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袭寒死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多少人在痛骂非天尊之余同样唾弃姬轻澜,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合道之前,净思找到了姬轻澜,问如果你能够重生到过去,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那个傻孩子说,我的一切。
然后,他将残骨交还给净思,孤身闯上问道台,抛下余生与未来,血溅九曜轮,抢在第四界创造之前将魂魄依附其上,等到九曜轮终于转动,他将回到一生之初,取代了曾经的自己,竭尽全力去改变未来,试图以一己之力与神魔抗争,浑然不顾即便命运转折,等待他的也只有死局。
可暮残声从来不认为,姬轻澜欠了他什么,更不值得用一生去还,沉重得让他难以接受。
“我虽然与道衍神君定下契约,能够在合道后保留记忆进入第四界,但是在时机成熟之前,我不能贸然脱离命定轨迹,否则会惊动失去真实世界记忆的常念和静观,由此衍生出更多变数。”明明身处弱势,净思仍然看不出半点狼狈,她用干枯细瘦的手指将暮残声的手掌一点点掰开,目光冰冷,“姬轻澜是三界中唯一修炼《奇门天香册》的鬼修,能与神道香火呼应,借此躲避九曜轮的封印,而他又与你们因缘匪浅,很多事情他更方便去做,我只能选择他。”
干涉天选明主之考、推动暮残声与御氏结缘、提早放出琴遗音、接近非天尊占据先机、阻止剑邪现世、妨碍冥降重生……这些事情姬轻澜都做得很好,而他作为违背法则进入第四界的异数又会引走此间常念的部分注意,让净思能够有更多机会去做一下只有她能办到的事情。
若不是中途姬轻澜因为对琴遗音无法释怀,从而被伊兰恶相影响心智,让净思不得不提前终止与他的联系,这颗棋子本该用得更久。所幸在毁棋之前,姬轻澜终究帮忙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反杀凤袭寒,诛灭非天尊。
如果非天尊不死,即便他们最后从道衍神君手里夺得九曜轮,也很可能会重蹈覆辙。
“可是他死了。”暮残声握紧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回来了。”
“我说过,世事难两全。”净思冷漠地道,“这就是我当初不告诉你的原因。”
“那么妖皇是你的第三颗棋子,对吗?”暮残声深吸一口气,“你用轻澜牵制天命,人世的布局还需另做打算,而人族受静观掌控,你无法保证此事不会被第四界的静观洞悉,于是将目光投向与我息息相关的妖族……妖皇玄凛彼时虽然衰败,可第四界的时间会回溯到千年前,他道行高深手段非凡,又是妖族之主,对五境势力格局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只要他肯帮忙在暗中引导人族走向正轨,天下局势势必大变。”
两个世界的记忆全部融合,很多曾经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一清二楚,玄凛该是在很早之前就被净思唤醒了真实记忆,以他对苏虞和妖族的用心,即便知道此世虚幻也会为此倾尽所有,而苏虞的微妙态度也有了解答——狐王心细如发,何况是面对与他千年相伴的妖皇,由此窥探出部分真相也不奇怪,可他在真实世界里早已死去,在知情刹那即要面对残酷过往与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的未来,暮残声作为被净思选中的破局者,如何能让他不心生芥蒂?
毕竟这场遮天之局的结果,谁都无法保证,如果他们输了,就连这最后一点温暖也会烟消云散。
“你利用了所能算计的一切……”暮残声定定地望着她,“当年你对我说,常念抹杀了全部支流去保证河里的鱼最终游进他所期望的大海,可你这样的做法与他有什么分别?”
“我将河道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给了游鱼选择入海还是分流的机会,最终能够去往何方皆看自身造化。”净思垂下眸,“从头至尾,我试图全盘操纵的只有你,而你也是唯一不在我掌控内的棋子。”
暮残声冷冷反问:“弟子该感到荣幸吗?”
