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村里出现了蛇妖,就在半山腰的林子里,已经吃掉了好多人。
闻音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却能听到说话的人声音都在发颤,旁边不时发出惊慌的附和声和女人的哭嚎声,不似作伪。
神婆拿起了木杖让闻音扶她出去,身后跟了好几个拿着斧头棍棒的男人。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林子里,只觉得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闻音按照神婆的吩咐在草丛里寻摸,果然找到了巨大蛇类行过的痕迹,周围草木俱折。
他还找到了一只小孩子的鞋,虽不见血腥,整个人却寒了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简直是噩梦,蛇妖神出鬼没,村民们几乎翻过整座山也找不到它,可它却随时可能伴着死亡出现。
无法逃生,唯有像被圈养在畜栏里的牲口一样等死。
人们在这样的恐惧和绝望里,终于想起了虺神君,拖家带口地跪倒在神婆面前,乞求她去拜见山神大人,请他出手降妖救人。
闻音至今能记得那些人激动的声音,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逼。
自始至终,神婆只问了一句话:“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们才能想到山神大人?”
那天晚上,神婆撇开了闻音,嘱咐所有人不准出门,独自去了神庙。
当晚,整座眠春山地动山摇,伴随着落雷般的巨响,人们惊恐地想要跑出去,可是门窗都被无形的力量锁住,他们只能在屋子里乱转,仿佛一只只热锅蚂蚁。
快天亮的时候,门窗齐齐被风吹开,可神婆还没有回来。大家壮着胆子出门查看,发现满山草木都在一夜之间枯萎,无论鸟兽虫蚁都死了大半,好好一座山仿佛死去了,只剩下人还活着。
闻音跟着他们往神庙的方向走,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听见身边喧哗大作,有人惊叫出声。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旁边人的口中得知神庙前的空地上有一条半死不活的黑鳞大蛇,五丈长,水桶粗,左右两颗蛇头都被斩下,只剩两个血淋淋的断口,七寸和尾巴都被巨大的石锥刺穿,将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寻常的蛇怕是早就气绝,可这妖孽还时不时地挣扎,它中间那颗仅剩的蛇头呈三角状,顶部已生了暗红肉冠,两只黄色的竖瞳因为痛苦而睁大,吞吐出来的蛇信子带着腥风,叫人不寒而栗。
消失三年的虺神君坐在石锥下,半身都是血,右臂已经消失了,可是在面对自己的村民时还能笑着说话;“这蛇妖道行高深,我的神力在这三年内也退步许多,只能将它镇压。你们派人在此轮番看守,然后在山顶打一口深井。待七日后我伤愈一些,便着手将它封印,算是平安了。”
众人欢呼雀跃,闻音也松了口气,循声走过去问道:“山神大人,请问婆婆在哪里?”
虺神君声音里的笑意更深:“她这身体已是大不好了,左右现在有了宝物,我将她留在神庙里休养七日,届时还你一个好端端的婆婆。”
闻音心头大石落地,未问宝物是什么,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发出惊呼,同时有血溅在他脚面上,地下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重物在翻滚。
虺神君搓掌成刀从蛇妖身上取了一块肉,那蛇痛得拼命挣扎,却怎么也不能从石锥下脱身,更不能开口人言。
“您……”
“抱歉,吓着你了。”虺神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蛇妖在山中潜修多年,吞吃了不知多少山灵精魄,修成了不死之躯,可谓浑身都是宝贝。只需一块它的肉,神婆就能救命回光,你也可以放心了。”
说罢,虺神君再叮嘱了村长几句,便回到了神庙里,闻音本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身后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闭了嘴。
那一瞬间,他察觉到没来由的恐惧。
“……”暮残声听他说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刚才说一夜之间,满山鸟兽和草木都死了,那么……”
“是的,所以活下来的人没有食物了。”闻音低下头,“当时已经是秋天,大家本来准备收庄稼,可是它们都枯死在田地里,去年的存粮因为有所买卖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开始,大家去山上捡死去的动物尸体吃,可是这样到了第五天,人们开始为了食物争抢,最后……”
暮残声目光沉冷下来。
饥饿的人们想起了山上那条蛇妖。
虺神君说它有不死之身,一块肉就能救活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神婆,那么他们若吃了它的肉,会不会也能长生呢?
