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本不当朝的日子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官员们匆匆赶来,按照品级分列阶下,诸人心头都涌动着惊涛骇浪,面上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周桢、叶衡两位丞相分立左右,皆眉头深锁。除此之外,往日不常上朝的皇家宗室也有多人出面,当先者赫然是晟王御崇钊,他虽还了兵权却另有官职,眼下站在武官一列,脸色冷沉。
宣政殿内气氛压抑,内侍们头也不敢抬,只因为天子发怒。
御飞云登基二十载,始终被权宦重臣压制,连立后大事都由周桢干预,只能隐忍,未有真正爆发的时刻。然而,当皇庄大火、太安长公主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入宫闱之后,御飞云在惊愕之后一脚踹翻了御案,所有宫人都见识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
太安长公主,他一母同胞的长姊,为他镇北戍边十年不归的大皇姐!
先染疫病被迫出城,现在皇庄突发起火,她生死不明!
“诸位爱卿……”御飞云坐在龙椅上,珠冕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关于皇庄大火这件事,尔等如何看待?”
“启禀陛下,臣已率人扑灭皇庄火势,未、未能发现长公主殿下。”京卫禁军统领来得匆忙,身上还有一股焦火之气,在发现皇庄大火后,他立刻派人前往扑火救援。可惜那火势委实太大,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半个皇庄都被笼罩在火海里,逃出来的仆婢们还要奋不顾身地往里冲,说长公主还在寝室里,可是当统领亲自冲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尸身。
御飞云听他说寝室内没有发现尸身,几乎快要嵌进掌心的指甲这才松了开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查明火源?”
“回禀陛下,这场大火恐非走水,怕是人为。”禁军统领沉声道,“昨夜大雨初歇,满山潮湿,积水甚多,就算意外失火也不会在极短时间内酿成大祸。臣亲自率人将皇庄上下封锁,发现起火源头正是长公主寝室,并且在废墟中发现了此物。”
他呈上一块烧得焦黑的木牌,内侍检查无误后奉于御飞云面前,后者伸手拿起,眼神顿时变得如毒蛇一般森冷锐利,指节微微发白。
即便已经被火烧毁大半,可是御氏宗室世代修学广博,御飞云岂能认不出这是一张火灵符?
大雨刚过,凡火自然不能烧毁半个皇庄,唯有玄门术法才能派上用场,仅此一道火灵符埋于某处,受术士咒令催动,立时就能燃烧起来,火蛇顷刻奔走四方,凡夫俗子怎能救得了?
今日有人能将火灵符埋在长公主寝室,是否明天就有人敢在龙榻上藏刀?
“大……胆……”
刚压下的怒火再度爆发,御飞云气得浑身发抖,他被迫做了二十年忍气吞声的傀儡皇帝,自然也学不得多么深沉的帝王心术,眼下暴怒之余只想宣泄,一把将火灵符抛下玉阶,丢在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唯有周桢俯身拾起火灵符,细细打量一阵后,看向御崇钊:“朝廷素有法规,对境内玄门术士、修真器物必造册管制,尤其皇城内不允法器私自流通,一应人员物品皆由弘灵道统一管理,不知晟王对此有何看法?”
晟王御崇钊十年前归京后,自请交还手中兵权,做了好几年闲散王爷,后来因着玄门诸事繁杂重要,必得寻个修为高深且受皇室信任之人专门管理,这才请他出山掌管弘灵道,皇城内的修士法器来往流通都得在他手下登记造册,若有违令者,他有权将其逐出皇城或就地诛杀。
事涉火灵符,详询御崇钊是理所当然,可这话由周桢在此刻说出,就好似问责一般,不知是暗示此事与晟王有关,还是在说他职责有失。
御崇钊本就阴沉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他接过那张火灵符,指尖一点灵光与之相触便熄灭,道:“此物并未在弘灵道登记,乃是邪器。”
无论来路如何,在皇城内没有被弘灵道登记过的法器统统被称为邪器,纵使所有人都知道皇城内仍有邪器私下流通,可一来量少,二来买卖双方都小心异常,连使用也不敢光明正大,弘灵道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眼下有人使用邪器为祸,御崇钊失职已是板上钉钉,然而没等他请罪,右相叶衡抢先出列道:“陛下,既然皇庄大火乃是邪器所成,背后必有人暗中设计!太安长公主尊为鼎贵之身,十年戍边,功绩斐然,幕后黑手如此残害忠良,实乃国之罪人!此风决不可长,臣请陛下下旨,令弘灵道严查本案!”
