了掀眼皮:“心魔无心。”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倘若他长出了心来,咱们就能设法将其诛杀,而不是任他倚仗不死之身逍遥快活。”静观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么说,你是认为那妖狐已形神俱灭……天命杀星,就这么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虽然看着常念,却将神识暗中锁定了净思,发现她浑身气机沉稳如山岳,分毫不见动摇,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论起当世火灵,炼妖炉仅次于朱雀法印之下,以暮残声的修为根基置身其中受十载煅烧,必死无疑。”常念淡淡地道,“除非,他成为白虎法印真正的主人。”
“白虎法印乃金行之极,掌天下杀伐之力,自杀神虚余后再无印主,你认为他能与虚余相提并论?”净思终于开口了,“若得白虎法印,必行杀道、应杀劫,可这十年来未有干戈大战,无所屠戮,何谈证道?”
“因此,我也想不到他该如何从炼妖炉里活下来。”常念看向她,“杀星若是就此陨落,倒也的确是为一桩幸事,毕竟大乱将起,能少一个祸患便少一次劫难。”
“大乱将起”这四个字一出,净思神情不变,静观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他知道常念指的是什么,当初在朝阙城自己奉道衍神君御令为御斯年布设考验,由此麒麟法印认主,定下御氏江山三百载的气数,迄今已有二百九十年,再过十度春秋,这个属于人族的盛世王朝就要倾覆,谁也不知道要等多少岁月才能出现下一个御斯年。
静观身为人法师,随人族出现应运而生,修为道行都与人族气运息息相关,人族兴他则强,人族衰他便弱,如今他已经能感受到体内力量正如抽丝般消减,哪能不知人族即将面临大劫?
现在人族虽已遍布玄罗五境,修士大能层出不穷,可真正左右人族气数的还是国运,御天皇朝一统中天境后将人族势力发展到了鼎盛,若是这座高楼坍塌,所有人族都将受到牵连,至少三百年再难成气候,届时他身为人法师,岂不就彻底落在了常念与净思之下?
“御氏天命将尽,可是当初御斯年通过人考,得到了麒麟法印的承认,由此为御氏留下的一线生机尚存至今。”
正当静观脸色阴晴不定时,净思忽然道:“御飞虹作为御氏第六代嫡血长公主,与麒麟法印有所感应,渡过命中三劫不死,当得这一线生机,为御天皇朝再延气数。”
一线生机乃道衍神君所证之道,是定局中的变数,也是绝境里的希望,它看似虚无缥缈,却真实地存在着,哪怕是顺应天命遵其命数的天法师也必须承认它的存在。
果然,常念没有反驳她,只是道:“御氏的一线生机在于麒麟法印,若御飞虹能够成为印主,她便能得到变局机会,然而局中人难破局中迷,端看她的造化了。”
静观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御飞虹能不能把握住这一线生机,外人皆不可加以干涉,否则便是打破规则,届时连这个机会也不会再有。
他笼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既然如此,我便拭目以待,若她能够改变御氏的命数,我这膝下也可有个徒儿挂上名号了。”
人法师只收人皇为弟子,方能教化人族以全道法,可惜静观眼界太高,当年临阵反戈的西绝那迦部他看不上,后来开辟中天皇道的姬氏他也看不上,唯对御斯年另眼相待,却也没动收徒的念想。
他现在当着常念的面提出要收逆命之人为徒,是明晃晃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悦,也是承诺自己会遵守规则。
静观说完话后便拂袖而去,偌大静室内只剩下了常念和净思。
“你就没有话想问我吗?”
