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幽哆嗦着嘴唇:“你这次……”
“非天尊是真心想招揽你,可我不想。”姬轻澜站起身,如撇下一只蝼蚁,“那只狐妖是我引来的,你虽然有手段城府,却太过心急,不愁他抓不住你的把柄,正巧他将去重玄宫,也需要一块敲门砖……老祖宗,我说得这样明白,你该安心去了吧。”
他说完,火焰从内而外焚烧了姬幽的身体,连骨带皮,很快就让她半身都化成焦炭。姬幽惨叫一声,强行驱动真元想要融入大地逃生,可是阿鼻堕的火焰如跗骨之蛆,根本无法甩脱。
她逃不掉了。
姬幽活了一千年,头一次有这样死到临头的感觉,可她不甘心,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到,她怎么能死?
心入执妄,姬幽发疯地将仅剩真元沉入丹田,想要自爆拉姬轻澜陪葬,却被一只细嫩的手点在了眉心。
那模样恐怖的魔胎蹲在她面前,身上诡异的红斑飞快褪去,肢体也迅速长大,顷刻变成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目如精雕细琢的玉人一样。
小姑娘冲她眉开眼笑,浑然不见魔胎的木讷样,曼声道:“总算等到了,成熟的魔障最好吃。”
这是姬幽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被生生抽离,眼前一黑,火焰没过她的头颅,燃尽了最后一点肢体,只留下满地黑灰。
姬轻澜以袖掩面,叹气道:“琴遗音,你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东西好吃就行了,管这么多干什么?”小姑娘满足地吸了口气,回头看向姬轻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姬轻澜挑起眉:“你觉得我会开这种玩笑?”
“你对非天尊不就开玩笑了吗?”琴遗音点了点唇角,“不过,那香火道法的来历到底是什么?”
姬轻澜垂下眼:“师父给我的。”
琴遗音饶有兴趣,香火道法完善于优昙尊之手,连他都不知全本,辛氏和姬氏各剩一半,谁能给姬轻澜完整的香火道法?
他暗自盘算着,倒也没有急于细究,而是笑道:“你不止对她阳奉阴违,对我也一样呢。”
姬轻澜眉梢微动:“这话从何说起?”
“你知道我所图为魔罗优昙花,所以在神像和花前都留了特殊香火,彼此气息连通,我在昙谷做的事情,道衍都已经知道了。”琴遗音走近他,明明是矮小的身体,却让姬轻澜有种被他俯视的错觉。
姬轻澜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变成一片漠然,竟是默认了。
琴遗音对他笑道:“你利用那狐妖把我放出来,却并不是为了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
姬轻澜嘴唇轻勾:“怎么,难道世上的人都要喜欢你才对吗?”
“世上没有无来由的喜恶,不管多么细微,都可成为理由。”琴遗音抬起头,“可你不一样,你对我的恶意浑然天成,好像在我们见面之前,你就已经深深地讨厌我了。”
姬轻澜双目微垂:“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何不猜猜我因什么讨厌你?”
“姬轻澜,你是个恩怨分明又重情的人,所以你最讨厌的莫过于虚情假意之辈,而我没有心。”顿了顿,琴遗音微微侧身,“不过你还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仅如此只会与我疏离,除非你认为我的虚情假意会伤害到你或者对你很重要的存在。”
姬轻澜没说话,浑身的气息却冷了下来。
“看来我说对了。”琴遗音勾起嘴角,“是暮残声,对吗?”
姬轻澜冷笑一声:“道衍快来了,你还不逃?”
“既然逃不掉,我为什么要逃?”琴遗音扭了扭脖子,笑容带上了恶意,“何况,留在这里才有人保护我,不是吗?”
姬轻澜眼瞳骤缩:“你——”
琴遗音撩开乱发:“被我抓到了把柄,你还敢跟我玩心机?太嫩了。”
姬轻澜冷冷道:“若你身份败露,你以为他还会保护你?你已经不是闻音了!”
“我现在是白夭。”琴遗音一抹唇角,“多谢你帮我找到这么一具躯壳,虽然小了些,胜在好用。”
姬轻澜不再说话,他目光阴鸷地扫过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握着灯笼柄的手松了又紧。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心?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有的。”
“是啊,可我不需要。”琴遗音嗤笑,“正如我娘,当年我一直不懂她为何明知心毒仍要动情,现在才有些明白——哪怕洞悉天下人心,仍是旁观局中戏,只有自己意动情生,才真正知道七情六欲的滋味,飞蛾扑火,饮毒如饴。”
“那你……”
“对的,不代表就是好的,这种做法太愚蠢了。”琴遗音眨眨眼,“我不要心,不必拥有什么真情,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尽可拿起放下,还管什么贪嗔痴迷?”