叶衡同晟王往来不多,却素与周桢不睦,眼下他不为御崇钊求情,
只向御飞云请令严查,而御崇钊为了将功补过,势必要用这个机会将皇城翻个底朝天。
在场文武百官中不少人也私藏了法器,见状心里都是一个“咯噔”,周桢虽神色如常,目光却如淬毒一样盯着叶衡。
满殿俱寂,唯有御飞云沙哑的声音响起:“传朕旨意,即日起封锁城门,京卫全城搜查,定要找回皇姊!至于火灵符……此事关乎邪器私传,便交由七皇叔,准你便宜行事,朕要知道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赫然钉在了周桢身上,后者在这一瞬间忽地发现,当年那个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小太子确实长大了,即使二十年大权旁落,他仍是九五之尊。
一直以来,周桢提防的都是锋芒毕露的御飞虹,他从少时便将御飞云拿捏在手里,几乎包揽了对方的全部,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只长不大的雏鸟能够飞出自己的手心。
他该是惊怒忌惮,却又难以自制地生出一点欣慰来,即使在下一刻,这点柔软就被自己抹去。
百官山呼万岁时,周桢依礼跪了下去,他的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所有人都知道,皇城的天要变了。
退朝之后,御崇钊谢过了叶衡,看也不看其他人,大步流星地出了宣政殿,直往宫门赶去,他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安排诸般事宜,以免夜长梦多。
宫门外,一辆双开门马车正在等候,车夫与仆从皆是面孔熟悉的王府护卫。
御崇钊面沉如水地上了马车,刚一打开门,身躯就僵住了——马车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以一己之力搅得皇城天翻地覆的太安长公主,眼下就坐在他的马车中,摆好了一张棋盘,对着他含笑见礼:“七皇叔,今日飞虹可否有幸与您对弈一局?”
御崇钊回过头,看到马夫冲自己眨了眨眼,露出个有些调皮的笑容,眸子里掠过一道灼艳的赤金色。
“……”御崇钊阴晴不定的脸色烟消云散,他径自入内关门,拈起一粒白子,“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流
短短三天,整个天圣都里掀起了一场雷霆惊涛,无数人风声鹤唳。
御飞云手中虽然权力有限,这次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兼之此案关乎皇家,无论对御飞虹如何看法,所有宗室此刻同仇敌忾,就连早已不问政事的几位御氏长者都闻讯出面,其中为首者赫然是承德君!
承德君乃先皇与晟王的二皇叔,也是御氏如今年纪最大的宗室长者,年轻时与长兄争位落败,软禁大半年华,直到先皇登基,感念承德君少时恩情,这才将他请出代掌弘灵道,一身锐气早被消磨七八。二十年前,先皇驾崩,承德君悲恸之下身体大衰,强撑几年后便将弘灵道交给了晟王,自己在府中养性,已有十来年不曾露面。
如今承德君只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可他毕竟身份尊高,足以代表御氏宗室,当年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些下属早已成了弘灵道高官,眼下遍布境内四方,有他一声令下,晟王御崇钊对整个弘灵道体制的掌控力空前暴涨。
御天皇朝终究属于御氏,仅这一个姓氏就代表了中天境人族三百年的皇图霸业。因着两代以来宗室子息单薄渐渐衰弱,周桢能将御飞云架空,敢对御飞虹下手,甚至敢将女儿推上后位算计皇嗣,却只能以外戚身份做大,仍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全体宗室撕破脸!
有皇命当先、宗室在后,御崇钊放手施为,以一张火灵符作引,直接查抄了天圣都地下最大的邪器流通据点,根据那些来不及销毁的账册,搅动了皇城风云,有人为了脱罪相互攀咬,有人言辞设套祸水东引,一时间天圣都内风云骤变。
搅动这场惊变的人,此时正在晟王府后院煮茶。
御崇钊不好女色,府中除了王妃就只有一侧妃、一滕妾,后院被分成几个独立院落,尚有三两空余。眼下,御飞虹就暂时在其中一个空院里落脚,伺候的仆婢都是晟王亲自挑选,个个都被下了禁口咒,出了院落就不能再多言多语。
“一张火灵符,搅得整个天圣都草木皆兵,你自己倒是清闲了。”暮残声坐在石桌对面,这里已经被御飞虹用法器下了障目禁制,只要他们不在里头大动干戈,也不怕暴露行踪。
“我搬去皇庄,原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既然对方已经出手了,我也不必继续做那明面上的靶子。”御飞虹给他倒了一盏茶,“周桢是最大的毒瘤,可这朝野上下还有无数蛀虫在啃噬根基,然而要想一网打尽,在这节骨眼上必定动摇国祚。”
见暮残声不解,坐在一旁的叶惊弦开口道:“人皇集权,是以中央朝廷统御地方,由此必定滋生出无数繁杂虬结的关系脉络,一旦贸然下刀,恐怕牵扯甚广。”
暮残声微微皱眉:“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借晟王之手挑起这场风波?”
