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暮残声只是道:“有何贵干?”
幽瞑听着他古井无波的声音,眉心微蹙:“天圣都魔祸已解,为免沾染中天劫运,我等玄门弟子不得在此久留,你即刻收拾一番,未时三刻便随我们一同返回重玄宫。”
“我已经不是什么玄门弟子了。”暮残声淡淡道,“跟你们回重玄宫,再领一回极刑重罪吗?”
“你借重玄宫之势为天圣都平乱退魔,如今事成便要毁诺?”北斗说起这话虽不好听,脸上却不见多少愠色。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暮残声看了眼那株由碧绿变得渐白的仙草,手下微微收紧,“他醒来之后,我就跟你们走。”
幽瞑微一挑眉,毫不客气地道:“人生祸福难算,万一他长眠不醒,你是不是要跟他一起入土去?”
“这话我不喜欢听,还请前辈勿要再提。”暮残声终于转过头来,赤红的眸子里有一线金光流转,“天人永绝这种事情,想必前辈也不想再亲身体验一次吧?”
他语气平淡,却有一股无形杀机霎时笼罩了整间屋子,幽瞑和北斗皆觉得有千刀万刃戳在背后,周身气机要穴无一不受杀机所慑,他们毫不怀疑此时若真撕破脸来,对方会下杀手。
比起杀意,更叫他们心惊是暮残声所说的话。
幽瞑双眸暗沉下来,牵魂丝在指尖吞吐着微光:“亏得萧阁主至今还想将你引回玄门正道,真该让他来亲眼看到你这副模样,就该打消那些妄想了。”
“的确是妄想。”暮残声为叶惊弦掖了掖被角,“有些事情不是查出真相就能得到好的结果,师兄素来孤直刚正,自然不如前辈深谙此道。”
“你什么意思?”
“即便没有天圣都这件事,我也会回重玄宫。”暮残声唇角微勾,却没有笑意,“毕竟,我向来睚眦必报,有负于谁我必偿还,谁若欠我也得加倍讨回。”
北斗听到这里,一颗心如堕谷底,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十年前重玄宫大乱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影响最为重大的三件事莫过于玄武法印为魔族所夺、白虎法印失落和藏经阁主被杀,偏偏这三件事都跟暮残声关系匪浅,使得他在战后沦为罪囚,过往声名功绩一笔勾销,更被判处了炼妖炉极刑,哪怕有幸与白虎法印相融而大难不死,这十年煅骨焚魂之苦却不是能够一忘皆空的。
“我跟姬轻澜有故,在临阵关头放他一马,致使吞邪渊开启,山下生灵涂炭,此乃一罪;我与心魔琴遗音情谊非常,枉顾正邪之别纠缠不清,此乃二罪。这是我自己做过的事,为此遭受炼妖炉十年煅烧,敢认敢当,永不后悔。”暮残声的双眼慢慢变得如冷铁刀锋般尖锐,“但是,同归墟魔族里应外合进攻北极之巅也好,为夺白虎法印谋杀元徽阁主也罢,我没有做过,敢立天劫之誓,却看哪个该当五雷轰顶?”
幽瞑轻声问道:“既然如此,当年你为何要伏法?”
“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装糊涂呢?”暮残声定定地看着他们,“有些事情虽然扑朔迷离,到底不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只不过……心照不宣,相互妥协罢了。”
此言一出,幽瞑与北斗齐齐色变。
“若我没有记错,当年负责勘察现场遗迹、协助凤袭寒医治青木的人正是前辈,倘若有谁最清楚其中微末,莫过于您了。”暮残声淡淡道,“然而,您最终呈交的结果是‘查无异处’,证实青木所言是由心而发、字句非虚,他对我杀死元阁主的指控也就成了实证。”
幽瞑不仅是千机阁主,还是通修机关道法和灵傀术的大宗师,即便青木整副心脑都被人换过,也不可能让他连分毫线索都找不到,除非……他刻意隐瞒了什么。
“前辈一生桀骜孤高,敢在重玄宫大乱初定时直斥门派内患,半点不顾忌盘根错节的各方实力,能让您伏首折腰的事情委实不多,而北斗就是其中之一。”暮残声转开目光,“刚巧那个时候,北斗重伤垂死而归,全赖妖皇陛下的镇魂珠稳住元神不散,成为您无法忽略的软肋……你们说,这得是多么精心算计才能铸就的巧合?”
