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推开门的时候,叶惊弦正慵懒地泡在混元鼎中,药汤泛着殷红色泽,就像一大块晶莹剔透的血琉璃,映得他发如鸦羽,人若冰玉。
可是暮残声知道,灵气渗入体内的感觉并不好受,须得等到这一鼎药汤变作白水才算暂且结束,只不过这家伙习惯了,不怕疼。
奉命伺候他的两个奴婢早不知被打发到了哪里,叶惊弦抬眼看了下他脸色,忽地问道:“你分明想到了获取麒麟法印的方法,为什么不告诉她?”
暮残声毫不意外他近乎全知的能力,只是摇了摇头:“她好不容易放下了,我又何必让她拿起?”
“你认为她的诺言可信?”
“这是我唯一能为师兄做的事情。”暮残声警告他,“你不准做小动作。”
“冥顽不灵啊……”叶惊弦将身后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往重玄宫走一遭,好歹不让师兄他们难做,也想跟师尊见一面。”暮残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至于其他……不作多想。”
叶惊弦尖锐冷漠地道:“万一你一去不回呢?”
“不会。”暮残声拭去他额上汗珠,“在这里等我。”
叶惊弦看了他半晌,猛然伸手将他拽了下来,近乎凶狠地撕咬上去,水花四溅。
“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回到重玄宫,保证你顺顺当当地走出来,连同十年前你丢掉的所有都加倍讨回,哪怕三宝师和非天尊都阻止不得……”他定定地看着暮残声,“求我一次,我帮你到底。”
“……我求你。”暮残声缓缓道,“忘了这件事吧。”
叶惊弦一双眼睛顿时变了色,死死盯着他。
“我知你神通广大,相信你能够做到这些,可我不想让你涉险,也不想看你踩着别人肩膀把我送上去。”暮残声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卿音,他们是我的过去,你是我的将来。”
叶惊弦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在梦里听过这个称呼,却是他所不熟悉的妖狐对着另一个自己,如今暮残声当真对他叫出这两个字,非但没有牵扯出一段似梦非梦的混淆迷乱,反而有种本该如此般的感觉。
沉默半晌,他哑声问道:“何时动身?”
“后日一早。”暮残声嘴角泛起笑意,“明天是飞虹和御飞云的寿辰。”
御飞虹今年三十有五,御飞云也近而立,他们姐弟俩端得有趣,相差六岁余,生辰却恰好在同月同日,可惜年份时辰皆有差异,以至于飞虹被神谕批命不祥,同岁灾患频发,而飞云却出生在丰收之年,自幼极得先皇宠爱和宗室喜欢,若不是他性情过于绵软,如今得到宗室支持的就不是御崇钊了。
天差地别的两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关系十分亲厚。暮残声从御飞虹那里得知,当年在她不得不选择远嫁镇北王世子时,正是年幼的御飞云溜进太庙,将密封在结界内的麒麟法相咒偷拿出来转交给她,让她有了在外安身立命的底气。
“诸事未定,寿宴从简,不过恰好时近佳节,明晚会有一场烟火花灯会。”暮残声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想跟你一起看。”
叶惊弦沉默了片刻,终是唇角微弯:“好。”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烟花。
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
“上次没讲完的……关于我的过去……”他在他耳边近乎呢喃地道,“明天,全都告诉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烟花
绮罗描金,灯影阑珊。
今日不仅是当今天子与太安长公主的寿辰,也是一年一度的拜月节,天上月轮高挂如玉盘,人间灯火通明似群星,映出满目繁华如画。
谋逆重案虽然尚未尘埃落定,对周家余党的清查追究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是天圣都并没有在这次劫难中遭到难以弥补的重创,比起性命财物的折损,安抚人心更是燃眉之急。
因此,天子下令花灯会如期举行,允百官与民同乐,弘灵道将派出灵巫十六人,于戌时三刻从四方宫门出发,巡游全城,赐福百姓,最终在护城河北边祭坛汇合,朝拜神明,感沐天恩。
在连日惊惧过后,天圣都里的百姓们终于迎来了一夜欢声笑语。
戌时过,灵巫们已经整装待发,宫门将在他们离开后提早落锁,由于天子下令从简,许休沐一日,参加宫中夜宴的多为宗室成员,上至正统嫡系,下至旁支贵族,另有叶衡为首的二十位朝廷重臣代表文武百官,将在宴席开始后向帝王敬上万寿酒,并为太安长公主进献千秋露。
此时此刻,御飞虹正在对镜梳妆。
她已经离宫开府,可曾经住过的宫殿还保留着,哪怕是镇守边关的那十年,御飞云也让宫娥们好生照看着这里,阿妼入宫后更是常来看看,不时添置些鲜花、香料等物品,让一个没有主人的宫室仍保持着生机。
梳头宫女为她盘好云髻,金钗翠翘点缀在上,眉心一轮牡丹花钿,一袭繁重华美的镂金朱纹锦衣笼在身上半点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威仪不凡,合该是天家鼎贵之身。
“好久不见皇姊这般打扮。”身着紫色祥云广袖宫装的阿妼站在不远处,手托锦盒,言笑晏晏。
御飞虹转过身,伸手屏退了宫人,这才开口道:“悦贵妃有孕在身,合该好生将养,来找本宫有何事务?”
