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三神剑铸法》,是谓铸剑如人。
暮残声是净思耗费数百年竭尽心血铸造而成的神兵,而饮雪是暮残声的本命兵器,亦是三神剑第一层“铸剑形”的载体,剔骨而成,雷火淬锋,千磨万击以开刃,杀伐血浸以蕴气。
它就如同暮残声的半身。
此时,暮残声褪下上衣,并指如刀划开左侧胸膛,将这截创痕累累的残骨一点点放了进去。
另一把饮雪早已变回肋骨原型安静地蛰伏在血肉下,使胸膛下那扇骨骼整齐无缺,可当残骨接触到那第三根肋骨时,两根骨头同时亮起冷金色暗光,暮残声只觉得指间一空,它们已经合二为一。
一刹那,皮肉愈合,血液流窜,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四肢百骸都为之震颤,右臂上的白虎图腾突兀地睁开双眼,那股盘踞在法印核心阻止他进一步融合的神秘力量直至此刻终于溃散,暮残声脑子里顷刻一片空白,金色法纹霎时蔓延开去,几乎侵占了他全身!
“啊——”
这一下仿佛凌迟,饶是暮残声再能忍痛也不禁蜷缩在地,狐耳与狐尾一同爆出,左手变成狐爪死死捂住右臂,恨不能将这块皮肉撕下来。与此同时,那些金纹如有生命般都从皮肤表面钻入体内,随着不断上涌的血气一同冲向大脑,仿佛金色星河倒灌进来,搅动脑海波浪翻滚,记忆与意识都被冲垮,顿时眼前一黑。
仿佛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多年,在一片浑黑之中响起了无比熟悉的声音,重复着呢喃着什么——
“我是谁?”
暮残声,九尾妖狐,白虎之主,西绝寒魄城主,妖族饮雪君。
“自哪而生,师承何处?”
生于西绝极北大雪山,拜于地法师净思门下,忝为弟子六百载。
“命数入盘,所证何道?”
天命杀星,以杀证道。
“因何而死,葬于何方?”
魔祸乱世,兵临寒魄,护一方关阙,守西绝法印,倾力死战,魂祭白虎,是为证杀道者终应杀劫而亡。
“何为缘劫?”
生,杀,情,死。
“劫数怎堪?”
雪山狐,归墟魔,琴遗音,地法师。
随着最后一字落音,暮残声恍惚听到了一声裂响,在脑海中恣意肆虐的金色法纹分化成千丝万缕,将坍塌破碎的记忆悉数牵连重组,隔在虚实之间的无形镜面被彻底打破,一时间云开雾散,那些被他铭记的、遗忘的画面都在此刻重现,化为一场暴风雪在他眼前炸开——
黑云压城,暴雪弥天,即便有万家灯火彻夜不熄,也不能驱散透彻骨髓的寒意。
“非天尊率领万魔来战,不仅要攻下寒魄城撕开边防,更对白虎法印势在必得,而四下战况焦灼,各方同盟或自顾不暇或分身乏术,寒魄城注定孤立无援。”迎风站在雪原山巅的地法师收回俯瞰城池的目光,转头看向身后的饮雪君,“你有几分把握?”
“坚守不出以待后援,八成。”顿了顿,饮雪君抬起头,“若要出城迎战,五成。”
“你待如何?”
“我想选第一种。”他微微一笑,双眸凛冽如森寒刀尖“不过,您似乎不想给我这个选择。”
地法师凝视着这个弟子,即便近百年不见,当初锋芒毕露的大妖已经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方君主,可那些锋芒只是蛰伏起来,到了某一时刻,就会出鞘饮血。
她沉声道:“是,我要你选第二种。”
饮雪君闻言不禁暗自哂笑,当年中天战役过后,他为了保下琴遗音顶撞师尊,地法师终于坦言她不会让自己精心冶炼的兵器被无谓情感磨钝剑锋,甚至让他在弑师和身死之间二选一,这两个选择他都不肯做,便迎来了地法师逼命一戟,师徒俩在寒山之上交战半夜,终以平局作罢,净思一时奈何不得他,他便凭着一腔心气硬挺到底,将琴遗音从遗魂殿密牢带回了寒魄城。
近百年来,饮雪君因为契约限制不得离开寒魄地界,每年都派使者携手书厚礼前往重玄宫拜见师尊,结果都被退了回来,书信更是一封也没打开过。他为人弟子尽责尽礼,可心里到底是有怨,依旧派人去拜见,却也不再期待地法师的回应,如此一来,师徒俩不说恩断义绝,也相差不远。
如今寒魄城即将兵临城下,地法师于深夜孤身前来,他很想把这当做破冰回暖的讯号,可理智终究压过了感情。
“弟子虽为寒魄城主,可要面临魔族大军的并非我一己之身,出城迎战无论成败都将让士卒百姓遭受重创甚至灭顶之灾……”饮雪君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握紧,“您让我送死,总得给一个理由吧?”