“重来一次,你比之前更加叛逆放纵了。”净思轻咳一声,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但是,你做得很好。”
她这么一咳嗽,身体不自主地颤了颤,好似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饶是暮残声现在满心复杂,也不禁看得皱眉。
“你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暮残声一开始就想问,却被净思抢了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出口。
“事无圆满,纵使机关算尽也难免有所疏漏。”净思看着自己枯槁的手掌,“我只是……到极限了。”
在九曜轮拨入正轨之前,此世终究只是一个幻界,随着指针逆向而行,被困其中的众生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耗尽魂力,即便是三宝师也不例外。
真实世界里的常念抢在道衍神君之前推演出九曜轮与第四界的秘密,静观在遭到凤袭寒背叛之后一度跌落深地狱,最终被常念与净思联手带出吞邪渊后达成和解,答应以身合道成全九曜轮,条件是让净思必须在第四界里帮他改变人族命运,并为此打开麒麟法印核心,唤醒御飞虹残魂,使其能跟暮残声一样借助法印在第四界里重现,而不仅是九曜轮缔造的幻象。
常念与静观做到了他们力所能及,而净思身为这场布局真正的操控者,必须保留完整记忆进入第四界,等于她是唯一始终清醒的存在,不仅要再次与同修分道扬镳甚至为敌,还要同时承载两个世界的重量,彼世十载,此世千年,一面是寒冷死寂的真实,一面是波澜壮阔的幻境。
她不会停滞不前,却终有不堪重负的那天。
净思扶着石壁缓缓站直身体:“琴遗音这次提早进入转变期,势必引来常念与道衍神君的追杀,我将坤灵符托苏虞转交给你,助你们离开潜龙岛,便是在明面上跟他们为敌。”
暮残声神情微变,突然发现了一个先前忽略的事情——他跟琴遗音在南荒境待了近十天,除了打开朱雀门时引来天劫,道衍神君与天法师始终没有再出手。
“你——”暮残声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将《浩虚功》真气传入净思体内,却发现她的经脉细弱如枯草,根本承受不住外来真元,俨然是衰竭之态。
天人五衰,油尽灯枯。
“我将乾坤逆转,封锁了天净沙,为期十日。”净思的声音沙哑疲惫,“朱雀法印本就是属于沈问心的东西,琴遗音一旦有心要得到它并不困难,十天时间够你们得到朱雀之力,让琴遗音蜕变成能够与道衍神君相争的伪神……可我没有想到,棋差一招。”
她选在这个时候发作,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时机成熟,二是大限将至。
为了达成最终目的,第四界的发展轨迹以二百九十年前为转折点,无数命运在连环影响下发生转变,朝着净思希望的方向延展而去,但与之相应,九曜轮的运转速度也会加快,所有妄图改变命运的人都要与时间争命。在真实世界里,晷针离象征归零的终结点只差不到一星的距离,换算到第四界,就是只剩不到一百年时间。
最让她措手不及的是,道衍神君抢在朱雀法印认主之前打开两界通道,把人性尚未凝聚齐全的琴遗音拽入那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真实里,将琴遗音直接逼到悬崖边。
暮残声成为琴遗音的心魔,这件事是一把双刃剑,那将是支撑琴遗音继续走下去的诱饵,也会变成摧毁他的陷阱,净思在布局时利用前者,道衍神君破她的局便用了后者——祂让琴遗音在直面残酷后又无能为力,从而选择自囚梦中。
“……琴遗音是决定成败的最终一环,如果没有他,再无谁能够取代道衍神君,而他若是人性残缺,也无法将九曜轮从逆向拨回正轨。”净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我想以朱雀法印唤醒他的心,用剩下全部时间让他感悟七情六欲与众生百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
黑暗猝然降临,掐灭了即将燃烧起来的火星。
琴遗音拒绝了朱雀法印,即便心脏重现,却是生于绝望,负面感情吞没他的意识与理智,让他拒绝世界与众生,只肯活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他若不愿意,谁都不能将他唤醒。
即便暮残声从梦里逃了出来,梦境自身也会顺应琴遗音心意,幻化出新的暮残声,如此循环往复,他只会永远沉溺下去。
净思终于站立不住,背倚石壁缓缓坐了下去,洞穴里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的办法是什么?”暮残声单膝跪在她身前,“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把全局谋算和盘托出,我不信这只是失败者聊作慰藉的倾诉。”
“之前说过,我要你唤醒饮雪,然后……杀了我。”净思似乎是真的没了力气,声音越来越低,“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
“赌什么?”
“赌琴遗音会在归零之前醒来,并且蜕变成一个真正知冷暖、明世情的新神。”净思抬起头,“但是,这有一个前提。”
暮残声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沉默了片刻:“道衍神君必须在此之前陨落,你来找我……是要我弑神?”