姬轻澜不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琴遗音,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试图跟一个无心魔物说这些。
“你这次出卖我,我会找你讨回,在那之前可别死了。”琴遗音与他擦肩而过,“非天那家伙可不是傻子,寒魄城跟昙谷连番失利,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姬轻澜握紧手柄,转身看他走远,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姬:虽然坑了你一把但我还是感觉自己输了= = 心魔:不是错觉。 大狐狸:手动蜡JPG 萧师兄:师弟你这是迎接被坑团新成员吗? 北斗:萧师兄你有什么资格嘲讽楼上上…… 幽瞑:呵呵。
第七十八章 重逢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五感失控是比没有感觉更可怕的体验,他的意识分明尚存,却丧失了对所有感官的操控力,分辨不出感觉的真假,混淆了各处感官的功能存在,意识仿佛都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逐渐分裂,一点点丧失仅剩的思维能力。暮残声隐隐约约地明白,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意识,也许就再不能复原了。
好在他终是熬了过来。
暮残声缓缓睁开眼,起初连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幸亏阿灵就守在旁边,瞧见他眼皮微颤就赶紧叫嚷,很快就有人匆匆赶来,抬手一根金丝就缠在了他腕脉上。
“元神之力消耗过大,五感灵识尚未彻底归位,需得好生将养调息,好在已是脱离危险,没大碍了。”
一股柔和温暖的真元顺着金丝渡入身体,抚过暮残声身上暗伤之处时犹如良药淌过,叫他原本有些翻涌的内府都慢慢平息。暮残声长舒了口气,这才勉强支起身体,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陌生人。
这男子模样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容貌俊美温雅,未语三分笑,一袭浅青广袖长袍,满头乌发被缠枝翠藤虚虚挽起,左手持垂叶白玉枝,右手拈着一根细长金丝,正为暮残声渡去真元。
暮残声的目光在白玉枝上打了个转,再细细感受着那道真元在体内分化成千丝万缕,修复着奇经八脉的暗伤,心下已经猜出这是谁了——玄罗五境之中能医者不少,善医者不多,放眼天下医修,当以修行青木妙法的东沧境凤氏为首。
东沧境地广物博,因水土相生重木属的地势,蕴藏东方青木之源,极其适合生生造化之道的修行,故而人妖灵怪都能在这一方繁衍生息。经历过成千上万年的浮沉变换,东沧境的势力天平逐渐倾斜,境内各族大势在破魔战后建立东沧五洲之盟,成就了世家先、国朝后的新格局,其中便以拥有上古龙族血脉的凤氏家族为首。
凤氏一族拥有龙族血脉,天生就有东方青木之力的根基,世代传承东沧青龙法印,乃是那方天地的无冕之王。他们善战不好战,性情平和,在破魔之战时头一个响应了三宝师号召,分出精锐族人归入重玄宫门下,取三元丹道之意建立三元阁,召集天下医修大能救死扶伤,乃重玄六阁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便在战后仍悬壶济世,千年来不知积累了多少救瘟消疫的福报。
这枝垂叶白玉枝名唤“素心如意”,取远古龙骨和木精铸成,能够调动木行灵力,可制敌也可救生,非三元阁掌门不可执。然而这人虽有一身精纯的青木灵力,到底是太年轻,不可能是一阁正主,那就只能是少主了。
他正思量间,金丝缠回素心如意上,男子笑如春风:“在下凤袭寒,暮道友现在可否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暮残声屏息运转过真元,片刻后才道:“无甚大碍,多谢凤少主劳心。”
“客气了。”凤袭寒微一颔首,又对阿灵叮嘱道,“暮道友既然醒了,就改服这瓶丹药,一日两丸,灵泉水送服,切莫忘了。现在外面还有急事,我便先行失陪了。”
最后一句是对暮残声说的,他又留下一只药瓶,这才转身走了。
阿灵对凤袭寒的话显然十分听从,拿了药瓶就要去取葫芦倒水,却被暮残声叫住:“阿灵等等,我睡了几天?”
“三天两夜,吓死我了。”阿灵心有余悸,“萧少主怎么叫你都没反应,还好凤少主当晚就赶来,否则你说不定……”
暮残声揉了揉额角,脑子里还有些浑噩:“师兄他们呢?刚才凤少主说外面有事,又是怎么了?”
