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楼里静默无声。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依然无人应答。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滚!”
北斗执拗地躬身重复,终于等来了幽瞑的回应,他身躯微颤,高声道:“弟子奉宫主之命前来传令,请师父开门!”
幽瞑这次连“滚”也屑于说了,开物楼就像海市蜃楼一般飞快消失,眼看它就要再度隐匿,北斗终于动了,再不等他开恩放行,身形一闪直接破窗而入,同时反手一掌按在墙壁上,牵魂丝顷刻爆发如蛛网密布,准确缠住了小楼里几道重要机括,迫使它归于本位。
“啪、啪、啪!”
三声抚掌过后,幽瞑从放满机关物件的木桌后站起身来,他的样子比起十年前并无改变,神情却阴郁了许多,不似那个着鲜衣、乘白鹿的翩翩少年郎,更像是幽夜里的鬼魅。
“本座一直以为,收下了你是一生败笔,这身机关道法注定要失传了。”幽瞑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笑意,“不愧是下任千机阁主,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师父……”北斗满心苦涩,“弟子永远只是千机阁的少主。”
“因为本座还活着,不是吗?”幽瞑冷冷地看着他,“好徒儿,若哪一天你厌烦了这个位置,本座随时能让你取而代之,想必以你的本事也不至于辱没了千机阁。”
这番明褒实贬又夹枪带棒的讽刺,终于让北斗无法忍受,原本跪在地上的他猛然站了起来,道:“师父,你明知道我心中所想所愿,何必拿这些话来伤人伤己?”
“我知道什么?本座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才会自以为对你了如指掌。”幽瞑嗤笑一声,“说吧,宫主有什么事?”
北斗沉默了一下,道:“炼妖炉突然熄灭,白虎法印不知所踪,恐与魔族有所干系,宫主请您出关亲自前往一探。”
幽瞑语气冷淡:“是否与魔族有关,你看不出来么?”
“弟子才疏学……”
“闭嘴!”幽瞑忽地厉声喝道,“你能在三息之内破除开物楼的阵法,控制这里的机关枢纽,一身阵法机关的造诣早已不逊色于本座,却还说什么才疏学浅?倘若连你都看不出炼妖炉的端倪,请本座出关也无济于事,你只是用这种借口让宫主下令逼我!”
“我……”
不等他辩驳,幽瞑又自嘲地笑了,他坐回椅子里,声音沙哑:“北斗,本座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欺骗我的人,可你骗我最久、瞒我最深。”
“……”北斗脸色苍白,一时无话可说了。
半晌,幽瞑打破了这片沉寂:“炼妖炉未到刑满之期,白虎法印又已失落,那么……暮残声是死了吗?”
“弟子……委实不知。”北斗涩声道,“天法师联合司天阁主亲自布设紫薇星盘却现空宫,其命星已不可寻,由此而观确是有死无生之相,然而白虎法印毕竟为一方灵源,我等都不可妄断。”
“那就是说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罢了,也好。”幽瞑靠在椅背上,“回去禀告宫主,本座会去炼妖炉一探,可不保证能找到他。”
北斗得了他的回应,却脚下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不动。
幽瞑冷声道:“还不快滚!”
北斗定定地看着他:“师父,司天阁主与萧阁主特意过来,是有何要事与您相商吗?”
幽瞑先是一怔,继而冷笑:“木长老连这个都告诉你,看来不需要本座退位,你已经是千机阁的主人了。”
北斗执着地问道:“他们为何而来?”
“大胆,本座的事情哪里容得你来过……”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幽瞑就觉得眼前一花,北斗直接翻上木桌,将他双掌死死压在木椅扶手上,俯身与他额头相抵,用自己的影子将他笼罩住。
幽瞑的心跳漏了一拍,旋即大怒:“你想以下犯上吗?孽障!”
“师父既然说我以下犯上,那就是还认我这个弟子的。”北斗俯视着他,“五年了,弟子在外等不到师父开门,只能自己走进来,否则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遥远。”
幽瞑想把他掀开,发现北斗的牵魂丝已经深入体内,有心想直接动用“言”字诀将其毁掉,又怕伤了对方元神,只得阴沉着脸默不吭声。
北斗一字一顿地道:“师父,你答应过司天阁主,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任何人。”
幽瞑握紧了拳头,道:“本座应下的承诺,不必你来提醒。”
“可是萧阁主已经知道了。” 北斗缓缓松开手,“您答应过,不会透露一星半点。”
“本座言出必行,他来找我是想要重建剑冢。”幽瞑嘲讽地看着他,“至于那件事……萧傲笙不需要本座的提醒,只是你把他当成有勇无谋的莽夫。”
北斗脸色微变,倘若不是幽瞑先泄露了消息,那么萧傲笙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甚至对自己放出剑意?