“皇叔现在如此雷霆手段,是为逼他们人人自危,届时不必我们动手,那些牵涉其中的人就会自行处理部分麻烦,一来保身,二来示好,宗室得了好处也不会死咬不放。”御飞虹道,“等到宗室松口,这些忍痛割肉的家伙便会找上真正的罪魁祸首,周桢即使不会四面树敌,也必定与他们生出隔阂。”
虎狼相谋,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御飞虹不怕他们势大,只怕他们彻底拧成一股绳。
“最重要的是,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御天皇朝,终究姓御。”茶水热气升腾,御飞虹的眼睛却冷如刀锋,“不只是那些权奸贼子,飞云和宗室上下更要记住这点。”
天命说的是御氏气数将尽而非中天境,若是御飞虹想要改变这命数,绝不可能靠她自己,御氏每个人都必须为此竭尽全力。
暮残声微垂眼眸,道:“这三天来,我暗中随晟王搜查皇城,却未能发现饿伥主人的踪迹,想是上次在皇庄打草惊蛇,对方乖觉得很,已然隐匿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叶惊弦眉头微皱,“家父今日一早就收到文书,不止山南一带疫情加剧,北方已有多处州城爆发了同样的疫病,近几年因为天气剧变,人口本就锐减,如今这疫病横行,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在场两人却都明白了未尽之意。
“这场疫病来得蹊跷。”叶惊弦继续道,“我向太医院借阅了历年疫情手册,这次的疫病虽似鼠疫,发病更快,扩散蔓延也更为厉害,且以前针对鼠疫的药物收效甚微,一旦病情发作,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人。”
御飞虹问道:“病源找到了吗?”
“水源。”叶惊弦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被层层密封的瓶子,“这是从山南疫病高发之地取来的水,由于那里没有大河,当地百姓生活饮食都从山溪、湖泊和地下取水,而医师们经过多番诊断调查,确定问题就出在水里。”
御飞虹打开信件,上面罗列了当前所有发现疫情的地域,皆不在江河主干流经范围,尤其是依赖地下水游牧生活的区域,无论人畜都发病极多。
暮残声拿起了那只瓶子,往掌心里倒了一点,仔细嗅了嗅,道:“有一股很淡的……怪味。”
“什么?”
“像是腐烂的死老鼠,又好像有点……香。”暮残声委实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看向御飞虹,“跟你体内祛出的毒血味道差不多。”
此言一出,御飞虹几乎目龇俱裂:“你是说……这根本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
“这便是我要禀告殿下的事了。”叶惊弦神色凝重,“中天境医者无数,治病救伤不在话下,可这疫毒来势汹汹,我们只怕还未研制出解法,这天下已生灵涂炭。”
御飞虹一手捏碎了茶盏,鲜血从指缝间淋漓流下。
“飞虹,冷静下来。”暮残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叶惊弦的目光晦暗不明,“你有什么办法吗?”
“救急的办法有两个。”叶惊弦迎上他的视线,“一是请来道行高深的医修相助,二是……找到下毒的人,逼其交出解药。”
叶惊弦早年便是前往东沧拜师学医,他提出的第一个办法自然也指的是这里,然而凤氏族人世代坚守东沧,若是从中天境跨洋渡海而去,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除此之外,便只有重玄宫三元阁能解此疫,可中天境正值劫数之下,一如其中就要应劫,天下修士明哲保身,重玄宫早已约束门下弟子远离中天境,如何才能打动他们冒险出手?
御飞虹的双眼几乎要滴血,她死死攥着那把碎瓷片,忽地被暮残声按住。
“把这件事,告诉师兄。”他对上她的眼睛,“若是我没猜错,这疫毒恐怕与归墟魔族有关。”
御飞虹一愣:“归墟魔族?”
暮残声把十年前昙谷发生的事情略讲了一遍,道:“当初凤阁主殉道而亡,是为救人也是为了不堕魔道,甘愿与冥降同归于尽……但是,非天尊手段诡谲又心思缜密,我怕他留有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