这样的想法在虺神君说出那句话时便已于心中埋下种子,到此刻飞快地生根发芽。部分人还在顾虑,胆子大的却已经趁夜摸上了山,第二天便红光满面地回来,衣服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血。
有些事情就像瘟疫一样,一旦有人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村民陆陆续续上山,手里都握着刀,途中没有跟其他人交流一句,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激动。
闻音阻止了他们,说山神大人只要求大家看守,没有允许谁对它动刀。
这话激怒了满心欲壑的人,他们声称连山神大人都亲自割了蛇肉去救神婆,闻音以为自己就能清白到哪里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闻音道,“至少,我明白什么事情不该做!”
一位妇人闻言笑了,带着不屑对他说:“都是吃米喝水的山里人,有什么不一样……得了吧,我们只要一块肉,绝不多取,反正它是不死之身。要是吃一块蛇肉就能长生不老,谁不愿意呢?不过是,一条蛇而已。”
最终,盲眼青年被不耐烦的人奋力一推,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脑袋撞在了石头上。
等他醒来时,嘴巴里全是血腥味,头上那可怖的伤口却不见了——那些人见险些失手害死他,生怕神婆发怒,便割了蛇肉喂给他。
“音哥,我爹说现在你也吃了,大家都一样,别再讲什么错不错。”一个小男孩蹲在他面前,一边说一边擦着嘴边血迹。
闻音吐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剩下五十六个村民,不论男女老少,最终都吃下了蛇妖的肉。闻音亲自去了山上,可是庙门怎么也敲不开,他又去蛇妖身边,几乎已经听不见呼吸和心跳声,本想摸一摸,又想起自己也吃过它的肉,就再也伸不出手去了。
第七天晚上,眠春山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吓得村民几乎魂不附体。直到第二天一早,神婆阴沉着脸回来,劈头打了村长一木杖。
那一杖打得极重,村长年纪也大了,若非他吃了蛇妖的肉怕是能被打倒在地。可是他头上的伤口顷刻消失,神婆见状更是怒极,厉声道:“你们怎么敢?”
“神婆,看您这胳膊腿儿如此利索,自己也吃了蛇妖肉,还说我们做什么?”村长摸了摸头,发现伤口消失后才压抑住怒气,“都是一个村子的,有这种好事,您总不能仗着山神大人去独享吧?何况,山神大人说它是靠吃山灵精魄得到,又吃了我们这么多村民,那些东西该是我们的,眠春山人人有份!吃它一块肉,就当讨债了!”
神婆冷冷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的行径,那蛇妖被彻底激怒,昨夜在取锥时奋起最后的力气偷袭了山神大人!”
众人哗然,不知是谁急不可待地追问:“蛇妖逃了吗?”
闻音握紧拳,只听神婆声音更寒:“真可惜,山神大人拼尽法力将它镇入山顶枯井中,你们暂时不必担心被它找上门了。”
大家都讼了口气,这才问到:“那么山神大人可还好吗?”
神婆冷笑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牵着闻音回了家。
“大家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几天后,有人准备结伴出外做点买卖,可刚一踏出眠春山就纷纷瘫倒,痛得满地打滚,赶紧爬回来。”闻音声音转凉,“说也奇怪,他们一回到山里,体内那种诡异的疼痛就消失了,生怕是中了邪祟,于是来找婆婆。”
神婆似乎早有预料,用刀扎入他们的手腕,灵活地从肉里挑出了什么东西,摸起来像是虫子,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由怨恨化成的蛊虫,每个被寄生的人都会让诅咒缠身,至死方休,然而……你们凭借蛇妖的肉长生不死,蛊虫自然也不会有消亡那天,你们活着一日,就会被折磨一日。”神婆对众人不屑地笑了,“老婆子这把年纪,只想永远侍奉山神大人,不在乎这些痛苦,可是你们……呵呵,自己选的路,可要好好走下去呀。”
众人心头巨震,一个个不可置信地往山外跑,最终都痛哭流涕地回来,跪在神婆脚下求她央山神大人解除诅咒。
“你们失去了对山神大人的信仰,损伤他的根基,又害他身受重伤,有什么脸面求他救?何况大人如今陷入沉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神婆居高临下地看着村民,“眠春山内尚有神力庇护,这是大人留给你们最后的慈悲,你们就在这里慢慢等着吧,反正……以后的时间可长着呢。”
第二十章 真假
小剧场—— 暮残声:他们都说你是娘家人 闻音:怎么可能 暮残声:对嘛,娘家人什么鬼 闻音:我明明是立志成为枕边人 暮残声:滚!