“陛下有一份寿礼,托臣妾转交于殿下。”阿妼启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串八珍璎珞,金丝缠枝,黄玉琢花,上刻“太平安乐”四字吉谶,可谓匠心。
御飞虹微微一怔,唇边不禁笑开,亲手将璎珞佩戴在身,这才道:“替本宫谢过陛下。”
“此番成功拔除了周家这一朝中毒瘤,众位仙师业已赶往流病区消灾解疫,朝野势力都将重整,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不失为一件好事。”阿妼轻声问道,“殿下今后有何打算呢?”
御飞虹反问:“这话也是陛下让你带到的?”
阿妼但笑不语,娴静如一幅美人画。
御飞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年自己在寒魄城毁了一身道行,借机回到皇城蛰伏暗动,眼见周蕣英倚仗母家势力独霸后宫,这才通过妖皇玄凛搭桥将阿妼带到这里,扶持她与周蕣英分庭抗礼,一是让她保护御飞云及后宫无辜子嗣,二是让中天、西绝两境人族以联姻建立同盟。
历经千载沉浮,人族寿命虽短却繁衍不息,至今已然广布五境,堪称四族势力之首。然而,受“人乃神之后裔”这一因由影响,神道信仰凌驾于人族诸般理念之上,哪怕是在人族势力鼎盛的中天境,人皇权威仍位列于神坛下首,更遑论以妖族为主的西绝境。
数百年来,西绝人族便被妖皇玄凛牢牢压制在下,有了那迦部的前车之鉴,西绝人皇深知妖族势力在境内盘踞深广,若不能一举斩草除根便会招致更加疯狂残忍的反扑,而经历了一场大清洗的西绝人族根本不能与妖族相匹敌。因此,当御飞虹代表中天人族抛来了橄榄枝,他们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希望借机建立起人族同盟,以此拉拔自身地位与实力,不至于在妖族面前卑躬屈膝,而阿妼公主就是促成盟约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一桩两厢情愿的交易,只要西绝人族不违信义,本宫定不失约。”御飞虹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只玉镯,“不过,中天境到底是陛下的江山,而你已经是陛下的妃嫔,有些事情心里有数就行,逾越过界反是不美。”
阿妼沉默了片刻:“所以,一旦陛下大权在握,殿下就要功成身退了吗?”
“自古日月不同天,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御飞虹向萧傲笙的许诺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
昨夜那场劫祸,已经证明她跟御崇钊皆非正统帝位之选,哪怕她有多少不甘和委屈,心里那点未曾释放的野望也随之覆灭了。御飞虹不知道御崇钊会怎么想,她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她骨子里还是那个镇守边关的寡宿王,比起一个明知不可得的皇位,她更希望江山太平,子民长安。
作为皇姊,她会不惜余力帮御飞云夺回皇权,助他帝位稳固,督促他变成真正能担起社稷重担的帝王,而到了那个时候,她曾经给过他多少助力,都将成为他更进一步的踏脚石,对于中天境绝非幸事,正应当急流勇退,两全其美。
阿妼眼睫微颤,轻声细语:“殿下就不怕臣妾重演周氏之祸?”
