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促狭,也有些好奇。哪怕身为剑阁少主,萧傲笙性情使然也不喜多做客套,这些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哪怕过了一千年也学不好,深感比起与他人玩起唇枪舌剑,还不如真刀真枪打一场痛快明了。
暮残声有些怜惜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只是费点脑子的东西,多用用就学会了。”
萧傲笙咂摸了几下,微妙地感觉自己被他骂了。
一人一妖对视片刻,又相互嫌弃地别开脸。
他们本该直接从寒魄城后雪原上北极境去,但是萧傲笙有心先去祭奠先师,暮残声也答应随行,为了不耽误正事只能加紧行程。因此他们嘴上打闹,脚下不慢,一路靠着御剑腾空之法,不消几日便赶到灵涯洞,拨开丛生草木,踏过嶙峋山石,一座无碑孤坟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离坟墓尚有三丈开外时,萧傲笙已经负剑跪下,以三拜九叩之礼膝行过去,面色肃然,眼眶微红,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坟前泥地上,哑声道:“师父在上,不孝弟子萧傲笙前来请罪。”
向来少言的男子现在就想多长了条舌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他千年前的一念之差到此番破执进境,没有半点遗漏地讲了清楚,连同自己的几番意乱也毫不掩饰,仿佛一个流浪在外许久的孩子终于回家,把自己这些年干的大事小情唯恐遗漏地讲给父母听,不论赞赏或斥责都如获至宝。
可惜那黄土下的枯骨,自始至终都不能再回应他只言片语。
暮残声看得唏嘘,心里也被带起一股子酸涩。他自幼失亲遭难,若是没有净思,如今也许早被人扒了皮做毛领子,可惜净思待他严厉有余、亲近不足,从小到大无论他做过什么,都少有得到师长赞许,反是教训吃得多,故而暮残声对净思的感情有些复杂,从未想过能如这般在对方面前讨喜或显露脆弱。
他眨眨眼睛,把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徒,悄然转身去了灵涯洞。
当初因为干涉天选,净思在这里打断了暮残声一半骨头,又设下禁制关了他二百八十年,硬逼着他在此潜修。野惯了的狐狸自然不甘心被关进笼子里,几乎要把这洞穴砸碎捣烂,奈何净思连这点放肆的余地也不给他留,禁制几乎压住他全身八成妖力,剩下的只够在体内运转周天经脉,若不能持之以恒地修炼,滥用一回就要化为乌有,届时就真如一只普通狐狸被困在此,动弹不得。
那次肆无忌惮的行动,要用二百八十年的忍耐去还。等到暮残声终于突破境界,冲开禁制,他也早已冷静下来了。
此时此刻,暮残声回到这个让自己做了二百八十年噩梦的洞穴,心情却不可同日而语,他把这些日子落下的积灰掸去,点燃长明灯照亮黑暗,然后盯着放置在四角的四象石雕出神。
萧傲笙顶着发红眼眶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这副呆样,适时出声道:“说起来,十年前我到这里却遍寻不着,是你在这里闭关吗?”
“啊……嗯。”暮残声回过神,歉然道,“早先误闯此处禁制,没料想就出不去了,只好留在这洞里潜心修炼,生怕自己要被关一辈子呢,倒是让你白跑了一趟。”
萧傲笙摇摇头:“你与家师本无因果,出关后还能记得将他遗骨入葬,已是有心了。”
暮残声心里微顿,对方这句话看似说得合情合理,实际上藏了个细节——他将萧夙下葬是在三百多年前初至灵涯洞时,而非此番出关之后。
言语可以编织模糊,坟墓周遭草木土石的痕迹却不能骗人,何况萧傲笙并非失于洞察的驽钝之人。
百密一疏。暮残声这样想道,先前比武时他还有所保留,就怕对方看穿自己师承净思,企图借着此行将《百战诀》的修炼直接推到机缘上,没想到萧傲笙眼下观察入微,能从墓土上看出下葬年月有异,戳穿了他这三虚七实的谎话。
一念及此,暮残声心下思量该如何答话,却听萧傲笙话锋一转,笑道:“如此一来,你与家师虽无师徒之名,也有五分传承之实,可谓是冥冥之中的机缘,说到底咱们俩算是师兄弟呢。”
暮残声一愣,抬头看着萧傲笙,男子的双眸澄澈如水,似一无所有,又像是包含万物。
他知道他有所隐瞒,却看在这番生死之交和为先师敛骨的恩义上包容了自己,还为暮残声到达北极境后可能出现的对他外修功法的质疑找好了理由,作为挡下旁人试探的盾牌。
《百战诀》虽不外流,但没有谁比萧夙的亲传弟子更有资格置喙,就算他日暮残声用《百战诀》造下罪业,也无人比萧傲笙更能名正言顺地出手。
暮残声想通这些关窍,不得不承萧傲笙的人情,当即向他拱手行礼,笑道:“那就多谢萧师兄了。”
萧傲笙见他会意,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他们在灵涯洞没有多留,毕竟逝者已矣,哪怕有千般遗憾也不可扰其安宁,只将烈酒浇祭坟前,拔除萋萋野草,便准备加紧行程赶往重玄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刚入北极境不久,就遇到了麻烦。
届时他们在一条小溪边略作休憩,暮残声变成狐狸跳进水里打滚正欢腾,冷不丁看到一只浅黄色的鸟儿振翼而来,惊慌失措如被疯狗追撵,察觉到萧傲笙后,两只黑豆眼几乎要飙出泪来,一个猛子就扎进他怀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萧傲笙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神情,在听完它叫嚷一气后已经黑如锅底,手背青筋毕露,骨节都发出轻响。
“怎么了?”