闻音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显露出与年轻外貌并不符合的沧桑,仿佛整个人都变成披着人皮的枯骨。
他轻声问道:“大人现在知道了眠春山人长生不老的秘密,是怎样想的呢?”
妖狐从他怀里一跃而下,毫不留情地道:“因果报应,自作自受。”
“我也是这样想的。”闻音捻了捻眉心,“开头几年,大家都还不死心,想尽各种办法妄图解除诅咒,失败后又绞尽脑汁想一了百了,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未能如愿。所有吃过蛇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子嗣不再繁衍,生死不再交替,连音容都停留在当初的状态,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暮残声听得有些唏嘘,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怜,妖类心里没那么多恻隐缠绵的弯绕柔肠,当年因得今日果,既然不能后悔,也没什么好再惋惜的。
他近乎冷血地追问:“那么‘替身’和‘命主’又是怎么回事?”
闻音苦笑一声:“这是一场仪式,也是交易的双方,源于一场祸乱……”
神婆自蛇妖被封印后便留在了山神庙里,只有每月十五会找闻音跟她一起去镇妖井净化妖气,闻音跟在她身边,只觉得婆婆的话愈发少了,从昔日春风拂水般的柔和变作了冬日里山顶上最寒冷的一峭冰霜。
起初他还试着没话找话,到后来也不再开口,没事就留在自己的小屋里练习当初虺神君亲自教他的琴谱,把自己变成山神大人曾期许的模样。
可是就在蛇妖灾祸过后的第十年,眠春山再度爆发了剧烈的冲突,这一次没有妖物作祟,人心却比之更可怕。
此界人生在世,大多不过衣食住行与香火传续这八个字。当村民们吃过蛇妖的肉,他们纵使不饮不食也只会饥渴衰弱而非死亡,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有序生活失去轨迹,时间在这种茫然的空闲里被无限拉长,而他们无法离开这座熟悉到厌烦的深山,自然也找不到新的生活意义。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发现除了小孩子不再长个,女人也不再怀孕,整整十年内村中无人死亡,也无人出生。
紧绷了十年的精神,在他们终于确定这事实后陡然决堤,那消失的不仅是新生儿,更代表他们世辈相传的使命和意义。
“他们拼命想要离开眠春山,去外界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可是每一个踏出山道的人都寸步难行,走得最远的也不过百十来步,便痛到无力以继。”闻音道,“于是,他们集合起来冲上山,逼婆婆出面给个办法。”
妖狐歪歪头,抬起一条腿搔了搔痒,眼神却狠戾了下来,冷不丁地问道:“既然是逼,总得有所胁迫……你就是在这个时候,习惯了疼吧?”
闻音被他问得整个人木了片刻,然后抱住双臂,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过于激动的起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他们威逼利诱了一番,始终没得到应答,又顾忌山神大人不敢破门而入,村长就让人把我押到庙门前,说每问一句不得回应,便在我身上割一刀……”
蛊虫可以让被寄生者的伤口接连愈合,可疼痛仍真真切切,那刀子像绵密不绝的雨,虽然未从他身上带走丝毫血肉,却能让人冷彻骨髓。
更让闻音心冷的是,二百三十六句问话,二百三十六刀,神婆始终没有出声。
那一晚人们终究没能敲开庙门,愤然离开,而在他们全部消失之后,庙门终于打开,熟悉的枯瘦手掌落在了闻音肩上。
“怪我吗?”神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闻音已经痛到麻木,压制不住满心的怨愤与委屈,好不容易点了头,就听她笑了一声,说道:“知道你也吃了那肉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呢。”
盲眼青年突然觉得身上伤口都不疼了,寒意席卷上来。
在当年村民冷待山神时,他觉得是这些人忘恩负义;在蛇妖动弹不得被生生割肉时,他觉得是村民们贪心纵欲;在山神不计隔阂降妖救人,却因此陷入沉眠时,他觉得是善恶无报……因此,在知道所有人都被蛇妖诅咒缠身之时,他除了惊恐,心里接连升起的竟然是快意。
他觉得这都是罪有应得,认为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整座山除了他与神婆,无一清白之人。
可他没想到,在神婆的心里,他与这些人并无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