“你不会,也不敢。”御飞虹伸手为她插上一支七尾凤簪,笑容未达眼底,“联姻公主的身份,能让你享受两国尊荣,也能让你遭到双方猜忌,你的孩子将来可以封王就藩,却不可能登上大宝。”
阿妼凝望着她的眼睛,寒意从骨子里窜了出来。
“暮残声身为妖族,却前来中天境助力,你认为妖皇玄凛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吗?”御飞虹垂下手,“他可以允许人族发展强大,却不可能容忍人族反杀妖族,位列西绝之首,这背后牵涉了多少阳谋阴私不必多提,左右你若有半点行差踏错,会有无数人抢在本宫之前了结了你,所以……安安分分地做你的悦贵妃,陛下宽厚仁德,本宫也不是气量狭隘之辈,只要御氏江山长在,定使你母子一世无忧。”
“臣妾明白……”阿妼苦笑一声,“可是殿下,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她向御飞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窗外隐约传来爆竹声,当是夜风将市井喧嚣卷入了宫城,御飞虹独自站在殿内,灯火模糊了她的身影轮廓,显得分外孤单。
直到殿门被人敲响,守在外面的宫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灵巫们已经出发,寿宴将要开始了。”
这场寿宴是为庆贺天子与长公主的生辰,她跟御飞云都要先行到场,参与宴会的宗室与大臣按照身份品级向他们敬酒祝寿,方可陆续入座。
寿宴在建元宫的明辉楼举办,此楼是先皇立后成婚时所建,取“日月同辉”之意,后来就作为专门举办宫宴和接待使臣的地方。明辉楼占地极广,上下共有三层,雕栏画栋,朱漆碧瓦,可容纳上千人齐聚一堂,奈何今夜宴会从简,有资格参加的人总计不过百数,幸有侍从宫娥在侧,辅以丝竹歌舞,才不显得过于空荡。
御飞虹赶到的时候,御飞云已经入座在上,阿妼陪坐于侧,见她抵达便笑道:“皇姊过来这边坐。”
“谢陛下。”御飞虹虽是皇姊,仍为臣下,本该位于帝王下首,这次却被安排坐在御飞云右边的宴桌后,她不禁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下驳御飞云的面子,只能恭敬谢恩。
她项上璎珞在烛火映照下愈发流光溢彩,御飞云眼中笑意更深,又见其他人按照身份品级陆续入座,这才转头看向司礼内侍,后者立刻高声唱喏。
从明辉楼前白玉广场上点燃的第一支烟花穿云直上,在天际至高处怒然绽放,刹那间,无数烟火冲天而起,以飞星为笔,使火花为墨,在漆黑幕布肆意挥毫,绘就一张绮丽无双的盛世画卷。
夜宴正式开始了。
参加这场宴会的人不多,却个个地位非常,因着承德君年事已高并未入宴,宗室便以晟王御崇钊为首,剩下的重臣们自当以右丞相叶衡当先,两人举杯高敬上首,代表宗室与百官率先向帝王和长公主敬酒祝寿。
御飞云大笑之后将樽中美酒一口饮尽,而御飞虹以袖微掩,浅尝辄止,目光飞快扫过在场众人,皆是跪坐有序举止有礼,无论心中作何想法,脸上的笑容都挑不出半点瑕疵,华美虚伪一如她参加过的无数次宴会,似乎只是她多想。
丝竹乐起,舞姬旋身,婀娜之躯在猩红地毯上摆腰展臂,如一朵朵摇曳生姿的鲜花,炉子里点了最上等的瑞云香,提神醒脑,淡而不寡,更不会与各色美酒佳肴的味道冲突,宫娥们放下厚重的琉璃珠帘以作挡风,轻妙悦耳的珠串撞击声便不绝于耳。
“众位爱卿……”
约莫过了近一个时辰,宴会上已是觥筹交错,御飞云喝了不少,脸上已现酡红,他只手持双龙金樽,目光看向闻声往来的众人,笑道:“今日正值良辰美景,朕有一喜事与诸君同乐!”
宴会上胆敢放肆喝酒的只有他一人,无论宗室子弟亦或大臣,此时都将酒盏放下,屏息等待后续。
“此番魔族入城,与逆臣贼子勾结为祸,欲篡我御天国祚,有赖皇姊与七皇叔及时查除首恶,又得重玄宫仙师襄助于危难,方能使我皇城上下免于灾难,实乃国之大幸,朕心甚慰。”御飞云举樽虚敬,神情渐肃,“天恩浩荡不可不敬,社稷高功亦不可轻忽,今日我御天肱股之臣齐聚一堂,自当论功行赏!”
众人立刻道:“陛下圣明!”
“七皇叔,且上前来。”御飞云看向左下,“晟王御崇钊文韬武略,人品高贵,曾镇东海三州十载,抗敌有功,御下无过;复又归京二十年,执掌弘灵道,恪尽职守,夙夜兢兢……”
赞誉之词常有,出自帝王金口却难得,一列宗室子弟皆感与有荣焉,唯有御崇钊眉头微蹙,御飞虹更是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阿妼,却见她唇角轻勾,目露寒意。
“……改晟王封号为安王,就藩西京,择日启程。 ”
话音落下,满座气氛霎时冻结,御崇钊不禁抬头,如浇冰雪。
西京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好的,那里是中天境西部中枢,风景优美,人多物博,水陆交通纵横密布,乃一方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