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桢道:“御飞虹在皇庄养病,她信不过御医,只让叶惊弦随行看诊,如今他也染上这病只能怪自己医术不精,怨不得旁人。”
周皇后双眸含怒,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胸中愤火,道:“既然是意外,那么就请爹暗施援手,给他解药吧。”
周桢抬头看着她:“皇后娘娘,生死各安天命,倘若他命该如此,即使是为父也无力回天。”
“够了!”仗着没有外人,周皇后隐忍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你真当我在深宫里,就对你做的事情毫无所觉?御飞虹身染疫病也好,皇庄大火也罢,明眼人都知道这背后最大的得益者是谁,陛下这几天来一步不曾踏足凤鸾宫,在前朝默许叶衡和宗室与你对抗,他对周家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只是苦于尚无实证、手中权势不足,这才没有直接降罪……爹,如果陛下有朝一日收回大权,你说他会如何对付周家?又如何,对付你我?”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我是怀了龙嗣,可我在这十三年里不知杀了他多少未能出世的孩儿,他恨极你也厌恶我,假如周家败落,他又会对这个孩子有多少怜惜?爹,一直以来你都秉承‘谋定后动’之策,用了二十多年部署朝野,只要我能生下龙儿,他就是当朝太子,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贸然动手?”
周皇后性情骄傲,到底是周桢一手教养大的女儿,眼界心机半点不输给周桢的心腹周环,仅凭借情报传递和御飞云近期的态度,她就能推测出周家现在的状况。正因如此,她才不明白周桢为何要这样做,若能一击杀死御飞虹栽赃嫁祸固然一举两得,可此法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就是在自毁棋局,即将得到皇嗣的周家根本没必要急于这样做。
“御飞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祸患。”周桢语气微冷,“你以为,如果为父什么也不做,你就能安然诞下皇子?别忘了,悦妃业已有孕在身,即便西绝人皇不如妖皇尊贵,可她依然强过你!”
御氏虽重嫡长,可是皇位向来有能者居之,周皇后的出身不能与阿妼相比,后者更得皇帝真心宠爱和太安长公主的支持,倘若她当真也生了皇儿,即便周皇后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儿子能顺利登上大宝。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日后还有很多机会。”周皇后咬牙道,“如今御飞虹失踪闹得满城风雨,叶惊弦染病使得人心惶惶,陛下震怒,宗室上下拧成一股绳,周家已经置身漩涡之中,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爹,我们必须将事情尽快平息下来,否则这事越闹越大,不等你如愿以偿,周家这些年发展的势力关系都得被他们抓出来,即使不至于伤及根本,却难保那些人不会与你生出嫌隙!”
要想平息事态,找到御飞虹、治愈叶惊弦是最快的办法,可是前者下落连周桢都不得而知,显然周皇后如此陈清利害除却为周家思虑,更不乏为了叶惊弦。
周桢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周皇后脸色苍白,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蕣英,”周桢缓缓唤出她的乳名,“叶云旗已不在人世,他是叶惊弦。”
“……我知道。”周皇后五指紧扣掌心,声音沙哑。
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十三年前,叶云旗的棺木被送回皇城时,离后宫选秀之期已近,她被周桢关在了家里,严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门半步以免招惹事故,故而连叶云旗的死讯,她都是偶然从碎嘴的下人口中得知,而那时,她爱的男人已经深埋地下,长眠不醒。
她是以死相逼,才让周桢松口,趁夜令周霆带她悄然出城,到西山上看到了叶云旗的墓。因是新坟,那墓前连块碑都还没有,她在心里有种入魔般的执妄,想要刨开泥土打开棺木,那个男人就能够活过来。
最终,阻止她的不是周霆,而是叶云旗。原本有些孱弱的少年好似一夜间长大,他从树林里走出来,交给她一支断箭和一个血迹斑斑的荷包。
那荷包绣工拙劣,却是她一针一线做的,叶云旗一直把这个这个荷包贴着心口放置,如今黄色的“平安”二字不仅被染红,还有一个洞贯穿过去。
“我也算看着他长大……”周皇后低下头,不敢让周桢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爹,我只求您这一次,救他一命吧。”
周桢目光微冷:“我无能为力。”
“那么……”她抬头盯着周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是本宫身体欠安,不能顺利诞下龙儿,爹也无能为力吗?”
周桢脸色一沉:“你在威胁为父?”