幽瞑将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滚,别逼本座亲自动手。”
“师父,你是不是后悔在十年前救了我?”
北斗冲口问出了这句话,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却在幽瞑日渐冷漠的态度下无法控制。
“……我若是后悔,就不会留你到现在。”幽瞑转过头,眸中尽是隐忍痛色,“北斗,我这辈子做过无数次选择,唯有救你这点,我从未有过一刻悔过。”
北斗脸上的笑容还没有绽开,就听见他继续道:“可是,我在救了你之后,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懂你。”
幽瞑性情乖张,敏感多疑,在他执掌千机阁以来,哪怕是对木长老都在方方面面留有余地,唯有面对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北斗,他以为对他知根知底,北斗给予了他全部的依赖,幽瞑嘴上不承认,却已经给了他最重要的信任。
在幽瞑心里,没有谁能够取代北斗,包括已经变成司星移的沈南华,前者依附于他,后者却曾是他的依靠,自己从被抛下的弃置品成为了主人,只有他放弃北斗,不存在北斗背离他的可能。
北斗是这个世间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
因此,幽瞑在十年前愿意为了北斗去向司星移服软低头,哪怕他要放弃是非对错的原则底线,亲手将能为暮残声洗雪脱罪的证据还给司星移,甚至是背离重玄宫与司星移结成密盟,幽瞑也只会厌恨和惩罚自己,却不后悔这个选择。
然而,他渐渐发现这件事并不简单。
“你有这样的阵法造诣,就算破不了六道封魂阵,也能设下第二重阵法逆向抵消它的威力,再加上妖皇与萧傲笙两大战力,要在魂祭之前带众人逃出阵局根本不在话下,而不是采用兵解化魂的办法去干涉欲艳姬的行动。”幽瞑走到他面前,“换句话说,当时你是故意的。”
北斗浑身僵硬。
“隐藏自己的本事并不为过,修士若真暴露了自己全部底牌那与找死无异,可是在那生死关头你仍然选择藏拙,选择用这种押上性命的笨办法去破阵,就只能说明你另有所图。”幽瞑自嘲地一笑,“我才是真正愚不可及的那一个。”
“师父,我……”
“我因你帮他隐瞒真相,成为他的同道中人,然后眼看着暮残声被判极刑坠入业火,萧傲笙十年坚持欲求洗雪而不可得,青木对着杀师真凶尊敬有加……北斗,我不后悔救你,却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死在那场战斗中。”
北斗喉头一哽:“师父……”
“这些年来你与司星移在私下相交频繁,能尽快掌握千机阁大权也不乏他在暗中相助,我对于他的价值只在于机关道法,而你才能帮他掌握整个千机阁的力量……我闭门不出,不是为了避开与他相见,而是在避开与你为敌。”幽瞑抬头望着他,“北斗,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你要帮他,算计我?”
“……”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幽瞑抬起手,化出刻有他们师徒契约的千机阁法牌,“你今天若再欺瞒我,以后便不必说了,我也不会再逼问你。”
“……”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幽瞑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一度以为自从被做成傀儡,自己就不会感到锥心之痛,现在才知这是自欺欺人。
他五指一收,细密的裂纹从法牌底部向上蔓延,这点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将北斗从梦中惊醒,他猛地伸手握住了幽瞑的腕子,用力将人压在了木桌上。
“放——”
察觉到唇上突然传来的触感,幽瞑蓦地瞪大了眼。
北斗的吻浑然不似他本人气质那般温和,灼热且极具侵略性,像一只蛰伏多年终于发狂的猛兽,凶狠地撕咬着圈养它的主人,连皮带骨地吞吃入腹。
幽瞑被这突如其来的放肆震惊得浑身僵硬,直到北斗撬开了齿关,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屈膝将北斗踹了出去,挥手间无数木屑化为长矛,将这逆徒死死钉在了墙壁上!
