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抹除并非墨笔勾销那般简单,整卷族谱写得工整,没有什么涂改痕迹,因此让人不能直接发现端倪。此番凤云歌不再根据单一的横向或纵向翻阅,而是按照宗家和重要旁支一脉脉顺下来,发觉其中辛氏第四代族长辛见与姬幽有两个儿子,长子辛怀接任祖业成为第五代族长,次子辛弘随母族离开昙谷,重返中天斛州祖地,改名姬弘,成为后来姬氏皇族的祖先。
这点与北斗他们所言相合,单看并无异常,可是再往下看便觉不对——到了辛氏第六代,辛怀之子娶了一位旁支女为妻,生下辛氏第七代族长。
古时氏族兴近亲通婚,此举本不足为奇,可旁支女名为辛云,其母名为沈箬,应当是外嫁来的人,然而她的名姓列在辛怀与辛弘之下,像是过继到了宗家一般。
更诡异的是,与沈箬隔列相对的应该是她生身父母,那个地方却空无一人。
按谱系推算,沈箬的父母必有一方乃是辛见手足至亲,可是辛见名姓所在的那列独他一人,晚生没有抹掉先辈名姓的资格,故而那人的名字应该是由辛见亲手除掉。
这做法有些奇怪,要知道辛氏族谱上连叛出者和早逝者都无遗漏,倘若是辛和的父母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这一支就该被除族,根本没有后辈嫁入宗家并生下嫡子的可能。倘若对方没有铸成大错,辛见又为什么要特意抹掉名姓?
凤云歌把这一脉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直觉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偏偏这族谱不知被人用什么手法处理过,根本无法找到那些被抹掉的答案。
心中惊疑,丹田内便有一股冰寒透骨而出,凤云歌堪堪回神,这也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快要把这份卷轴翻烂,险些入了执。
他运气沉入丹田,太素丹正在内府中徐徐转动,凤云歌以神识内观,只见不断有黑气从翠绿的丹丸上溢散出来,却是没有消弭的迹象,把他的丹田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疫毒恐怖如斯。
凤云歌活了这么多年,经手的毒伤疫病不知凡几,他有甲木真气护体,练就太素灵丹以证医道正果,不仅自身百毒不侵,还能治疗毒病无往不利。然而万事都有一个例外,对于凤云歌来说,他虽然是五境闻名的回天圣手,仍有三者不可救,一为死而复生,二为天人五衰,三为劫数注定。
生死有规矩,气运有兴亡,劫难有定数,这三者都受天地秩序庇佑,哪怕他能够做到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能打破这种禁忌,否则就只能将自己也抛进局中受劫。
凤云歌记得自己少年时路过一片战场遗迹,那里刚结束一场惨战,尸横满地的焦土中还有几个人在苟延残喘,那时他还不知道何为“三思后行”,拿出丹药就去救治这些本该死在此处的士兵,连同周边无辜受难的数十个新死百姓也被他用甲木真气稳住魂魄不至离体,硬是把他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这些得救的人对他感恩戴德,凤云歌不受他们的三跪九叩,心里却是十分得意的,认为自己救死扶伤不负医修济世之名,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那里发生了一场地动,不仅那些劫后余生的人被山石压得粉身碎骨,就连他们居住的乡村也受牵连,增添更多伤亡。
灾难发生的时候,凤云歌正在听一个老兵讲战场发生的故事,发觉地动山摇后,他立刻祭出了素心如意想要凝聚木灵克制土龙翻身,没想到方圆数十里的木灵都拒绝了与他沟通,真气猝不及防遭到反噬,他喉口一甜喷出血来,紧接着就被一块落石砸中背脊,直接昏死过去。
凤云歌醒来的时候,周遭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好不容易推开乱石头,才发现自己是被那名老兵护在了身下,对方的脑袋被砸破也不曾放手。
素心如意还在他手里,他却不能调动丝毫真气,仿佛上百年的修行都化为泡影,他变成一个再脆弱不过的凡人,随时可能在天灾人祸中死去,好在他的父亲很快找来,将他带回了东沧本家。
父亲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神情告诉他:“医者虽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可生死亦受命数管辖,何况我辈修行者遵循天意,你不能去插手注定的劫数,否则便不是救死扶伤,而是逆天而行。”
“我身为医者,难道见死不救才是正理?”
“你不要犯倔!”