“我在求您。”话是这么说,可周皇后梗着脖子半分不让,一手按在自己腹上。
一时间,整座大殿气氛冷凝,父女俩四目相对,几近剑拔弩张。
周皇后额头已经见汗,气息也变得不稳,周桢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道:“蕣英,我以为你只是感情用事,没想到十三年宫闱还教会了你不知轻重。”
“本宫不知什么轻重,只问爹——”周皇后压低声音,“应,还是不应?”
周桢看了她许久,直到周皇后的身体微微发颤,终于松了口:“最后一次。”
说罢,他转身离去,临出门时突然道:“看好她。”
“遵命!”周霆的身影从角落里出现,得令后守在了周皇后身边。
周桢毫不留恋地走了,大殿里重归一片死寂,宫人们没有得到命令不敢擅入,虽然是大白天,可厅里依然显得昏暗。
周皇后瘫在椅子上,半晌没说一句话,周霆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道:“娘娘,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相爷?”
他被周桢教养大,与周皇后的关系也不差,很多事情旁人不敢置喙,周霆却能说上一两句。虽说周皇后自打进宫,就与周桢有些冷淡,可父女间的关系到底还算亲厚,尤其事关周家未来,他们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时候。
周霆刚才一直守在角落,对父女俩的针锋相对看得清清楚楚,周桢一反常态的行事作风固然有异,可是周皇后的强硬亦不同寻常,甚至在她低头的时候,周霆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怒恨。
他断定周皇后这边发生了什么不在掌控内的事情,这也是周桢将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你问我为什么……”周皇后听见他这么问,竟是笑了起来,对周霆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本宫告诉你。”
周霆犹豫片刻,如言低下头去,却见眼前一花,周皇后从广袖中抽出利器,直直刺向他的左目!
她学过武,修行却不够,这一招根本伤不到周霆,而是被他抓住了武器。然而,当周霆看着手中之物,双眸却蓦地瞪大了——那是一支锈迹斑斑的断箭。
“这就是原因。”周皇后松开手,她明明是坐着,却在此刻如同俯视般冷睨着周霆,“我恨你们。”
战场上刀枪无眼,有刺客混入军营,在叶云旗率军断后时对他放了冷箭,而他那时已近力竭,仅这一瞬迟滞,他就被人挑落马下,死无全尸。刺客被认定是敌方所派,很可能死在战中,等战胜之后,叶云旗的死便盖棺定论。
可是叶家人无法释怀,她也不能。
直到三天前,叶惊弦来为她诊脉时旧事重提,告诉了她真相——那个刺客并非敌军暗探,他是周桢派出的死士,泄露了那场战役的情报,又伪装混入军中,在关键时刻对叶云旗放了冷箭。
证据是,他找到了那支断箭的主人,害死叶云旗的刺客正是她十分熟悉的周霆,也是周桢最信任也最喜用的一把利刃。
“我本来是不信的……毕竟,你也算跟本宫一起长大,而他是本宫的亲爹。”周皇后低低地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可是,叶惊弦当天离宫不久便被发现昏倒在巷中,病情与疫毒相合,说什么‘以身试药’或‘为御飞虹诊治反染病上身’……本宫半点也不信。”
她不怀疑自己的宫殿里有父亲的耳目,却在那一瞬如堕冰窟。
周霆终于回过神来,他不知道叶惊弦如何查到了自己身上,却下意识地解释道:“娘娘,这次叶惊弦他……”
“这次?”周皇后打断了他,“看来,你们背着我还做过不少次。”
周霆心中一凛,正要说话却被周皇后拿起茶盏直接砸在脸上。
“够了,本宫已经不想听了。”周皇后冷冷地看着他,“滚回去,本宫不想再看到你,与其在这里碍眼,不如回去看好你的主子,免叫他又下错棋子。”
“娘娘,属下奉相爷之命保护……”
“滚!”
察觉周皇后气息浮动,周霆再也不敢惹她发怒,只能紧握断箭,退出大殿去追周桢。
偌大宫殿内,终于只剩下周皇后一个人。
她喘息了好一阵,才缓缓站起来,艰难地走到寝殿,取出一只陈旧带血的荷包,里面有两截枯槁的头发。
这是周蕣英变成周皇后的十三年里,唯一不曾变过的东西。
周皇后紧握着它,眼睛里血丝密布,喉咙哽咽得生疼。
可她终究没有哭。
“叶惊弦怎么会查到你身上?”
