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问道:“师兄,你可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萧傲笙已经用神识将周遭都扫过一遍,眼下面沉如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可是昨夜走尸出世,又有两名修士惨死,怎么可能一点异常也无?单单血怨之气,就该在此地上空萦绕七日不休。
暮残声眉头微皱,他看着这座貌似平和的山城,在心底思量起来——按照阿灵所说,在辛陆氏死前,昙谷已有十八人在短短半年内毙命,依次按照九、六、三之数丧生,死者从老年逆回到幼童。如此不同寻常的连番丧事,哪怕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其中有诡谲之处,不说闹得人心惶惶,也该让城中众人惊悸生寒。
要知道,生灵的精气神与地脉风水相呼应,故而福地能使人神清气爽,心智颓丧之人又能将生门过成绝户,当年魔族为祸世间时,无数城镇被其攻破占据,并非是魔物当真所向披靡,而是那种恐慌在内部蔓延,能够吸引方圆数里的污秽之气,使邪祟丛生,未战败已落下风。
可暮残声现在不管怎么看,都没发现丝毫不对劲的气息,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瑞光从城中升起,在上空笼罩成无形的光幕,隐约还能听到欢乐无忧的人声随风而来,仿佛这是神明赐下的一隅净土,半点污秽也不容。
他将目光落在门前那块石碑上,约莫丈许高,石头的年份已经很久了,可是未见风化坍塌,上面的字迹也还清晰可辨:昙谷。
传说中的神降之地。
暮残声与萧傲笙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疑不定,阿灵看他们脸色不对,正要壮着胆子说什么,却被后者一把捏住了鸟喙,粗暴地把她塞进袖子里。
与此同时,暮残声收起了自己头顶狐耳,抖开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虚虚往萧傲笙身上一靠,乍看就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萧傲笙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被吓得吞回肚子里,他本能地想把这只狐妖扔出去,适才听到的人声却已经近了,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那是三个挎篮妇人,一边说笑一边出了城门,见到两个生人时明显一愣。
站在中间的妇人年长一些,打量了他们两眼,开口问道:“瞧着二位眼生,是外地来的吧,到咱们这儿有何贵干呢?”
萧傲笙一手掐着鸟,一边肩膀靠着狐妖,在这禽兽夹击间动弹不得,本就不大会说道的嘴现在更是张不开了,僵在原地仿佛木头人。
“与三位婶子见好,我兄妹乃是边境渠城人士,此来是为拜神求医,并无歹意。”暮残声适时开口,却是柔声细语的女儿音,他本就身量颀长,这一下被斗篷裹得严实,看着便只觉高挑细瘦。
萧傲笙眼睁睁看着这狐妖把兜帽拉下,满头白发已变青丝,赤红妖瞳也转为黑色,五官虽未大改,轮廓线条却柔和了太多,偏偏面无血色,怎么瞧都是个病恹恹的大姑娘,令人生怜。
暮残声对他仿佛被雷劈了的眼神视若无睹,暗暗踩了萧傲笙一脚,便向那妇人递出腕子,只见苍白细弱的手臂上长了好几块红疮,隐隐有溃烂之相,那妇人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东西,当即吓退了两步。
“骇到婶子了,是小女子不对。”暮残声垂下眼,又往萧傲笙身后躲了躲,“小女子年方二八,本是该结亲的年纪,奈何身上无缘无故长了这许多怪疮。我自幼父母双亡,唯有哥哥怜惜,见吃药看诊都不得好,只能带我四处求仙问药,闻说昙谷有神庇佑,是个无病无灾的好地方,便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却不知有何规矩、怎样行事,故踌躇不前,幸得遇见三位婶子,,请婶子们发发可怜,给我们指个明路。”
他整张脸都被萧傲笙挡住,唯有声音愈发低柔,听着竟有些泫然欲泣的味道,听得三个妇人面露怜惜,只有萧傲笙被他膈应得不行,连袖子里的阿灵都忘了挣扎。
“好姑娘,莫要怕。”一个头戴银钗的妇人拭了下眼角,温声安抚,“咱们昙谷是神降之地,常年供奉真神金身,大巫祝也是有真本事的,定能将你医好。”
“阿兰!”先前的年长妇人轻斥了一声,又转头看过来,对着萧傲笙上下打量,犹带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长剑上,“你会武,还是懂法术?”
萧傲笙正欲说话,就被暮残声用力掐了一把胳膊,混不要脸的狐妖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含泪道:“我兄长做过城主护卫,若非有我拖累,合该平步青云,娶个好姑娘咧。”
年长妇人眯起眼睛:“做城主护卫就该见过大世面,怎么都要你来替他说话?”
