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忐忑地问道:“阁主,现在怎么办?”
毒已经渗入地下水,要想另开水源引入山城显然是来不及了,可若是不能重整水局,昙谷的阵法也会受到影响,更是后患无穷。
幽瞑脸色阴沉地盯着死鱼和蛇尸看了片刻,脑中飞快回想起整座东山的地理局,道:“根据这处山腹走势推算,此地往东半里外应该还有一处水源,水势向东南,你们两个去了之后以星图定出坎位,于卯时正开凿引一条细流过来,不得错了时间地点,听懂没有?”
“是!”两位千机阁弟子齐齐应声,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幽瞑看到他们走了,又指使剩下两个弟子上山顶选阳面岩石挖一块下来,自己对着潭水看了看,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金珠。
此处水源在西北,是为乾位,本性属金,故最初的风水局乃是以土生金,设外明堂,若是想要这潭死水复生,必须引正北坎位活水过来汇入潭中,使正北方的水灵气激活龙穴,如此一来两条水流入潭便似双龙交会,再有金珠代替金鲤入阵眼,成就“双龙戏珠”之局。
上山采石的两名弟子很快回来,他们带回了一大块黑石,摸着还有些炽烈劲,想来是与铸造祭坛的燧火石同等石料。幽瞑脾气不好,做事却很有耐心,他抬手在石头上比划,柔软的手指触及石面就跟切割豆腐一样,很快在上面勾勒出一头小猪的轮廓。
他不仅擅长机关,于灵傀一道也是修为高深,两名弟子只看得碎石窣窣落地,那块粗陋的岩石仿佛在幽瞑手下活了过来,当幽瞑退后两步时,一座栩栩如生的石猪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猪者豕也,乃是坎位镇法兽,幽瞑抬手将金珠丢进石猪嘴里,珠子就顺着口腔甬道化入猪肚,此时他一回头,正好有潮湿水汽遥遥随风而来。
两条水源相隔不远,千机阁弟子又擅长机关定位,虽然做不到在短时间内重开水源铸成新局,要引出一条支流却是不在话下。他们没有在地面开水道,而是找准水位后遁入地下,按照吩咐的时间开了条暗渠,不伤地上一草一木,亲自把水流引了过来。
幽瞑站立的这方河岸正是水流朝向,当他察觉到脚下有动静,立刻将石猪踢下水潭,惊得水花四溅的同时,一股大力冲破他脚下岩层,如龙口吐珠般喷涌出水流,形成一个与上方山壁极为相似的出水口,这些水哗啦啦地灌入潭中,给原本死气沉沉的潭水带来新生。
幽瞑双手捏诀,无声唱咒,随着他法力催动,两方水流竟如阴阳鱼一般在潭中飞快旋转,重浊下沉,雪白的水花渐渐激荡起来,很快凝成一条水龙,露出落在潭底中央的那只石猪。
石猪口中吞吐金光,水龙受其沐浴更是腾挪盘旋,只见幽瞑手势一提,张牙舞爪的水龙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吐出一团黑气,然后才掉头冲回潭中,化成了一汪清澈的水,凡这道水流过处,煞气自消。
幽瞑抬手接住了这团黑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持罗盘的弟子忍不住问道:“阁主,这是什么毒物?”
“眼睛瞎了吗?连它本相都看不出来!”幽瞑冷哼一声,五指发力捏散了黑气,掉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死老鼠。
四名弟子都倒吸一口冷气,眼中俱是惊骇。
鼠疫、蝗灾、瘟毒、水患、旱荒乃是人间五劫,应天地自然秩序而生,故虽能治标不能治本,纵然修真者已非肉骨凡胎,仍受天道辖制,可救生而不能逆天,因此这五劫每每爆发都要生灵涂炭,难以消解。
持剑弟子反应最快:“不对,我见过爆发鼠疫的人族村子,病症与山城里的人并不一样,怎么会是鼠疫?”
幽瞑的眉头狠狠皱起,毫不客气地喷了他劈头盖脸:“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东西?看不出这只老鼠身上有恶咒吗!”
暗中之人用的不是什么奇毒,而是在这只带有疫病的老鼠身上种下了魔咒,他先用妖蛇困住水龙,再把这只老鼠丢进转为阴秽的水源里,受他法力催动在最短时间里渗入昙谷主要水域,凡人喝了这种水,就是饮了他下的恶咒,如蛊母与子蛊的关系,从此受他掌控。然而,对方选取鼠疫作为咒源,是吃准了修真者不得擅自插手人间五劫的规矩,哪怕是幽瞑也只能做到重整风水局,却不可对那些染病的山民干涉过多。
幽瞑想到这里,面沉如水。
他不通医理,直到看见这只死老鼠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凤云歌身为三元阁主,一生见过医毒疫症无数,怎么可能认不出那些黑气里潜伏的陷阱?