阿灵先把水和药递过来,眼瞅着他乖乖吞服下去,这才苦着脸道:“昙谷下的吞邪渊快镇不住了。”
“咳、咳咳!”暮残声差点被一口水呛死,阿灵赶忙给他拍背顺气,这才把三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
三天前,笼罩昙谷千年的空间阵法被破,魔罗优昙花突然枯萎,藏在地下的吞邪渊也莫名现世,险些就冲破了最后一层壁障重临人间,幸亏千机阁主幽瞑来得及时,以五行八卦阵暂且压住吞邪渊扩张之势。然而吞邪渊内的业力魔气何其强大,幽瞑此法不可长久,哪怕有凤袭寒带领上百名重玄宫内门弟子紧随而来,也不过是为阵旗补充些灵力,延缓阵法崩溃的时间,难以将吞邪渊镇压归位。
魔气从深渊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哪怕幽瞑的机关道法冠绝当世,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控制吞邪渊。随着护阵弟子的力竭,阵法已经开始出现缝隙,纵使有北斗带人及时修补,仍有魔气泄露出来,修士们一时尚有自保之力,昙谷里却还有万千凡生,这下子便被魔气沾身,若非萧傲笙用玄微剑强行将众多死灵暂且封锁,恐怕早已出了大乱子。
饶是如此,肉骨凡胎对魔气的抵抗力近乎于无,谷中生灵无论人畜草木都陆续染上邪疫,魔气在他们的体内肆虐,撑不过就全身溃烂而死,撑得过却要变成失心丧智的邪物。好在这一行重玄宫修士里有不少三元阁弟子,连阁主凤云歌和少主凤袭寒都亲至险境,爷孙俩共同组织弟子们行医布药,这才将邪疫控制下来,目前虽然还有人染病,却没有出现死伤。
“凤阁主随幽瞑阁主一同看顾着阵旗那边,凤少主正苦于研制防治邪疫的新药,北斗师兄暂管着谷里大小事宜,至于萧少主……”阿灵犹豫了一下,“萧少主受伤了。”
暮残声还没把这些信息消化完,闻言便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阿灵面露怯色:“我们都在城中抽不开身,萧少主剑道高深,便由他带领弟子们日夜搜查山谷四处,在昨晚……”
原来昨夜子时刚过,萧傲笙正在安排第二轮巡山弟子,突然发现有一人未归,便按照划分区域追了过去。那是位于山谷深处的一个密林,萧傲笙为防意外折损,又仗着艺高人胆大,孤身入内探看,先是发现了那名失踪弟子的断剑,然后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在一处山沟里找到了他。
那弟子死不瞑目地躺在山溪里,有黑发裹身的小姑娘伏在他身上撕咬,清澈溪水带走了血污和温度,只留下细微的咀嚼声在黑夜里持续不断。
“那小怪物端得凶戾可怕,萧少主又是伤势未愈,甫照面竟被她险些撕开了肩头,伤势虽不严重,伤口却带毒,若非凤少主用乙木妙法拔毒生肌,怕是他整个肩膀都要烂掉了。”
暮残声面色微沉,萧傲笙的本事他很清楚,哪怕身上负伤,等闲之辈也不可能伤他分毫,又听是个古怪的小姑娘,心下不禁生疑:“伤他之人可带回来了?”
“当然,萧少主亲手将她逮住,拿镇灵符锁住,正关在铁笼里头呢。”阿灵撇撇嘴,“她看起来十二三岁,一身的魔气,又只知道吱哇乱叫,跟疯狗一样。有脾气暴躁的师兄本想杀她为同门报仇,却被萧少主拦住,说人不是她杀的。”
萧傲笙虽然目睹了这小姑娘的可怖行径,又被她所伤,到底不是会被冲动掩盖理智的人。在制伏这小姑娘后,他仔细检查了那名弟子的尸体,发现对方死因是被人活挖丹田,脖颈和心口的咬伤都是死后才造成的,说明这姑娘不是真凶。
暮残声越听越不对劲,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带我去看看她。”
出了屋子,暮残声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后晌,大街小巷都是关门闭户,家家门外窗前都画着驱邪符箓,不时有几个修士匆匆来往,擦肩而过时俱带起一阵药香。
穹顶的血光已经散去,变成一片灰沉沉的颜色,看得人心头阴郁。暮残声攥了攥拳,跟上了阿灵的脚步。
那小姑娘被关在一元观的前院,由一名执剑弟子看守着。暮残声刚一踏入,就看到一只半人高的铁笼被放在地上,里头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抱腿蜷曲,身上不知被谁胡乱裹了件布衣,满头乱蓬蓬的黑发披散着,乍看就像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可是她一抬起头,露出那双澄澈明亮的黑眸,就再也没有谁觉得她脏丑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