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程彦中高声打断了李流光的话。也将程奇及何洛会听到这番话后生出的蠢蠢欲动吓了回去。他神色严厉地盯着李流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论文署名何等重要,关系到术士等级晋升和积分的核算。曹聪术士和柳木舟术士的研究不过小打小闹,小七你不要论文署名和后续权益也就罢了。煤气合成何等重要,仅是可充作燃料一项便可造成一系列深远影响,甚至可能开启一个时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怎么能将论文署名随意让出!”
李流光:“……”
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重,程彦中缓和了几分,语重心长道:“圣域虽然重理论轻实践,但少有术士全然不懂实践。小七既然知道自己的弱处,更应该有针对性地弥补起来,岂能就此撒手不管?”见小七似乎听了进去,他态度更是温和:“别的先不提,小七你的身份卡带在身上吗?将你的认证编号告诉我,先将论文发表再说。”
李流光:“……”
身份卡?认证编号?那是什么?
第142章 宴会
琉璃钟, 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围香风……
当天晚上, 程彦中以个人名义宴请了曹聪、柳木舟、范世杰三人。
在圣域或者协会,类似这种以高阶术士的名义举办的宴会十分流行。术士或许有种种怪癖,但抛开外在光环, 术士本质上还是人。是人就需要交流,无论是交流八卦还是交流研究心得,像这样的宴会都是不错的场合。
前者有利于八卦更广的传播,后者则更多是一个宣传自己研究成果的机会。否则单靠圣域图书馆录入论文,及每月发行的那几本期刊, 大多数的研究成果是无法被人关注的。而一名术士的研究成果不被人关注, 这和锦衣夜行又有什么区别?
因此, 哪怕再孤僻的术士都不会抗拒类似的宴会邀请, 甚至很多自觉怀才不遇的低阶术士纷纷将其视为扬名圣域的机会。当然程彦中宴请曹聪等三人只能算一个小规模的私人聚会, 学术交流是没必要的, 倒是可以说一说不太重要的八卦, 拉近双方的感情。
譬如现在。
燃着熏香、混杂着酒香和脂粉香的花厅内, 几名术士带着各自的学徒笑语晏晏地谈论着协会或者圣域最近发生的趣事。说到兴起处, 连一向不善言辞的柳木舟都讲了个听来的笑话。
程彦中端坐上首一直笑盈盈望着众人,时不时微笑点头示意。见厅内气氛正好,他轻咳一声举起酒盏,以一种随意的口吻提到李流光尚未在圣域注册,严格来说称呼一声学徒都勉强。若这段时日李流光有什么冒犯, 还望看在他的面子上一笑揭过。
要知道圣域规定,每一名术士都需要在圣域注册认证,由圣域颁发身份卡证明。身份卡上有认证编号,是术士发表论文、兑换积分、彼此交易等的唯一有效凭证。对于术士学徒,圣域倒没有这般要求严格,但术士学徒想要晋升术士,需要跟着老师积攒积分,同样离不开身份卡。因此这些年术士学徒也习惯早早在圣域注册认证,以获得唯一的认证编号。
而在没有身份卡的前提下冒充术士,更甚至是截杀术士,简直可以说一声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了。
这番话程彦中多半倒是针对范世杰所言,他更是指着李流光笑骂了一句:“小七你说说哪来的胆子!”
李流光适时摆出一副认错的表情,但也仅是如此了。
若是在别处,说不得他的姿势会摆的低一些。但这里是安北,是在他的地盘上,又有舅舅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倒是曹聪他们更担心一些?他都胆敢截杀术士了,那么恼羞成怒再过分一些又有何不可。
这般想着,李流光脸上的神色越发的从容。
而花厅内的气氛也随着程彦中这句话变得古怪起来。
一众人面面相觑,几个术士学徒更是压低着头,努力将整个身体塞到桌几下面,竭力摆出一副和他们无关的样子。
短暂的静默后,最先有所反应的是曹聪。
他看似捧着肚子,专注于面前烤的金黄香脆的小羊排,实则一直注意着李流光的反应。对方从容不迫、颇有依仗的样子让他心底生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叹。
这就是有底气啊。
无论是没有身份卡还是截杀范世杰,前者关系到资源,后者关系到身份地位。而李流光术士背靠晨曦同盟,又有程彦中这个舅舅撑腰,资源靠山都不缺,这么一点小纰漏又算什么呢!