凤云歌看出了端倪,仍然选择了祭出太素丹去救人,要解这毒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他一旦选了医者仁心,就注定了自己气运受损,将要遇劫。
“蠢货……”幽瞑咬牙切齿地喃念了一句,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天道的规矩不近人情,但也不是那么好钻空子的,修真者不得插手人间五劫,不止是他们不能以玄术魔法救应劫之人,更不能够凭借邪门手段故施灾祸,否则前者要折损气运,后者就是要遭天谴。(注3)
幽瞑不认为对方如此处心积虑是奔着找死,那就只能说明暗中之人根本不惧怕天谴,这样有两种原因,要么是那人已经修成神明或天魔之身,超出三界五行之外,要么就是……对方的道本就与此有关。
在幽瞑所知的范围里,的确有这么一个以降瘟下厄为道的家伙——归墟地界的六魔将之一,冥降。
千年前破魔之战爆发时,幽瞑还不知道在哪里,他对那场战役的一切认知都源于重玄宫藏经阁,里面关于魔族重要人物的记载更是被单独列出,与一些魔道禁术共同封住,除了六阁主和各殿长老,哪怕是内门弟子也不准翻阅。
归墟魔族的权力由三尊执掌,每一位魔尊麾下各有两名魔将,这些魔将只对三尊低头,自身无不拥有傲人的天赋,例如罗迦尊手下的欲艳姬可以操控情与欲、从属于非天尊的九幽能够号令死灵……至于效忠于优昙尊的冥降,他天生降瘟布疫之能,若能顺应劫数行事,纵有生灵涂炭,也不受天雷地火的责罚。
然而,在破魔之战爆发时,冥降违背劫数定律,肆意在人间广布瘟疫,使得生灵死伤无数,最终被天雷重创,葬身人法师静观之手。
按理说,对于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家伙,哪怕他生前有多么厉害,现在都已经没了价值,可幽瞑看着这只死老鼠,又想起昙谷的来历,脸上凝重越来越深。
这真的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持剑弟子突然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幽瞑转身望去,只见远处一片被魔气笼罩的林子里猝然亮起一道湛蓝微光,乍看像是萤火虫,随时可能被魔气淹没,可这道蓝光始终未灭,反而将包裹在周围的魔气撕开,显露出被它笼罩住的三道狼狈人影,似乎是被刚才水龙的动静吸引,正急速赶了过来。
“那是……玄微!”
幽瞑认出了玄微剑光,脸色顿时一变。飞剑的速度极快,半身染血的萧傲笙带着北斗和凤袭寒狼狈地落在他面前,刺目的血污让幽瞑觉得碍眼极了,可是素来喜洁的他现在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北斗拽了起来,看到对方缺了一只眼睛后,脸色凶狠得几乎要择人而噬!
好在他终是勉强压住了怒气,再一看扑倒在地已经昏死的凤袭寒,沉声道:“出什么事了?说!”
萧傲笙身上负伤,好不容易带着凤袭寒和北斗杀出了重围,在路上又连遭魔物阻截,几度险象环生,直到刚才看到了腾飞的水龙,才死马当活马医地往这边赶,没想到会撞上幽瞑。
然而此时情况紧急,萧傲笙没工夫先回答幽瞑,高声喝道:“小心,有不少魔物追……”
话没说完,他们来时的那片林子里便腾起了滚滚黑雾,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雾里亮起,狂风推动黑雾转瞬即至,于刹那间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立时淹没了八人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晋?郭璞《葬经》。 注2:古代风水位是通过星学演化而来,重在北尊南卑,又因此以左东右西为常规,与现代的“左西右东”有差异,当然这个“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说法主要出现在风水法上,大家不用过于纠结。 注3:这个修真者不能插手人间五劫的设定,灵感最初来源于修真小说的另一条常见设定,即“修真者不得干预人间皇朝更迭”,因为修真者一旦踏入修行,就与人间隔了一层,不可随意插手凡人的事务。在本文中,因为我设定了天选明主和麒麟印,而重要角色御飞虹也是皇族,算是神权与皇权并存的世界观,所以改成了“不得插手人间五劫”。三界天地人有福也有凶,天灾地祸都是人要经历的劫数,而纵观古往今来,只听说过人在灾难中自救互助,没有真正靠求神拜佛就能久旱逢甘霖或者百病消解的,因此设定为修行者虽然可以呼风唤雨,却不能打破天地秩序,不能插手注定的劫数,否则就要自己去应劫。
第八十七章 劫数
昙谷山城,辛家宅内。