周霆回到相府后,周桢本是不悦,一见那支断箭,脸色顿时变了。
“属下不知。”周霆想了一路,也是惊疑不定,“当初属下用了那个敌军刺客的身份,战后也料理干净痕迹,这些年来叶家虽与我们作对,却没有真凭实据,属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何处疏漏。”
更何况,就算当年有什么微末遗漏,十三年时过境迁,多少人事都入了土,叶惊弦常年在东沧学医,怎么会查到这些?
然而,现在思量这些已是无用,周桢是知道自己女儿的个性,只要有一点念想在就不会放弃,否则他当年不会冒着偌大风险也要杀了叶云旗。现在周皇后已经得知了真相,即使她念着生养之恩和家族存亡,不会真正与他反目成仇,可她已经退到底线,周桢不能再逼她。
周霆小心翼翼地道:“相爷,叶惊弦……”
周桢的眼色晦暗不明,抬手示意他下去,即使周霆心里焦虑也不敢多话,只得退下。
他前脚刚走,议事厅内就多出了一道红影,懒洋洋地窝在太师椅上,顺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姬先生……”周桢转过身来,“关于叶惊弦,您怎么看?”
“有些不对劲。”姬先生拿着茶杯却不喝,只是吸着那点茶香气,“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看到他落气的。”
既然决定了要杀御飞虹,自然不会给她留下生路,叶惊弦作为皇城里唯一的巫医,他在计划之初就成了必须铲除的绊脚石。因此,在山南使者入城之前,姬先生就亲自出手,为他焚了一道散魂香。
散魂香,以特殊的香料为引,能够驱散生灵的三魂七魄,中招者每天都会丢失一魂一魄,只需三天就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为保万无一失,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姬先生就守在叶惊弦床前,看着他在睡梦中一点点失去生机。
因此,当知道叶惊弦不但没死还能为御飞虹拔毒之后,姬先生与周桢都觉惊异。他们行事谨慎,一次不成没有急于再动手,而是变计嫁祸,准备把叶家拖下水。
“先是那张莫名其妙的火灵符,又是叶惊弦染病不起,现在皇后娘娘与我们离心……”姬先生把玩着茶杯,满室生香,“看来,我得亲自去见见这个……叶惊弦。”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略重,眸中亮起一点血似的的红色,看得周桢分明不寒而栗,却有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姬先生是个鬼修,却无法遏制靠近对方的渴望,那种馥郁奇妙的香气已经浸透了自己的骨头,若是一天闻不见,他就会变得暴躁易怒。
姬先生轻笑一声,又化作一道转瞬即逝的火光,消失在议事厅内,临走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眼角余光瞥向了某扇窗户,不知何时贴在那里的一张隐符化成了灰烬。
同一时刻,回到密室待命的周霆猛地睁开眼,与神识相连的隐符被毁,他立刻吐出了一口血,脸色惨白下来。
“那个姬先生……”
周霆毕竟不是那些只会听命的死士,他是周桢真正的心腹,誓死忠诚于周桢,也得到了保留自我的准许。
他对周桢这段时间的做法本就感到迷惑,尤其今天发生了凤鸾宫之事,周皇后的警告历历在耳,周桢的态度与之前变化太大,容不得周霆不上心。
隐符能让他五感通灵,身临其境般感受和窥听议事厅里发生的一切,这是周霆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姬先生,结果却让他浑身战栗——
姬先生身上的那股香气,与疫毒里隐含的味道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周皇后是典型的那种可怜又可恨的人,她不是什么纯正好人,也不是极端恶人。 小姬踏上找打之路ING 飞虹小姐姐兢兢业业搞事ING 狐狸磨狼牙棒ING 心魔冻瓜ING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夜战
月黑风高,满城皆寂。
今夜虽然无雨,城里却闷热异常,敲着梆子的更夫没走多远便已汗流浃背,发出的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自打叶惊弦被安置在城南医馆,京卫便把这条街封锁起来,头天还有叶衡等人前来探看,眼见这两天病情恶化,除了轮岗守卫和来往医师,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
三更时分,人正困乏,挂在长街檐下的十来盏灯笼被风吹得微晃,淡淡的红雾弥漫开来,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下毫不起眼,士兵们随身佩戴的法器与之相触,连一声警示尚未发出便黯然失色,红雾随风钻进人的七窍,他们浑身一激灵,不仅没有睡着,反而更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