既然打定主意要抱大腿,曹聪自然需要李流光看到他的价值。他很快丢下手中的羊排,目光从烤的滋滋作响的嫩肉转移到李流光的身上,笑容可掬地接话说:“没有身份卡注册一下就好,这不是什么大事。李流光术士的学识我们都是认可的。”
至于范世杰的事,曹聪聪明地略过不提。
他一句“我们”定下了基调。坐在他身侧的范老先生苦笑着点点头。老先生虽然意外于李流光连术士身份都没有,但自从被李流光俘虏后让他意外的事已不少,多这么一件老先生的心脏还能承受得住。
虽然被一名连术士都算不上的少年俘虏难免有些尴尬,但败了就是败了,不管李流光是不是术士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再说他在安北这段时日待得委实不错——实验做的顺利,灵感源源不断,手下人各个聪明伶俐听话的很。这可比圣域的体验强多了。最最关键的是研究成果独属他一人。最后这一点尤其让老先生动摇。
罢了罢了!先生默念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很快做好了心里建设。打定主意就此绑在李流光这条船上。
剩下柳木舟和范老先生一样,只李流光手中捏着他想要的土豆良种培育技术和一种从未见过的全新作物,他便很难硬气起来。
三人先后妥协,程彦中笑容满面地松了口气。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他原以为会有些麻烦,更准备付出一些代价。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视线重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专注于小羊羔肉炖汤的李流光上,程彦中脸上的笑容中多了一抹深思。
他心里清楚,曹聪三人如此乖觉,他只能算是原因之一。与其说是三人为他所威慑,不如说是小七丢出的利益足够他们动心。想到小七成果论文署名什么都不要的大手笔,程彦中扪心自问,若他像曹聪等人一样被困于低阶迟迟无法晋升,他对上小七恐怕也是一样的弱势。
这个念头让程彦中哂然,轻笑着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很快,除了陪坐的李流光依旧在专注小羊羔肉炖汤外,其他几人纷纷调整表情,回到了宴会正常该有的八卦过程。从今晚吃的羊排鲜嫩美味,做饭的厨子不知能不能带回长安,到协会某位先生因为姓杨,最见不得有人吃羊肉。每每宴会有他,众人皆想吃羊肉而不得。又到圣域有术士突发奇想,要拿羊同马杂交,看能否生出一个新的物种……一时圣域和协会的八卦齐飞,众人听得皆大欢喜。
待几人吃饱喝足,有手脚麻利的下人收拾碗筷,捧上新鲜的果子和煮好的茶汤。
趁着众人被冬日少见的果子吸引,曹聪迫不及待找到李流光,小意安慰道:“对于程彦中术士说的事,李流光术士您不必担忧,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如果事后有麻烦,我曹家愿意给您作保。”
今晚的羊排是用梭梭柴烤制的,肉嫩而香,李流光没忍住吃了两块,又喝了一大碗小羔羊肉汤。他正揉着肚子想着晚上约五郎去哪里走走消食,不妨曹聪突然寻来,还表现出极大的善意。
李流光客气地点点头:“多谢您。”
他能感受到曹聪的真诚,刚刚也是曹聪最先打破静默替他说话。虽然不清楚曹聪真实的想法,但有人能旗帜鲜明站在自己一旁总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
投桃报李,李流光想到了煤气。舅舅曾言煤气用途广泛,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同意他让出署名权等相关权益。但由煤气扩展开的研究估计舅舅不会多管,倒是可以送一个充作人情。想来积分上也绝对会让曹聪满意。
他正要说这件事,“苦主”范老先生也寻了过来。
事实上,从曹聪出现在李流光身边,众人的视线便都有意无意落在两人身上。哪怕桌几上的果子实在难得,清香撩人,红艳鲜灵勾人得很,此时也再无法吸引众人的注意。
见曹聪一句话说的李流光满意,范老先生顾不得再矜持,翘着花白的头发挤了过来。
“李流光术士。”
老先生脸上挤出了笑容:“我跟您之间的协议依然奏效,蒸汽机的生产不会受到影响。”
李流光轻轻点头,接受了老先生的投诚。
……
晚上的宴会在皆大欢喜中结束。
李流光作为程彦中的代表,依次送走了曹聪等三人。
踩着脚下清扫干净的水泥路面,他没有立时回转花厅去见舅舅,而是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想着不知五郎现在做什么。因为今晚宴会的特殊性,五郎既非术士,又和曹聪等人不算相熟,不好出席只得一个人留在小院。
也不知五郎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院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李流光微微一顿,朝着院门处招招手,蔡伸披着月光一溜烟小跑了进来。
“小郎君。”
“五郎让你来的?”