“爹,是您把我引入医道,是您教导我医者仁心,现在却告诉我不能这样做?”
“那是劫数,天定的劫数,世间众生只能听从,不能违背更不能改!”
“若是生死都可归于劫数注定,那我们还学什么医、修什么道?不若化了元丹去做凡夫俗子,浑浑噩噩总好过知而难行!”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明日你便去重玄宫三元阁,到你祖父身边,好生学一学什么是医道!”
“……”
凤云歌睁开眼,眸中波澜微动。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过往事,何况是这样遥远的岁月,哪怕模样看着年轻,内里已经是个快三百岁的老头子,自己都做了祖父,把素心如意传给了长孙……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年那个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
如果医者救生不出于心而守于道,便如兵家重在形而非意,这又算什么呢?
凤云歌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自己没有错,可那场地动是天灾,死去的那些人本该亡故,每一个答他困惑的人便都说他好心铸成大错,犯了天道劫数。
因此这些年来,他虽然高居三元阁主之位,拥有回天圣手之名,其实有过很多次见死不救,比如那年瘟疫流行的城池、那名永远回不了家的商人、那个痛失爱子的女修……
不是他救不了,而是不能去救。
凤云歌至今还记得,五十年前有个女修一步一叩爬上重玄宫山门,抱着自己身受重伤的幼子祈求他救命,她曾经是北极境里小有名气的修士,平生诛邪扶正不少,却遭魔修报复伤了她独子,结识的医修都束手无策,只能来求他。
可他闭门不出。
早在女修跪行的时候,凤云歌就得到了详细情报,这女修命中本无子,这孩儿是她因情动强求而来,注定了寿数不长,现在是到了离去之时,他虽然救得了,却不能去救。
最终,那孩子就在女修怀中落气,原本美艳动人的女修在顷刻间变成了苍老的疯婆子,又哭又笑地下了山,凤云歌站在阁楼上远望她的背影,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这“回天圣手”的名头实在可笑。
自古天行有常,不因世间万象的演化而生异变,无私情无小欲无本心,故而天道不会错,错的只有芸芸众生。
那他修的什么道、行的什么医?
凤云歌在发现疫毒的时候就知道暗中之人虽然下了阴手,却受天道承认,证明了昙谷众生注定难逃一劫。
他们曾经暗通魔族,使得魔祸席卷玄罗,早在千年前就该死了,纵然有辛氏历代护山赎罪,难抵当年错处,是魔罗优昙花让昙谷延续至今,如今那魔花已枯,昙谷自然气数将近。
凤云歌应该见死不救,可他在目睹惨状的那一刻心神巨震,经年困惑在心头凝结成迷雾,终于在此时化成一场滂沱大雨,冲刷掉覆盖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若是不救,昙谷众生必死于邪疫,他便能受天道庇佑,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场劫数,此后恐要结出心魔,终生难以解脱;若是救了,昙谷生死尚且难定,他必将堕入劫数之中,气运衰竭,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
凤云歌这一百多年来都在选前者,现在却走了另一条路。
“我今年已经二百九十七岁,换做凡人都过去三生两世,够了……”凤云歌喃喃地道,“顺从真心死在劫数里,总比苟且偷生却困于心魔要好。”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轻笑:“做魔有什么不好?不受天道约束,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凤云歌似乎早有所料,转身看向被抽干的池塘,边缘处悄然多了道鬼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像个年过六旬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佝偻,一双眼睛不见浑浊,定定地望着凤云歌,双手指甲修建得干净齐整,边缘却隐隐有幽冷绿光泛起。
“倘若做了魔,我便不再是我。”凤云歌轻叹一口气,“尊驾是来做说客的?”
老者反问:“你认识我?”
