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映阳怒道:“你说的那么好听,当时怎地不吱声?”
孟桥妆道:“我如能对付那小子,还用你帮忙么,只是万万没想到,你也如此不济。”
张恶虎一直没说话,此刻冷笑一声道:“你果然是骗我,当真是卑鄙无耻!”
孟桥妆全身一颤道:“我……”低下头,不敢与他眼神相接。
白映阳道:“老虎全心全意待你,助你脱离苦海,你不但虚与委蛇,骗婚,还威胁他!如今梅龙县人人都知他与你是夫妻,万一将来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传将出去,到时他丢尽颜面,就是你害的!他待你这么好,你就这样报答他?你不会不安吗?你良心被狗吃了吗?”他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大声,最后已是破口大骂。
孟桥妆理亏,低声道:“我不是想骗婚……”但转念一想,即便自己说真心话,事到如今,对方也不会相信,便道:“我本是想让相公把我从侧门抬进张府,再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是你怕我逃婚,故意提出风光大办,才让梅龙县里外所有人都知道,到时相公丢脸,全都怪你。”
白映阳哑口无言,张恶虎是娶妾,若是按照妾礼,只需把孟桥妆从侧门抬进府即可,并不用惊动街坊邻里,过后发现什么问题,也不用惊动旁人就能送走。现在倒好,人尽皆知,再把他弄出去,只怕梅龙县所有人都要来打听:怎地新娘子才娶回一日,马上就休掉了?
正自懊恼,忽而想:“不对,当日明明是他死活不肯跟老虎回家,自己要求住在人来人往的青梅煮酒客栈,他就是要老虎高调迎他过门。”
孟桥妆又道:“在青梅煮酒客栈,你留阿辛、阿壬保护我,过后又派溪客、静客来服侍,实则都是要监视我。昨日婚礼上才拜完天地,那几个保丁又一起跳出来叫我和相公当众喝合卺酒,想必也是你的安排。喝交杯酒要掀开红盖头,你是要在场所有人都瞧清我的长相,万一我逃婚,大伙都认得我,也好拿人。你还派那一群家丁在洞房门口把守,说甚怕人误闯骚扰我,实际是怕我趁新郎官没来就离开。嘿嘿,你却没料到,我根本不想逃走,你这番心思全白费啦。”
张恶虎万料不到当中有许多内情,孟桥妆欺骗他,而白映阳为自己着想,处处提防,却还是中了诡计,想至此,又是恨孟桥妆,又是感激小白羊。
孟桥妆道:“说我骗婚,你们不也处处堤防我么,大家彼此彼此。”
白映阳厉声道:“是我在提防你,老虎从头到尾对你都没半点疑心!”
孟桥妆不敢再说,偷眼望向张恶虎,见他脸色极差,忙道:“相公,你别生气,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张恶虎全不理睬,推开他出了屋子,就往白虎阁走。
白映阳知他对孟桥妆动了真情,如今遭到心爱之人欺骗,必定极痛苦,便要跟去劝慰。
不料才追到门口,就被孟桥妆扯住道:“都是你不好,惹得相公不高兴!”
白映阳瞪眼道:“是你欺骗他,让他难过,反倒来怪我?”
孟桥妆道:“他今朝明明还没这么生气,若不是你刚才自作聪明,一通乱说,相公不知道那么多,他哪儿会发怒,我自然有法子让他消气。”
白映阳全没料到他强词夺理的本事不但比老虎厉害,还颠倒黑白,一时竟无言以对。
孟桥妆道:“我这就去跟相公赔罪,你不许来捣乱。”
白映阳道:“奉劝你现下最好别去,我从未见过老虎那么生气,小心他打你。”
孟桥妆哼道:“我自有法子,不用你教。”
白映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身形如女儿般纤瘦,腰比自己还细上一圈,万一张恶虎暴跳起来,出手没轻没重,把他活活撕成两半,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当即悄悄跟在后头。
第24章 以退为进
张恶虎刚走到白虎阁门口,孟桥妆就追上来,双手拉住他道:“相公,我很早就想离开赋音楼阁,可是无论给艳妈妈多少钱,她总不放我走,我实在无计可施。说谎骗你,是我错啦,我向你道歉,你别生气好不好?”
张恶虎冷冷道:“艳上妆不让你赎身,我张二虎可没有对不起你。”
孟桥妆见他神情虽冷峻,但额头青筋暴凸,全身关节咯咯作响,直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顿时慌起来,惶恐道:“我……”
张恶虎厉声道:“你什么?”