暮残声闻言,面色更苦:“因我兄长是个哑巴呀。”
萧傲笙:“……”
他这番令同伴都要忍不住暴起降妖的鬼话说完,年长妇人反而放下了警惕,悄然松开了藏在袖中的一张纸符。
昙谷作为神降之地,多年来接纳了不少外民,城中百姓们过惯了无忧无虑的安逸生活,连警惕性也逐渐丧失,曾有贼人趁机混入,造成了一些损失,于是大巫祝便下了命令,不允许三种人进城——来历不明,言行无忌,不敬鬼神。
这规矩在阿灵他们来时已经听说,只因当时四人都来自重玄宫,入内自受礼遇,可暮残声不想打草惊蛇,便把她随口一说的话也记在心里,为防露馅还让萧傲笙这个直肠子直接闭了嘴。
萧傲笙到底不傻,闻言虽不知其心下盘算,却也乖乖装了个闷嘴葫芦。三个妇人商量了片刻,两名年轻些的接过篮子继续往城外田地走,年长妇人则带着这对“兄妹”进了城。
一入城内,萧傲笙就再顾不得暮残声,将神识小心地外放出去,街巷集市、屋舍商铺、行人小贩……乃至于一块砖石和一条看门狗,都无一不在他神识感知之内,随着越往深处走,神识探查过的范围就越大。
可他仍然一无所获。
这并不止是说他没有发现异常,而是在他们走街串巷靠近城中心后,萧傲笙外放的神识陡然一松,仿佛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与他元神断去了联系,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中划过,轻描淡写地扯断蛛丝。
萧傲笙顷刻额头见汗,喉口一甜,生生把涌上来的血吞了回去。正跟年长妇人套话的暮残声似有所觉,借着转角侧身,一手卡在他脉门上渡去一道温和的真元,冲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暮残声柔柔问道:“刘家婶子,您说的大巫祝是什么人呀?”
走在前面的年长妇人笑道:“咱们昙谷位于深山,名义上受云州官府管辖,但相隔山岭,没有衙门落在此处,平日里大事小情都听山长的,遇到他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去求问大巫祝。”
暮残声好奇地问道:“大巫祝是男是女,有何本事呀?”
“可不要胡说,大巫祝是位美夫人呢。”刘家婶子忙对他摆摆手, “至于本事……她活了一千年,你说算不算本事?”
暮残声面露讶然,心下一动。
虽说修行无岁月,可是论起寿数千载,如今放在妖、灵和怪等三族中也不多见,更何况是生命短暂的人类?除此之外,千年前正是破魔之战,五境四族不知陨落多少大能,留下的皆是有名有姓之辈,他们却未曾听说昙谷里有这般人物存在。
可是看这妇人如此轻易地告之外人,附近听见的城民也无异色,说明这件事至少在昙谷中并不是秘密。
然而,在阿灵之前的讲述里,根本没有提到大巫祝这个人。
萧傲笙也注意到这一点,眼神微不可见地一冷,笼在袖中的左手捏住那只小鸟,阿灵被他气机锁定,根本连动弹也不敢,僵成了一块木头。
接下来的路上,暮残声为防起疑不再多话,只跟着刘家婶子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了一处道观前。
自古道观选址皆取静,这名为“一元观”的道观却位于昙谷中心,周遭屋舍俨然,四通八达,虽离东西市井较远,到底是没脱出人烟之地,若非修筑装潢合制,暮残声还以为是个贵人府邸选址。
此时已近黄昏,又非重大时日,观里虽然香火常在,信徒却不多,从大门一路进去,看到数名居士在洒扫或唱经。
刘家婶子走在前面,跟一位女冠说了几句话,不时还对暮残声二人指指点点。不多时,刘家婶子转身过来,对他们道:“我要回家准备夙食了,已经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这位真人,可惜实在不赶巧,大巫祝今儿个闭关,你们暂且到客栈住上一晚,明天再来吧。”
“听婶子的话。”暮残声向她欠身,目光与那位女冠对上,只一瞬便收了回来。
他从这个女冠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死气,若非是大限将至,那就该是行尸走肉。
女冠眼瞳不散,眸中有光,可暮残声觉得不对劲——她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像一个活着的木偶人。
第六十三章 谜城
小剧场—— 大狐狸:唉,为什么受伤的总是老子? 萧师兄:都怪你太聪明吧 阿灵:聪明不好吗? 心魔:有时候,枪打出头鸟啊
“我们上次来时,没有听说过什么大巫祝。”
入夜,暮残声与萧傲笙下榻于一间客栈,待检查无异后布下禁制,萧傲笙便将袖中小鸟抛出,冰冷的视线看得阿灵浑身发颤,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暮残声脱了斗篷,原本窈窕细瘦的身躯恢复成正常体态,他抬起阿灵的下巴,后者只觉得一丝真气顺着那根手指透骨而入,所过之处顿生麻痹,连心脏都似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她不敢扭头,只能与暮残声四目相对,只觉得对方一双赤红妖瞳里有紫色电光流转,如同云海雷霆,顿时脸色惨白。
暮残声道:“将你上次来此的见闻再说一遍,务必详尽,不要缺漏。”
“……十日前,我们一行四人来到昙谷,按照香火信上的约定在谷外小道旁与辛陆氏会合,由她带我们进了北城门。”阿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我们一入山城,就引来不少百姓的注意,他们一听是来自重玄宫的仙门弟子,皆礼遇有加。山长亲自来与我们交谈,闻说辛陆氏所言,虽然不信她的疑神疑鬼,但也是对城中频生丧事心有余悸,便许我们便宜行事。”
“你们在何处落脚?”