暮残声见他神色有异,上岸抖了抖毛,变成人形抓起那只小鸟,正欲看个究竟,却听一声尖细的惊叫响起,他指间猛地一重,只见那鸟儿竟忽地变作一位半大姑娘挣脱了他的手,摔得一张俏脸儿皱成了包子。
她坐在地上疼得直哭,抻着手指骂道:“流氓!禽兽!无耻!你摸哪儿呢?!”
“……”暮残声捻了捻手指,想起自己刚才一把捏了鸟屁股,顿时不吭声了。
这鸟儿变作的姑娘模样不过十三四岁,杨柳腰未成,芙蓉面也还没长开,青涩如枝头二月花,虽俏丽却不浓艳,一身淡黄色的窄袖衣裙衬得她愈发娇嫩,偏偏嘴唇颜色红得极正,似胭脂般娇艳欲滴。
暮残声自知理亏,赶紧道了歉,小姑娘却不肯放过他,拍拍裙子爬起来,一溜烟儿窜到萧傲笙身边,泫然欲泣:“萧少主,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欺负我,劈了他!”
萧傲笙回过神,见她俏脸含怒,只好做个和事佬道:“他是我师弟,刚才并非有意,你就别怪他吧。”
小姑娘还不依,暮残声摸摸鼻子正要哄她两句,就见萧傲笙眉头一皱虎了脸:“再闹就撕了你。”
小姑娘:“……哇!”
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出了声。
萧傲笙:“……”
暮残声一拍脑门儿,对着萧傲笙传音入密:“她是谁?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叫阿灵,本是重玄宫牵机阁妙手雕刻出来的一只彩绘木鸟,因雕工巧手,点睛有灵,后来被主人送给司天阁,在门前听经得道开了智才化成人形,算是司天阁的弟子。”顿了顿,萧傲笙眉头微皱,“阿灵说前些日子在这附近有人向神像焚香求助,说城中出了邪事,她就跟三位同门一起来探情况,但是……”
暮残声看这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压根儿不是被萧傲笙吓的,而是让他这句话勾起了委屈和悲愤,一时间抽噎不止。
四个人来探情况,却只有她化成鸟儿狼狈不堪地逃窜至此,剩下三个怕是……
暮残声正欲细问,耳朵忽然一动,下意识将阿灵往身后一拉,同时萧傲笙掌中长剑出鞘,玄微似一道箭矢暴射而出,风驰电掣地穿入身后密林里,片刻后飞转回来,刃上带着一溜腥臭的暗红血迹。
这样短的时间,血竟然已经半凝固了,不似寻常活物。
剑修素来爱惜兵器,萧傲笙见状将眉头拧得更紧,可是避尘咒落下之后,这血迹竟然纹丝不动,就像斑驳在剑刃上的红痂。
“这……”暮残声嗅了嗅这古怪的腥臭味,胸膛上突然传来一点灼痛,他顿时脸色一变,“有魔气,小心!”
话音未落,那些血迹陡然扩大,包裹住整道剑刃,玄微发出一声颤鸣,竟是挣脱了萧傲笙的手掌,向着他咽喉狠狠割去!
第六十一章 昙谷
注:出自《周易?系辞上传》中的“大衍之术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小剧场—— 大狐狸:妈耶这章有点吓人 直男萧:听说作者是在医院守夜时拿手机码出来的 大狐狸:幸好不是在厕所里,我不想看古代版花子啊…… 直男萧:……
阿灵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一剑太突然,萧傲笙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枭首,身首分离的刹那,附着在剑刃上的血污如有生命般脱落下来,化成一张可怖的赤红鬼脸携风乱舞,贪婪地用舌头舔舐四溅开来的新鲜血液。
与此同时,一双青白的脚从树上落下,吓了阿灵尖叫着跳开,原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吊颈娘。她发出“咯咯”的笑声,伸出一双枯树枝般的手臂去抓阿灵的脖子,半途被暮残声一把抓住,白发青年毫不留情地将她用力抡过头顶,狠狠掼在了地上。
吊颈娘被他这一下摔歪了脖子,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呼声,那赤红鬼脸似乎被激怒了,携着一股腥风嘶吼着冲了过来,嘴巴咧得几乎把头颅一分为二,露出口腔里长了里外三圈的森白怪牙,势如刀刃般绞烂了暮残声的护体真气,然后又变得大如磨盘,向着他头顶罩了下去!