“百年前我就说过,你若不杀我,就会因我而死。”地法师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时机到了。”
“师尊于弟子有教养再造之恩,您若认为弟子当真行差踏错合该清理门户,待寒魄城渡过此劫,弟子甘愿下跪领死,绝无半句怨言。”饮雪君直视她的眼睛,“可您一生顾全大局,最擅权衡成败利弊,既然清楚寒魄城情况危急,却在这时提出此事,说明在您心里取我性命比留住这处边防要塞更加紧迫,这是为什么?”
“看来琴遗音在你身边这一百年,教你长进了不少。”地法师不知是褒是贬地说了这句,重新转身看向下方城池,目光晦暗不明,“那么,依你看来,这场道魔之战的结果……玄罗人界,有几成胜算?”
饮雪君沉默了。
百年不出寒魄,不代表他就耳目闭塞,实际上在妖皇玄凛衰老放权之后,伺机坐大的各路妖族君王里并不缺少他的身影,寒魄城本就是西绝境边防要塞,乃兵家必争之地,饮雪君接手的力量本就不小,在这百年里更是扩大数倍,整个西北边域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五境四族的情报都如飞雪纷至沓来,由心腹白石等大妖经手整理,一字不漏地摆在他案前。
因此,他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乐观。
“百年灭神带来的影响巨大,不仅神道信仰几近破灭,玄门道统也大受打击,妖、灵两族修士数量锐减,怪族在南荒沦陷后几近绝迹,人族虽然结成同盟却难联军,当初五境四族合力共抗魔祸的局面已不可再现。”地法师伸手接住一片飞雪,看着它在掌心融化,“南荒、中天两境先后沦为魔窟,北极境遭到孤立,西绝与东沧相距太远难以结盟互助……此战,魔族必胜。”
胜负既定,无力回天。
即便饮雪君守住了寒魄城,也无法改变人界覆灭的最终结局。
玄罗五境之中,看出这点的高修大能并非少数,他们都在竭尽所能地想要力挽狂澜,希望从绝境里找到一线生机,却都以失败告终。
强者尚且如此,平凡众生又能如何?
他们除了在战火中苟延残喘,就只能祈求上苍神明的垂怜,可是直到现在,道衍神君依旧没有出现,仿佛祂已经随着神道信仰的崩塌而烟消云散。
“如果有办法请出道衍神君……”饮雪君话没说完,自己便住了口,且不论办成此事有多难,众生只在坠落深渊时才会想着仰望神明,如此行径是本性使然亦是欲念卑劣,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明仁慈未免太过缥缈可笑。
“祂救不了这个世界。”地法师轻声道,“琴遗音与非天尊布局千年,魔性已深入人心,众生恶相已成,对于神明来说,这个世界没有拯救的价值。”
“那就是毫无转机了?”
“不,恰好相反。”地法师垂下手,高挺纤细的身影仿佛随时可能被狂风卷走,“道衍神君只遵循神道法则,而祂所证的是一线生机之道,无论祂是否怜爱世人,都会给予最后的一线生机,否则就是自毁根基,将要迎来天人五衰,沦为凡俗。”
她这样说,饮雪君却没有半点喜意,反而愈加警惕起来。
“恕我直言……”他望着地法师的背影,“所谓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
“九曜轮。”地法师转过身,神色冰冷欺霜胜雪,“当初道衍神君能从杀神虚余剑下存活,是因为祂窥破天数,与承载玄罗的万象蜗做下交易,替它承载世界之重……那个蜗壳是玄罗人界的化身,也是连接天地的支柱,只要集合九大元始之力就能让它蜕变为九曜轮,打破三界法则,更改森罗万象。”
“这就是您要我赴死的原因?”饮雪君轻声道,“白虎法印是其中之一,对吗?”