“是。”蔡伸小声道,“公子在前边等着小郎君,让我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李流光的嘴角不由翘起,吩咐道:“你先回去,我跟舅舅说一声便去找五郎。”
打发走蔡伸,李流光心情很好地回转花厅。程彦中注意到他的神色,含笑打趣:“小七可是出去一趟捡了几贯钱回来?”
李流光笑而不语,解下大氅走到程彦中身边,轻声说起送曹聪等人的事。其实也无甚好说,该表的态他们在宴会上已表过,临走时不过日常寒暄而已。
程彦中听完略作沉思,突然说起一事。
“小七我打算回协会一趟。”
李流光心中一动:“舅舅是为了我的事?”
程彦中笑道:“也不全是为了小七。”他示意李流光坐下,解释道:“原本我担心曹聪他们借圣域注册一事为难小七,不过今晚过去这件事就过去了,小七也无需再记挂心上。只是他们虽然不提,小七你没有身份证明终究是一个纰漏,宜早不宜迟还是需要注册一个身份卡的。我回协会,一则是为着这件事,另一则是打算把协会的实验搬到安北。”
说到实验,他轻点着桌几,笑盈盈地望着李流光:“小七可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舅舅的实验能否成功就看小七你了。”
李流光郑重地点点头,把煤气的事放在了心上。
第143章 青黍
半个时辰后, 李流光略带沮丧地跟舅舅告辞,离开了花厅。
大概是晚上羊肉汤喝多了, 脑子有些迟钝。李流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眼下他虽然无法丢下安北不管,但短时间跟着舅舅回长安一趟,看望下家人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听舅舅的意思最晚年后就会回来, 算上来回路程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是这段时日回鹘有什么异动,有他留下的火铳、有工坊出产的火药和望远镜,想来安北也无甚可担忧的。
他忍不住想,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从未跟阿耶和阿娘分开这么长时间呢。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 舅舅并不赞同这个主意。
说起来根源还在于李流光自己。
谁让他三言两语忽悠地曹聪和柳木舟选择留在这里。能让两名高高在上的术士放弃安逸的、熟悉的环境, 千里迢迢来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乡下, 为的是什么?程彦中和李流光都明白, 必然是为了无法割舍的利益。简而言之实验、论文、积分是促使他们留下的动力。结果两人前脚刚准备大展身手, 李流光挥挥手要回长安一趟。不说耽搁的实验进展, 就说曹聪和柳木舟会不会觉得受到怠慢, 从而心生埋怨。
再者李流光和程彦中都回长安, 安北没有人可以辖制曹聪等人, 也并不妥当。
当然,程彦中并未忘记自己来安北的目的,笑着跟李流光说,若他决定就此回长安不再管安北的事,那么程彦中会帮着劝说曹聪等人一起回去, 也免得他们协会、安北两地奔波。
如此李流光只得放弃跟舅舅一起回去的念头,恹恹地寻到沈倾墨处。
大约是怕惊动程彦中,沈倾墨只带了蔡伸一人。柔和的月色下,沈五郎披着墨色大氅立于一处假山下。瘦骨嶙峋的山石同他的影子纠缠,好似一个巨大而孤独的茧,将沈五郎整个包拢在阴影里面。
李流光不由地加快脚步。
沈倾墨已迎了过来。
“七郎。”
他伸出手握紧了李流光,窥到他神色不好,担忧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掌心的温度让李流光柔和了表情,轻声道:“没什么。”怕沈倾墨担忧,他解释道:“是舅舅准备回长安一趟,我原想着跟舅舅一同回去看看阿娘他们,不过舅舅说起曹聪术士几人在安北,不赞同我跟他一起回去。”
不等沈倾墨说什么,转头他又道:“舅舅说的也有道理。便是我跟舅舅一同回去也待不了几天,反而容易勾的阿娘东想西想心绪不稳。不若等安北这边稳当了,再回去长长久久陪在阿娘身边。”
他虽自我开解,言语间还是免不了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