“你觉醒了全部记忆,属于你的力量都会合二为一,加上白虎法印,比萧夙当年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还不够。”净思慢慢攥在他的手,“你还没有彻底开启杀星天命,无法真正达到弑神境界。”
“开启天命的条件是什么?”
暮残声这样问,心里却已经猜到了答案——杀星天命源于虚余,祂是兵祖亦是杀神,斩杀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十九位神明以证道,而第一位陨落在虚余剑下的阳神太初身为其父自愿赴死,说明杀星天命自弑神而始,以弑神为终。
时至今日,三界只剩下道衍神君这一位神明,其次就是身为半神的三宝师。
净思来找他,不只为了帮他恢复记忆告之真相,还为了给他开锋。
“你向来聪明,何必在此时明知故问?”净思淡淡道,衰老的她在坐下来后不再具有那样慑人的压迫力,变得与凡间老妇一般无二,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滑落鬓前,干枯发皱的皮肉再无灵蕴光泽,让暮残声恍惚间想起了当年埋葬洞中枯骨时的情形。
“……我不可能对你动刀。”暮残声深吸一口气,他的确想要摆脱净思的掌控,也为对方的种种隐瞒利用心生芥蒂,可到底天地君亲师,如果没有净思,世上或许也就没有暮残声。
如果他能狠得下心伤害净思,早在当初两人翻脸时就该下手,何必等到一百年后让她来寒魄城劝自己去送死?
净思抬起眼:“当断则断,切勿心慈手——”
“你教我的,片刻不敢忘。”暮残声打断了她的话,眼中涌上有些失控的愤怒,“可我是你的徒弟,不是你的傀儡,更不是一把没有心的刀剑!”
“愚蠢。”净思冷漠地道,“你是我最冥顽不灵的弟子。”
“你也只有我一个徒弟。”暮残声这样说着,在脑子里飞快将情报串联组合,试图从中找到其他办法。
可是净思这一次依旧没有给他选择。
那只被净思攥住的右手,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动,没等他下意识抽回,手掌就被一股温热液体濡湿,有什么坚硬如剑的东西刺入他手背,指尖猝不及防就破开了一团跳动的血肉。
冷情肃杀的地法师,原来有一颗这样炽热的心。
她原来,还隐藏了这样的力量。
暮残声怔怔地低下头,看到净思单手攥住他右手腕,整个手掌都没入了她的胸膛,而净思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目光里还含着一丝对他的怒其不争,以至于让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用自己锻造的神兵,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他张了张口,喉咙却被什么堵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有血如泉涌,只看到细碎的淡黄色光点从心口破洞里溢散出来,像夏日飞舞在山野间的萤火虫,似乎被长明灯所吸引,化成一道碎金光缕向上飞去,火焰将它们映得格外温暖,仿佛是晨曦微露时的华阳初晖。
“你是我最愚钝顽固的弟子……”净思慢慢抬起头,用微微发颤的苍老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角,抿成刀锋的唇一点点软化上扬,“不过,你也是我唯一的骄傲。”
两世千年,净思始终把最美好的假象给外人,用最残酷的真实面对暮残声,却在最后一刻说出了这句话。
暮残声浑身僵硬地跪在原地,声如蚊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净思却像是听懂了一样,冰雪融化的眼里荡漾开些许微光,唇角笑意清浅。
生命的步伐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净思坐在石壁下,唇角微勾,双目轻阖,仿佛是跋涉万里的苦行者终于抵达终点,自此卸下重担,得以好梦长眠。
洞穴里越来越温暖明亮,地法师生于大地,自当归于大地,除了这一具残躯,其他所有都溃散成光赠予地上万物,攀附在石壁上的无数枯藤,在沉睡千年后终于苏醒,重新焕发出点点新绿,明明洞口已经被巨石挡住杜绝声色,即使此刻正是隆冬时节,可暮残声在这一刻听到了万物复苏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证死亡,却是第一次领悟到何为向死而生。
直到很久以后,暮残声才缓缓收回手,被断骨刺破的手背已经愈合,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死亡的冰冷与血腥仿佛都不曾存在,只有些许余温残留在手上。
手指下意识滑过眼角,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悲痛或落泪,反而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或许他也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暮残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点碎光消失,才俯身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转身向洞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