暮残声目光一寒,右手抓着阿灵衣服后领腾空而起,同时满头白发见风即长,顷刻间变作数丈,如万千钢针般倏然向前暴射而出,带起一阵厉风。赤红鬼脸不得不往上飞起,避开被发针戳成烂蜂窝的下场,却不料一道寒光拔地而起,却是落在地上的玄微剑恰好对准它上升时露出的空门,自下而上地将这鬼脸刺了个对穿!
同一时刻,已经潜行到暮残声背后的吊颈娘身体一僵,一只手拽住了那条挂在她颈上的绳索,用力一拉便将其高高吊起,待暮残声转过身来,左手掌心里画好的符箓凌空击出,准确打在她被迫扬起的头脸上,本来挣扎不休的吊颈娘这下子便动弹不得,随着绳索一松,木槌似地砸在了地上。
萧傲笙从阴影下走出来,那具身首两分的尸体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纸人,赤红鬼脸嘴边残留的血迹也化为纸屑,以阿灵的眼力硬是没看出他在何时用了替身咒。
“都什么玩意儿?”萧傲笙脸色嫌恶,收回玄微剑,那鬼脸竟然还没有死,正在剑刃上颤动,仿佛被草茎戳穿的蚂蚱。
暮残声走过去看了看吊颈娘,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道:“这是走尸,魔气从你剑上那东西传来的。”
阿灵刚才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现在才堪堪回神,她盯着趴在地上的吊颈娘,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辛、辛夫人……”
暮残声抬起头:“你认识她?”
阿灵对着吊颈娘那双翻白的眼睛,颤声道:“她、她是那个去神庙焚香的人,也是她带我们入城的……”
萧傲笙皱起眉:“她是上吊自尽的?”
“是……不,我不知道。”阿灵猛然摇头,指着吊颈娘的腹部道,“她当时身怀有孕,快要临盆了!可是没等孩子生下来,她就在我们入城的第三天被发现吊死在院子里了!”
暮残声眯了眯眼,走到吊颈娘背后,拨开那些枯黄乱发,道:“她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走尸即为死者起尸,神智沦丧,身躯却能多日不腐,暮残声所指正是她的后颈,此处虽然没有绳结印,却有一道竖着的淤痕留在大椎上。
她是被人绕柱在后勒死,又佯装上吊自尽的。
阿灵不寒而栗,萧傲笙沉声问道:“你们发现尸体时没有多加查看吗?”
阿灵慌忙摇头,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没人把她的尸体从梁上放下来,我们也就没能多看。”
暮残声凝眉:“为何?”
“因、因为她是自尽的。”阿灵喃喃道,“辛夫人是昙谷山城的人,那里有个祖规叫做‘自弃之人不可入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没有轻贱自己性命的权利。倘若有人自尽了,不论什么原因,都是对不起祖宗,要受全城唾弃的。七日前发现辛夫人尸身时,大家还在她脚下找到了绝笔书,便认为她是上吊而死,故无人将她放下,我等外人也就不能……”
暮残声摇了摇头,深感这小姑娘不愧是木鸟化灵,真是呆得可以——哪怕是入乡随俗,在非常时刻仍要用非常手段,何况还关乎着一尸两命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线索呢?
他追问:“绝笔书上写了什么?”
阿灵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变,萧傲笙只觉手下一轻,那穿在剑刃上的赤红鬼脸竟然悄然化成一滩血水流淌下去,在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嗖”地钻进了吊颈娘裙下。
她猛地睁大眼,脸上的符箓陡然溃散开来,原本僵硬的身躯一骨碌爬起,干瘪的腹部高高隆起,裸露出来的肚皮上还隐隐凸显出那张鬼脸的轮廓。
那赤红的魔物,原来是她腹中未能平安出生的胎儿!
阿灵吓得面无血色,暮残声疾步上前,撮掌成刀直取吊颈娘腹部,不料这先前行动还有些迟缓的走尸此刻竟是灵活无比,硬是从他手下滑开,四肢着地如野兽般窜了出去。萧傲笙当机立断,驱动玄微追了过去,长剑化为一道流星,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