凤云歌微微一笑:“我只是闻到了死老鼠的味道。”
断更一时爽,卡文火葬场。 这种剧情流断了一个星期,今天回来就有点找不到状态了,崩溃…… 明天放狐狸
第八十八章 归墟
“传说世上本没有天地人三界,玄初无形相,直到神明应运而生,两位身长六万九千丈的巨神不愿受混沌压制,阳神两手上举托清气,阴神双足下踏镇重浊,硬生生将混沌撑开,始成天、地两界。待他们阴阳和合,天地间又生人界,其上诞生四十八位神明,终满太极五十数,自此天道立,轮回启……”
脑中低如呢喃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暮残声只觉得耳边一片呼呼风响,他像是正从无尽的高空下坠,除了令人惊悸的失重感和越来越冷的狂风,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数冷白的碎光凝结成雾,随风从他身下卷起,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暮残声依稀能看到其中如海市蜃楼般变化的光影,高山化成沧海,草木生出精灵,到后来渐渐有了人的身影,可惜不等他看清,这些影子就飞快地远离自己,哪怕伸手也抓不到一丝半分。
“尔后五万八千年,万象俱,人族生,诸神天命已尽,将归元初大道返补天地,故杀神命星起……”
雾中化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他如烟一般虚无缥缈,冷漠的眼神中一片死寂,猛地举起手中巨剑,向着暮残声用力挥下!
暮残声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抬手与巨剑相接,剑锋与手掌甫一相撞便溃散成雾,铺天盖地地压在他身上,明明是虚无的东西却重如万山压顶,原本只是轻飘在风中的暮残声直接摔在了下去,觉得全身骨头都震了震。
他抬起头,骇然发现自己落进一片林子里,前所未见的巨树高耸入云,枝叶繁茂得像是无数人伸出手掌遮蔽了天空,只有点点血色光斑从缝隙里漏下来,照出树下倒伏的巨大尸骸。
暮残声正好跌在一具尸骸的头骨上,他现在是高挑的青年男子身形,落在这上面却小得跟蝼蚁一样,乍看还以为自己坐在一片惨白的石地上。他跃下头骨放开神识,发现这具尸骸约有百丈长,上身骨架与人类似,只是头顶有双角,腰部以下是如龙蛇般的长骨。
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暮残声往前走,他如提线人偶般木然前行,似慢实快,不知自己到底走过了多远,视野里的风景却似一成不变,看到的始终只有大树和尸骸。
“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
远处隐约传来有人数数的声音,暮残声走到了林子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身形高大如山岳的男人,他背对着自己,手持巨剑单膝跪地,剑刃上残留的血一路滑下来,几乎在地上汇成了一条血河,顺着山地走势蜿蜒下来,污了暮残声的靴子。
天上有一颗颗火球带着灼热流光飞过,那是坠落的星星,男人望着原本最闪耀的五十颗星辰次第陨落,嘴里跟着数数,最后在“四十八”这个数字上停住,天空中也只剩下两颗星星。
“还有两个,还有两个……还有两个哪里去了?”
男人突然发起了疯,狠狠一剑向前方挥去,远处一座高山从中劈开,一半倒在地上化成沙丘,一半还矗立原处变成了如刀孤崖。巨大的轰鸣声让暮残声忍不住退了两步,这微小如蚊呐的动静竟然被男人捕捉到了,他蓦然回身,那双眼睛冷漠依旧,只是已变成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啊,找到一个……”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过来,暮残声本能地想要躲避,可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淡淡道:“虚余,你不可杀我。”
这声音实在陌生,暮残声愣了一下,看到右手自发抬起,银沙般的衣袖化成飞灰,将手臂上密布如血管的金色符箓展现在男人面前。
刹那间,暮残声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另一个人体内,通过对方的视角看着眼前一切,甚至这一切……也许都只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残影。
被称为“虚余”的持剑男人扯起僵硬的嘴角:“我乃杀神,受命于天,已屠戮神明四十有八,唯缺你我圆满太极。”
暮残声听见“自己”开口道:“太极数者,大道生五十,天衍有四九,却有一线生机遁去,此数不全方为天道。”
虚余俯下身,他高大身躯压过来时就像山峰倾倒,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暮残声不自觉地与他对视,从他血红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倒影,然后愣在了当场。
白衣墨发的男子站在尸林之中,风仪天成,眉目疏冷,在杀神威压之下脆弱得像一株华而不实的玉树,可是腥风如刀猎猎拂过,玉树仍然傲立。
半晌,虚余直起身,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一线生机……道衍,你赢了。”
他说完这句话,举起了自己手中巨剑,侧首看过刃上余血,嘴角勾起前所未有的温柔弧度,轻声道:“你应了那一线生机,我还要执行天命……待我死后,你就将这剑立在北极至高处,我要它化成高山孤崖,托起一片净土。”
话音落,剑锋过喉,头颅高高飞起,巨大的身躯如崩山柱,暮残声抬起头,看到一道猩红流火从天际掠过,浩瀚夜幕中只剩下了一颗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