与其他三枚法印不同,成为白虎与朱雀的印主便是至死方休,没有卸任传承一说,如果要取走白虎法印,他这个印主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无疑是个残忍沉重的答案,可当看到地法师颔首,饮雪君反而心里一松,忍不住笑了。
“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地法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泼出,“九曜轮的确具备灭世与救世的力量,可如何运用的关键在于掌控它的主人……你既然跟琴遗音情笃,就该知道现在的道衍神君究竟是何来历——与其说是复苏的远古神明,不如说祂是常念的造物,优昙尊虽然输给创神局,却用诅咒剥夺了本该留给祂的感情,让祂漠视天理与人性,祂只遵循神道法则,不会怜爱世间任何生命。”
饮雪君神情剧变!
“常念以为自己赢了,可是当他利用天道赋予的力量违背命运法则、擅自干涉世界走向的那一刻,天眼就从助力变成了限制,他会被自己看到的未来所欺骗,也会葬送给自己选择的命运里。”地法师难得发出尖锐的讥笑,“要拯救一个污浊不堪的世界比毁灭再造要难上太多,道衍神君也不会去背叛祂的众生,一旦九曜轮启动,祂会用它摄取众生魂灵作为孕育新生的养料,当此间生机彻底断绝,三界都将湮灭,祂会在这灰烬之上建立由神道法则作为主宰的新世界。”
即使魔族赢了这场战争又如何?
胜利也好,硕果也罢,一旦九曜轮启动,一切都会化为泡影,此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
“……所以,你当年才会收我这个天命杀星为徒,又力主让我接掌白虎法印……” 饮雪君浑身发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弑神,阻止祂启动九曜轮?”
“这是我在百年前的想法。”地法师漠然道,“神明的时代早已结束,无论魔族是否干预,人族大兴势在必行,即便没有百年灭神,神道与人道的矛盾都无法解除,而三界大势向来此消彼长,一旦平衡打破必引起源源不绝的灾患,九曜轮的启动难以避免……因此,一百年前我让你做选择。”
琴遗音是道衍神君的心魔,而他与暮残声的这段纠葛推动了心魔转变,如果他被吸纳融合,道衍神君或许能够获得人性,使其尝试与众生共情,在毁灭再造与全力补救之间重新选择;
地法师乃大地精元所化,从地坤法则中诞生,她是九大元始之力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在九曜轮出现之前杀死她,精元失去载体只能重归法则,非千万年难以再现,足以拖延九曜轮启动时间。
“心魔有不死之身,三宝师皆为半神,天下真正能斩杀我等之辈屈指可数,即便有也会动摇因果,衍生出更多变数……”地法师冷冷看着他,“唯有杀星命主弑神,白虎法印杀生不沾因果,被你杀死才是定数。”
饮雪君呼吸一滞,他死死攥住胸前衣襟,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当年不告诉我原因?”
“告诉你,你就会做选择吗?”地法师平静地看着他,“我那时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所求尽圆满,重情重义只会让你屈从软弱,果断狠绝才能使你如愿以偿’——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
饮雪君嘴唇翕动:“押上此生,至死不悔。”
“记得就好。”地法师一字一顿地问,“你现在悔了吗?”
“师尊,我怕死……您知道我这辈子失去了太多,至今还拥有的就更少,假如我连命也不要,那就什么都没了。”他叹了口气,“您知道吗?这一瞬间我很想对您亮出饮雪重新做选择,可我如果这样做了,那就连自己的本心都失去了。”
说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笑:“除了白虎法印,您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既然地法师一心想要阻止道衍神君利用九曜轮灭世,而白虎法印是组成九曜轮的一部分,饮雪君又是天命杀星,按理说她该希望他活得更久,而不是连夜至此向他提出索命之请,除非在她看来,他的死亡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
心念一转,饮雪君笃定道:“琴遗音!”
“百年来我时常后悔没能阻止你把他带回寒魄城,可时至今日,我发现你也许是对的。”地法师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情绪,“他快要长出心了。”
饮雪君这一百年与心魔朝夕相处,地法师一眼就能窥出的变化,他没道理不清楚,闻言却是苦笑:“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心魔无心,本性贪恶,他能够鲸吞众生七情六欲,却很难拥有真实的感情,暮残声用了近两百年历经种种波折才让琴遗音有了现在这般近乎常人的状态,可最后一步太难了。
一霎那,他终于明白地法师的意思,自己的死亡就是这最后一步。
“我不答应。”饮雪君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他。”
没错,琴遗音是个魔头,是个混球,因他而死的无辜生灵不知凡几,该接受公法审判惩处,当年暮残声把他带离重玄宫之前也亲自守着他接受天罚四十九天,看他死了无数次,变成一滩看不出原形的黑影烂泥,这才把他带回来,一天天守着他自我恢复,硬着心肠没有帮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