幽瞑没有说话,五指深陷掌心,一旁的北斗见了,用仅剩的左手悄然覆盖住他的手背,抬眼看向暮残声:“你恨我们?”
“本分与情分自古难以取舍,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暮残声凝视着他,“那时在昙谷,妖皇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彼时虽然认识不久,却已是生死之交,暮残声相信北斗不会无缘无故地算计师尊、中伤友人,其中必有隐情,而他在拿回记忆复刻之后,恍然惊觉那位看似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玄凛陛下,实则布置良多。
玄凛身为一境之主,自己亲手挑选的破魔令执法者沦为玄门罪逆,要么及时撇清关系将罪者正法,要么就彻查真相昭明清白。然而,暮残声根据他和净思合谋将自己送入炼妖炉熔炼白虎法印这个结果进行逆推,不难断定玄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摆脱罪责,如此一来,他放弃直入重玄宫,取道昙谷襄助北斗和萧傲笙打击魔修一事也就值得推敲了。
幽瞑倏然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北斗,这也是他想知道的问题,可是即便上次冲突爆发,北斗也没有和盘托出。
这一回,北斗面对暮残声沉默了很久,没有再避而不答,缓缓道:“你相信未来可以被预知吗?”
“天法师代天观世,素有推演预知之能,窥伺未来并非无稽之谈。”暮残声眼中浮现冷意,“不过,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往前看,未来并非只有一种发展可能,我们只能走向其中一种罢了。”
“你说得不错。”北斗声音微哑,“那个时候,玄凛陛下用梦蝶之术告诉了我一个未来……如果师尊没有隐瞒线索,执意追查真相,他就会死。”
这是北斗压在心头的秘密,也是他十年来午夜梦回的阴影,在抛下前尘、跟随幽瞑进入重玄宫之后,北斗再没有想过离开师尊,那是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主人,也是他不可缺少的天空。
幽瞑永远不会知道,当北斗在梦境里看到了他拿着牵魂丝去质问司星移,却在转身刹那被抽魂离体,白玉少年化为一堆朽烂的傀儡残肢,再无半点生息……那一瞬间的惊恐和悲怒,足以崩塌北斗的世界。
“无论那个未来是真是假,妖皇陛下是否有意诓骗,我都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择手段。”北斗至今想起这件事仍心有余悸,尤其是在自己重塑形体之后,代替幽瞑与司星移交涉渐深,越是感到后怕,越不会后悔自己以性命为赌注算计这一回,唯一无法释然的就在于他为保下幽瞑,将暮残声推往绝境。
枉费情谊,有负道义,私心偏颇,不堪为正。
“你——”
哪怕已经听北斗透露一二,幽瞑现在也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愤怒,偏偏他身涉其中,无论甘愿与否都做了一次推手,现在也不能再开脱什么,看着北斗伏身下去,喉咙里如同哽了血块,腥塞难言。
“本座自己做的决定,哪有让你一个人认错的道理。”半晌,幽瞑自嘲地勾了下嘴角,他分明是傀儡,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睛,转头看向暮残声,“当年是我师徒二人对不起你,无论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们都会竭尽全力。”
暮残声没有再说话,在得到北斗的答案后,他好似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交流的意愿,重新看向了叶惊弦,静若枯石。
幽瞑还想说什么,却被北斗轻轻握住了手,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临出门时,北斗忽地脚下微顿,对暮残声道:“三位尊者已经知道你在天圣都,着我等将你带回重玄宫,我们会在幽离山等候三日。此外,天圣都魔难虽然暂解,中天人族劫运仍旧未消,你要在这里停留的话,须得多加注意。”
“多谢提醒。”
门扉关闭,脚步声与气息一同远去,暮残声紧绷的背脊缓缓松懈下来,他将那只微凉的手掌贴上脸庞,半晌没有吭声。
“累了?”
有些沙哑的温柔声音突然响起,原本安分的手掌动了动,指腹摩挲过暮残声眼角,他立刻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是叶惊弦那张苍白柔雅的脸庞,双眸却已经变成心魔本相的颜色。
“你醒了?”暮残声一直觉得那双眼睛虽美却怖,从未想过它会带给自己这样的慰藉,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漂泊一夜的孤舟终于靠上海岸。
“你们大早上在我耳边扰人清梦,死了都能听得诈尸。”叶惊弦身体倾斜,毫不客气地把他当肉垫,“得知昔日同道将你作为弃子,感觉如何?”