“你个混账找死!”
幽瞑当真是气急败坏,他冲上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北斗偏了脸去还不解气,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重组成一头死猪,就听见北斗忽然开口道:“为了你。”
第二个巴掌还没落下就凝滞在半空。
“师父,十年前不只是你选择了我,也是我选择了你。”北斗缓缓转过头,“正如您所说,兵解化魂的代价是九死一生,唯一救我的方法是去求司天阁主,而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如何选择。”
幽瞑脸色一白。
他想骂北斗,却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北斗能确定幽瞑会为自己寻找所有办法,可他不能保证幽瞑会去求司星移。
他们两个人占据了幽瞑爱恨两极,根本难以论轻重高下,北斗在做下那个决定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就此魂飞魄散的准备。
“我很高兴……你选了我。”北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
幽瞑脸色阴晴不定:“你说什么?”
“师父,如果我没有命悬一线,你发现元阁主之死另有内幕后会怎么做?”不等幽瞑回答,北斗便道,“你会告之宫主请求彻查真相,可若是这件事牵涉司星移,你只会先去找他问个明白……师父,你恨他,却也信任他。”
幽瞑目光冰冷:“那又如何?”
“你会死的,师父。”北斗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他得知你发现了线索,而你没有把柄在他手中,不会对他服软低头,他无法掌控你,就只能毁掉你。”
幽瞑脑子里“嗡”了一声,他想要反驳,却无法控制地想起十年前自己去找司星移时,对方说过的话——
“我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后悔,所以我不想你也成为这些‘不悔’里的一个。”
幽瞑脸上一片空白。
“我们都在做选择。”北斗低下头,轻吻他的眉心,“你选择我,我选择你。”
你宁可离经叛道,选择救我性命;我赌上魂灵,也只为让你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北斗和幽瞑的事情中天境会详细的说,这里先露一点点留悬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卿音
北极境,寒魄城。
时值清晨,玉龙渡口已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无论行商旅客,不管种族身份,只要欲渡水域关口,都得停下车马排队等待妖族兵卫的严格检查。
这段时期以来,整个西绝境内的关卡全线戒严,妖皇玄凛亲自下令着各处妖将派遣精兵严查往来,且越靠近边界越是令行禁止,连从长乐京出来的人族皇使也不能规避,遇到修士更谨慎小心。
妖皇一声令下,境内无论人族妖类纵有满腹疑云也只能跟抱怨一同咽下。玄凛没有明说白虎法印丢失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乱子,而是将从重玄宫得来的朱雀法印咒纹秘密交付各方镇守妖将,着他们把咒纹拓入特制法器中,若有沾染过法印气息者接近三尺之内,法器便会发出狂鸟长鸣,不仅引得附近兵卫警戒,还将同时惊动不夜妖都和重玄宫。
这日负责在玉龙渡口坐镇的妖将,正是白石。
大妖生命漫长,十年光阴未能给他留下多少痕迹,头顶高挺的羚羊角大喇喇地刺向天空,原本洁白如雪的羊躯却已化成了人形,身着轻甲,双手持枪,见着有修士倚仗道行不服规矩欲对兵卒动手,他随手将其扫飞老远,半天都爬不起来。
白石漠然道:“拉下去,好生教教他寒魄城的规矩。”
“得令!”
染娘一行便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玉龙渡口的,她一见此地盘查严格远胜先前所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悄悄看了眼坐在马车前的白发男子,难免有些担心。
她虽然只是肉骨凡胎的人族,却也见了些世面,西绝境突如其来的全面戒严显然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白发男子哪怕一路上过关入城畅通无阻,本身存在感却怪异无比,遇见过的所有城镇百姓或妖族将士都将他视若空气,连负责城门口盘查的妖兵验看关防路引时都不会疑惑商队里多出的这个人,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甚至……曾在眠春山目睹他弹指抹杀蜈蚣精的商队众人,现在除了与之接触频繁的自己,其他对其敬而远之的伙计们也在不经意间淡却了对他的印象。
染娘能看出白发男子脸上的迷茫不似作伪,可她也有种莫名的直觉——妖族正在找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他。
然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商队所有人的命,染娘心中刚升起的念头很快被自己掐灭,继而刻意不在伙计们面前提起白发男子的存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接触都由自己亲自过问,现在整个商队里的伙计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