孟桥妆非常害怕,颤声道:“是……是我错了……对不起你……你……你打我吧……”
张恶虎早已愤怒到极点,既然对方是男人,又主动提出此等要求,哪里还会客气,照着肚子就是一拳。
孟桥妆是男人不假,不过身子板比白映阳还瘦弱,张恶虎的拳头比他脑袋还大,这一铁拳如何吃得消?霎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转了,栽倒在地,缩作一团,一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
白映阳正巧赶来,见到这一幕,吓一大跳,忙上前查看孟桥妆伤势,发现他面如白纸,已然晕死过去,急道:“老虎,他欺骗你固然可恨,你随便打几下出气也就是了,何必下此狠手,你道他是杀猪邓,受得住你这么重的拳头么?”
张恶虎使尽全力打了一拳,火气也降下来不少,皱眉道:“我只打了一拳,哪知他这么弱不禁风……”说到后面就没了声,就孟桥妆身上那几两肉,怎么可能不弱不禁风?
白映阳摆手道:“别说啦,快把他抱回房去,请少施大夫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少施大夫是温家的大夫,也是少施春画的父亲,名唤“少施芷草”,温玉福自幼便是由他照顾,温家搬来张府,他也同来侍候。
白映阳的小厮泽芝领命,去往西厢院“寿仙居”请少施大夫,“寿仙居”是温玉福在张府的住所。
偏巧张夫人此时就在寿仙居和温玉福说话,她自窗台望见泽芝匆匆进到庭院,不进正屋,反拐向少施大夫的药舍,便让花开叫他过来,问是不是二少爷病了。
泽芝是白映阳近来新收入府的小厮,年纪极幼,刚满十岁,有些呆头呆脑,一听夫人询问,便直言相告道:“孟少姨娘受伤了,二少爷让我请少施大夫去瞧瞧。”
张夫人和温玉福同时大吃一惊,齐道:“这是怎么回事?”
泽芝道:“孟少姨娘受伤了。”
张夫人急问:“早上不是好端端么,怎么竟受伤了?”
泽芝道:“不知道。”
温玉福急问:“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
泽芝道:“不知道。”
二人见他愣头愣脑,问不出个所以然,便与少施大夫一同赶往东厢院。
白映阳站在门口,猛见张夫人和温玉福来到,慌得迎上前道:“娘娘,福儿。”
张夫人急道:“泽芝说姨娘受伤了,怎么受的伤?”
白映阳道:“适才老虎陪姨娘在假山里玩耍,姨娘见到蝴蝶,就去扑蝶,不慎踩到碎石子,滑了一下,肚子撞到假山一角。”
温玉福惊慌道:“摔得重不重?”
白映阳道:“我们也不知重不重,因此请少施大夫过来瞧瞧。”
少施大夫进到房中时,孟桥妆已然苏醒,听说要把脉,忙缩手道:“不……不必了……”
张夫人柔声道:“你撞伤了肚子,不医治如何使得。”
温玉福也道:“是啊!”
孟桥妆颤声道:“我曾……习得些许医术……不必劳烦大夫……”唤来静客,命她去取些川芎、当归、乳香、儿茶、麝香等药材来煎熬。
少施大夫微笑道:“原来孟表少姨娘也精通医术。”悄声对张夫人道:“孟表少姨娘是女儿家,初为人妇,仍然害羞,想是不愿陌生人触碰她肌肤,她适才所用之药均有活血散瘀功效,可治疗创伤,夫人无需忧心。”
张夫人这才稍微放心,责备儿子粗心大意,竟看不好新娘子。
白映阳见孟桥妆躺在床上,身子都在发抖,显是痛得厉害,他怕母亲看出端倪,便道:“娘娘,姨娘身子不适,便让她早些休息吧。”
张夫人点点头,又嘘寒问暖许久,这才携温玉福离开。
众人一走,孟桥妆整个人就在床上蜷缩起来,还在枕头边连吐好几口血。
张恶虎打人时力道如何,自然心知肚明,若非昨夜的蒙汗药药效未散尽,手脚仍发软,那一拳早把孟桥妆的小命结果了!知他绝非假装痛苦,不禁有些着慌,远远见静客把煎好的药端来,赶紧接过喂他喝。
孟桥妆断断续续喝完,良久,疼痛有些缓和,打发了静客,摸出“芙蓉露凝膏”,敷在创口处。
张恶虎道:“你这盒药总算派上用场。”又见他有气没力,便道:“我帮你涂。”
孟桥妆看着他给自己敷药,低声道:“相……相公……对不起……”
张恶虎道:“你扮女子骗人,现下说对不起有何用。”
孟桥妆道:“我……小时父母……不在了……被逼无奈……进青楼……艳妈妈说我……长得好看……把我误认作女……女孩……我学弹琴作诗……去陪客人……”
张恶虎道:“那你为何不跟她说清楚?”