“很糟糕。”暮残声苦笑道,“倘若易地而处,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我不是圣人,无法做到不记于心。”
“你想回去吗?”叶惊弦侧头看去,眼里是难得的认真,“你若是想回去,我会如你所愿。”
心魔从不轻易许诺,却是真正言出必行,暮残声一怔之后抱紧了他,喃喃道:“回不去了。”
裂隙已成天堑,即便真相揭晓,发生过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吗?
叶惊弦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怎么看玄凛?”
“看不透。”暮残声坦然道,“我能从炼妖炉里活着走出来,少不得师尊与陛下合谋算计,一个给予我中和火灵的地骨,一个动用梦蝶助我复刻记忆,偏偏又是他们将我送上刑台……换句话说,哪怕没有幕后真凶杀人嫁祸,先前针对我有勾结魔族嫌疑的判决下来,我依然会往炼妖炉走这一遭。”
叶惊弦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了笑容:“我有一个想法,想听吗?”
“你说。”
“北斗以自身为注逼幽瞑改变主意,助幕后真凶消抹证据,以保全师徒两人性命无虞,然而促使他这样做的情报来源于玄凛,由此逆推,净思也是知道真凶实情的。”因着肉身伤势太重,叶惊弦说话极轻且慢,“甚至是,在案发之前,她就已经预知了元徽会死。”
暮残声脸色骤变,他想要反驳,却猛地想起在自己去往藏经阁的前夜,净思对他说过的话——
“我不会干涉你这次的选择,也不会在事后对你有任何偏颇,即使你会因此身死道消,也是你自己的造化。”
即便身死道消,也是一场造化。
十年煅烧,魂骨合一,肉身焚化与法印相融, 不就正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当初元徽为你请借白虎法印悟道的时候,你身上已经有了勾结魔族的罪名,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要为你出头如今已不可深究,只是那一次出借法印,着实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好机会。”叶惊弦继续道,“凶手杀死元徽却不动白虎法印,说明他另有目的且筹谋已久,而法印可以作为嫁祸于你的证据,足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换言之,凶手必是重玄宫中人,净思在答应借出法印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他一个讯号。”
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她不可能跟暗害同门的凶手为伍!”
“大狐狸,你总是把许多事情分得太清。”叶惊弦懒懒瞥了他一眼,“她跟凶手不是一路人,不代表他们的目的没有交叠。凶手需要一个替罪羊,净思需要一个让你得到白虎法印并锤炼身魂的机会,如此相互利用,两全其美。”
“她若是想让我得到白虎法印,只需要等到妖皇……”暮残声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身体都凝固了。
“看来你想明白了。”叶惊弦唇角轻扬,“法印是五境灵源,重玄宫历来奉神谕掌握其传承动向,倘若你名正言顺地成为印主,即便不入重玄宫,也已经与其绑缚难分。如此一来,你纵然有通天道行,也不过跟司星移一样,是三宝师手下的一条走狗。”
净思冒神道禁忌收暮残声这个杀星天命为徒,以《三神剑铸法》锻造了他这把剑,锋芒指向必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让他收敛爪牙?从头到尾,她不允许他堕入魔道,也不准他位于玄门至高,让他与过往背道而驰,到如今几乎孑然一身,只能继续将这座独木桥走到头。
净思不干涉他的选择,是因她从未给过他选择。
暮残声浑身发冷,寒意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满室冻上一层薄霜,唯有叶惊弦所倚靠的胸膛还温暖着。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玄凛作为妖皇,为何会跟净思合谋这场对西绝妖族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叶惊弦用手指拭过他眼角,“你若是能想明白这点,就可以挣脱身上的傀儡线了。”
暮残声不禁想起离开西绝之前与苏虞的对话,狐王对他的态度素来微妙,那种隐忍不发的敌意和姬轻澜曾经无来由的善意如出一辙,再思及北斗所说的“预知未来”,心下转过千百,猛然升起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答案。
“若是认为未来需要改变,说明他们已经判定其中一种未来是错误的,由此需要纠正走向,而这个偏移轨迹的关键点与我有关!”
“不仅是你。”叶惊弦终于坐直了身体,“涉及未来,便是触犯时空法则,为天法师常念所掌握,天道倡导的是顺其自然,想要利用预知改变未来的人都将是天法师眼中异端,即为逆天之罪。在这样的情况下,玄凛却用梦蝶将消息透露给北斗,不仅是要利用他们将你的罪名落定,也是希望这师徒俩都能活过劫数,即便是与杀死元徽的真凶站在同一阵营,将来必能成为己方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