常念的目光分明落在星图上,净思却感觉似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她淡淡地道:“你不想说的事情,旁人问也无用。”
“究竟是什么时候,你开始把自己当做旁人?”常念按住琉璃灯的手微顿,他长叹一声,苍老的身形愈显佝偻,“净思,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
净思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她看着常念的背影,明明相距不过咫尺,却好似隔了天地之遥。
“你真的想不出他该如何从炼妖炉里活下来吗?”净思忽然问道。
“玄罗法印生于五境灵源,分为五行属性,受生克秩序影响,譬如火克金。因此,在朱雀法印空悬无主之际,以炼妖炉煅烧暮残声逼出白虎法印,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十拿九稳。”常念缓缓转过身,望着这个同修无数岁月的女子,“唯一的例外,是土生金。”
五行生克有常,其中土为墓库生四象,火能克金又可生土,而土能生金克水。因此,若是有强大到足以抗衡炼妖炉的土行灵力庇佑暮残声,他虽难免业火煅烧,却能死守生机一线。
然而当今世上,能强过炼妖炉的土灵只有两者,第一是麒麟法印,第二便是……地法师净思。
“我希望他已经死在炼妖炉中。”常念轻声道,“不止是为了尊上。”
在麒麟法印无主的当下,能让暮残声在炼妖炉里活过十年的唯有净思,若他当真逃出生天,就代表了三宝师的意志已经分裂。
哪怕他们同修共生,已然不计岁月,曾有天各一方,从未分道扬镳。
净思在这一刻,已经知道自己不被常念信任了,甚至在十年前他说出天命杀星和剑冢顶层的联系时,便在试探她是否早已知情,而她当时的平静如常,就是最大的破绽。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常念,你可否有一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不问对错,只论是否悔过,因为这世上的是非从无定论,若选择了一条路,必然背弃另一条路,没有谁可以说自己从未错过,包括三宝师,也包括道衍神君。
常念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那股窥视万物的玄妙力量顷刻消散,站在净思面前的他好似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火光黯淡如豆,却在风雨飘摇时执着地燃烧。
“我永远都是天法师。”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如是说道。
净思得到这个答案,她竟然笑了。
“我亦然。”
西绝境,眠春山。
这座位于境土东南部的山岭荒芜偏僻,没有人口聚居,也不是物流必经之地,不仅未设正经官道,山上更是水源枯竭、草木俱死,乍眼看去一片光秃秃的破石头,完全是个鸟不拉屎的破旮旯地儿。
十年来,这里不是没有来过流民或野兽,都因为了无生机的环境而选择离开,至今山上仍是寸草不生,被周遭一带的百姓们称作“死山头”。
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今天罕见地有了外客。
那是一支忙于赶路的商队,他们从南部边境倒了香料,准备卖到北方换大价钱,却不料途径此处遭逢大雨伴随地灾,被迫停留数日,眼看着香料就要受潮,官道还迟迟不开,管事的只好冒险,找当地人打听之后,决定借道眠春山,只要翻越了这处,他们就能缩短不少行程在下一个城镇落脚,就地脱手一批货物。
管事的是个利落女人,三十来岁,模样普通,却着实有几分胆色和手段,不仅将商队里的人拿捏得服帖,做事也小心谨慎,行过一日皆是顺利。然而,眠春山毕竟不是个土坡山头,他们少说也要在山中度过三天两夜。
天色暗了,哪怕这座山上寸草不生,连野物的影子都看不到,管事的依然勒令众人堆火扎营,在营地附近设了陷阱,又安排了人手轮流守夜,这才躺在马车里和衣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守夜人的大声呼叫,惊得众人纷纷拿起武器起身。管事的迅速安排人看守货物,自己一马当先赶去查看情况,只见他们挖出的一个陷阱被踏中了,一道人影栽在下面。
“管、管事的……”围在陷阱旁的伙计吓得脸都白了,“有人掉进去了,喊了两声都不动弹,怎、怎么办?”
他们害怕有隐藏的野兽,因此合力把陷阱挖得颇深,还在底下垫了些有棱角的硬石头,谁能想到这荒山野岭的还有其他人?
就在这时,那个掉下陷阱的人终于动了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救、救救我……”
这声音一听就是女子,众人都有些慌乱,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赶紧拿了绳子就要下去救人,却被管事的一把拉住。
“都这个时辰了,哪有良家女子独自走在这种鬼地方?”管事的喝骂一声,将火把举向陷阱口,依稀看到下面的女子身量细瘦,衣衫褴褛,长发掩映下的肌肤倒是白皙,叫几个伙计都暗自咽了口水。
管事的沉声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是被妖怪掳来的。”女子艰难地支起上半身,露出一张略显狼狈却还好看的脸,“我就住在山下村子里,三天前被一个妖怪撸上了山,他、他想要欺辱我……我拼死不从,这才有机会趁他出去了逃出来,求求你们救我!”
说话间,她将裙子撩起些许,露出小腿上狰狞可怖的伤痕,像是野兽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