阿灵脸色更白:“北斗师兄认为我们既然没有掩藏身份,就不必在客栈落脚,一是方便行事,二是以免出了意外连累他人,便请山长找了一间清扫出来的亡人故居暂且住下。”
北斗这般安排并无差错,萧傲笙便问道:“你们在那屋子里可有发现什么?”
阿灵摇摇头:“那屋子位于城东一条深巷里,本是个瘸腿的鳏老所居,卖豆腐为生,老伴儿前年走了,他膝下无子女,死后三日才被邻居发现,由山长派人打点其后事,内中物件但有价值都折钱为他做丧,我们进去时已家徒四壁,连一应桌椅床铺都是山长让人送来的,要说有什么异物也早不见了。”
暮残声突然开口:“那么,死气呢?”
阿灵愣了一下,道:“并未察觉,不过听说那鳏老去世已有数月,就算有死气残留,也该散干净了吧。”
萧傲笙闻言,眉头皱了起来:“不对。按你的说法,那老者是在宅中咽气,虽然肉身入土安葬,可是他没有子女后辈,便无香火为其魂灵超生,须知人死后七日回魂若不得引渡,那就要长留此间,死气只会在屋子里越发浓郁,要么等到他被人焚香渡走,要么就耗到魂灵消音散形方可解脱,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世上凡人重视子孙香火,一是为传祖宗血脉,二是维系这样的灵魂羁绊,纵然一生无所出,也要开宗祠过继个一儿半女,只因不想在身死之后连魂也无依无凭。
既然如此,那间屋子里就不该连一丝死气也无,除非……有什么东西,将那死气和游魂一同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灵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白了,再想起那容身十日的僻静居所,忽然就觉得如在虎口走了一遭。
可她又觉得不对劲,自己和其他两位师兄根基浅薄,不知这般细节情有可原,但北斗师兄怎么会不知道?然而在那三天里,北斗从来没有提过这一点。
萧傲笙也对此犹疑,只听暮残声道:“那个山长是怎样的人,你且说说。”
阿灵回忆了一下,轻声道:“山长名唤希夷,是个老妇人。”
暮残声眉头微皱,他想起一路上跟刘家婶子的套话,对方口中也提到过山长,可听其语意分明说的是男人。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可这昙谷之中难道有两个山长?
“你们可有查探她的脉门气机?”
阿灵道:“试探过后发现对方身上并无真气流动,经脉骨骼也显娇弱,恐怕连武功都不会,我们便不再留意了。”
萧傲笙眉头皱得更紧:“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老妇人,能在昙谷中坐稳山长之位?”
阿灵嗫嚅道:“我也曾打听过,据说是因为她的夫家。”
暮残声追问:“她的夫家有何荣光?”
“希夷夫人的夫家是辛氏,千年前魔祸大劫时曾率众守卫山谷,还亲自迎接过真神,得到神君指点,离家参与破魔之战了。”阿灵抬起头,“传说那位辛氏先祖再没有归来,只留下了妻儿守在昙谷,他的妻子为神君塑金身,从此万邪不敢入侵此间,他的子孙受此余荫,世代为昙谷山长。到了这一辈,上任山长早亡,只留下希夷夫人暂代夫职,将少子拉扯成丁,后来娶了陆家女为妻,可惜她的儿子没等到自己孩儿出世便病故,儿媳又身怀有孕,只好由希夷夫人继续暂代山长,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