凤云歌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这宅子,早在来到昙谷的第一天,他就跟幽瞑一同把这大宅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发现的东西很有限,直到听了暮残声的话,才知辛家宅里不是没有秘密,只是自己一行来得太晚,最重要的镇魔井和祠堂都已经随着阵法崩溃而彻底毁灭,仅留下一层表象。
凤云歌把宅院又翻了一遍,仍是无用功,他站在那棵翻倒的老槐树旁,看着那已经坍塌的地洞,里面就算还有什么线索,如今也已被毁了个彻底,仿佛布阵之人在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倘若有谁触动阵法根基,就把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一并抹掉。
如此做法自然是为了隐藏见不得光的秘密,可按照萧傲笙和暮残声所言,曾经存在于这里的阵法出自天法师常念之手,这位尊者千年以来不曾出过天净沙,又有什么秘密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思虑无果,凤云歌结了个手印,四份卷轴凭空出现在他脚边,正是萧傲笙从那祠堂里带出来的东西。对于这些卷轴,凤云歌和幽瞑都已经看过不下三次,最重要的祖学已经被确认是《奇门天香册》,这功法乃奇门六册之一,早在多年前便被封存于重玄宫藏经阁,历代弟子虽有修行香火道者,却无出类拔萃之辈,没想到此番昙谷惊变,不仅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香火道大能,还发现了《奇门天香册》的上半卷。
藏经阁里的《奇门天香册》并不完整,应该是姬幽拜入山门后才带来的东西。然而姬氏只带走了下半卷,作为香火道法修行基础的另一半还留在昙谷辛氏手里,少说已经在阵法里封存千年,若无辛氏嫡传血脉傍身便不得入内触碰,故而按理来说,世上应该不会再有通修《奇门天香册》全卷的人,除非……那个姬轻澜是在功法分裂前得到传承。
可这不对劲。
凤云歌虽没有亲眼见过姬轻澜,却听说过他,毕竟寒魄城之事刚过去不久,这个手提灯笼的红衣青年不仅同欲艳姬为伍,还在寒魄城里为夺魔龙元神与人法师静观大打出手,成功抢走了魔龙一魂一魄,惹得静观回到重玄宫后好生发了一顿雷霆大怒,勒令司天阁上下要把他的来历挖出来。
阁主司星移用了三天时间排列出星罗观命局,别说是一个鬼修,哪怕要观测芸芸众生的命数都能通过星子落盘一眼窥出,结果令人大惊失色,星盘上根本没有姬轻澜的命星。
虽说人死如灯灭,可鬼修长留在世,命星虽黯尚存,就算对方有能耐遮蔽天机,也只能够掩藏行踪,不能把整颗命星都从盘上抹去,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这个人要么已经形神俱灭,要么就不存于此世。
姬轻澜曾与静观交锋,第一个可能自然作废,答案便只能是第二个。所谓“不存于此世”的说法其实定义模糊,简单来说,世间众生万象都在天道秩序里轮回转过,可是事物会随时间变化、因空间挪移,天道法则却是一成不变,因此但凡有实质形体之物都只存在于它理应出现的某个时期里,比如一朵花存在于从种子到枯死的周期之间,而在种子出现之前、根茎凋烂之后的时间都不属于它。
因此,星盘上找不到姬轻澜的命星,而他又确实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能说明他是不属于当今世间的异数,可这种异数为此方天道秩序不容,姬轻澜只要现身就会引来天雷轰顶,哪容他逍遥到现在?
凤云歌想不通这点,身为司天阁主的司星移也不能给出答案。
星盘撤去后,这件事被列为了机密,除了当时在场的司星移、凤云歌、静观和净思,以及得到传信的常念,旁的再无人知晓,包括另外三位阁主。凤云歌是个明白人,天道异数这种存在可大可小,既然三宝师都选择了暂且压下,他也就当自己没听过,直到这回在昙谷听说了姬轻澜再现,还插手了魔罗优昙花之事。
凤云歌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惹麻烦,可现在大难临头,容不得他趋利避害。
姬轻澜的事令人一头雾水,凤云歌目前只能模糊推测他与昙谷两大氏族皆关系匪浅,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里,姬氏业已覆灭近三百年,现在只能从辛氏这边查起。一念及此,凤云歌摊开了那卷辛氏族谱,将上面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这族谱记载得十分相信,连几位早逝者的名字也没有遗漏,他和幽瞑先前看过都不觉有异,现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有人的存在被抹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