孟桥妆道:“扮做女子陪客人吟诗……谈谈风月……能赚许多钱……若说破……只能一直做仆人……辛辛苦苦……服侍主人一辈子……最终也……赚不得几个钱……”
张恶虎冷冷道:“那是你自己贪财。”
孟桥妆怔怔道:“是啊……以前在街上流浪……被人欺凌……没房子住……没衣裳穿……冷得很……肚子饿只能喝潲水……穷怕了……总想着将来……有许许多多的钱……再不用给人欺辱啦……”
张恶虎听得有些同情,涂药的手放轻了些。
孟桥妆道:“前几年……我攒得点儿积蓄……就想着……离开赋音楼阁……过些平静的日子……可艳妈妈不放我走……我没有法子……才出此下策……”
张恶虎道:“你有这等难处,为何不向我明说?”
孟桥妆低声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怕你知道我是男子……再不理我……”
张恶虎道:“因此你叫莲蓬那小鬼来骗我?”
孟桥妆忙道:“莲儿不知道我的事……你千万别对他说……”一口气难以转上来,停顿一下,续道:“我平日……常出外游玩……那几日没出门……莲儿真的以为我被禁足了……”
张恶虎见他说话气若游丝,定是肚子痛得难受,想到是自己把他打成这样,也就不忍心再怪责,说道:“你休息一会儿吧。”
孟桥妆握住他手,轻声道:“相公……我对不起你……等我身子大好了……我一定替你找一位好姑娘……”
张恶虎道:“你先养好身子再说吧。”扶他躺下后,转身带门出去。
白映阳早在门外等候,笑问:“你原谅他啦?”
张恶虎道:“我看他身子不适,不跟他计较那么多。”
白映阳道:“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是吗?”见他不答话,嘿嘿一笑道:“他胆子真大,也不怕被你打死了。”
张恶虎道:“你说什么?”
白映阳道:“我说,他让你打,可不是白打的。”
张恶虎奇道:“此话怎讲?”
白映阳道:“如果他不让你打一拳,你怎会听他说这许多话?”
张恶虎一怔道:“他是故意让我打的?”
白映阳道:“你适才愤恨交加,他再如何分辩,你都不会听的,换作是我,也只能设法先让你出了这口恶气。”顿了顿叹道:“你把他打成这样,心里肯定有些内疚,这时他再说什么,你也能听进去啦,嘿嘿,他脑子转得真快。”
张恶虎大怒道:“莫非他又戏耍我?”
白映阳道:“倒不是戏耍你,你想想看,你那拳打得多重啊,稍有不慎,小命不保!他居然扛下来了,连哼都没哼一声,倒挺硬气。刚才娘娘问起,他也没说是你打的,照啊,他是诚心诚意向你道歉。”
张恶虎挠挠头道:“你们这些人,心思七拐八弯的,一会假意,一会真诚,实在难以捉摸。”又道:“咱们现下如何处置他?”
白映阳道:“他不是说等身子大好了,替你找一位好姑娘做妻子吗?”
张恶虎哼道:“他的话还能信么?”
白映阳道:“总而言之,你们现下是新婚,出甚状况大伙都会私议,不管如何处置,等过些时日再作打算……”
说话间,但见孟莲蓬和水芸水芝跑进院子,原来他刚从私塾回来,就听下人说姑娘受伤了,立刻匆匆赶回芙蓉斋,看见恶虎也在此,大怒,指住道:“你这头大恶虎,定是你伤的姑娘……”脚步却不停,说完已跑进房中。
这时又有五名少女走进芙蓉斋,当先的是一位淡黄色襦裙少女,白映阳一看到她,立刻迎上去笑道:“阿绣,你怎地过来了?”
黄裙少女正是张恶虎的妹子、白映阳的未婚妻张绣元,她身后的四名少女则是她房中的丫鬟:竹琴、玉棋、石书、木画,四鬟手中各自捧布匹、针线、剪子等刺绣之物。
竹琴道:“大小姐在园中绣花,听闻孟少姨娘受伤,特地过来看望。”
白映阳道:“他服过药,现已睡下,就别去打扰了罢。”
张绣元点头道:“那我改日再来。”
白映阳挽她手笑道:“去我房里吧,让我瞧瞧你又绣了甚好东西,是不是鸳鸯戏水?”
张绣元格格娇笑道:“是‘小白羊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