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
李流光比何览还要意外。大概是前世印象,他一直觉得炕是北方传统,古人不可能不知道。但何览的反应不似作伪,对上他的眼神,何览茫然地摇摇头,完全一副懵了的样子。
难道是这个时候还不流行土炕?李流光微微皱眉,心中如是想。过去在国公府,他确实没有见过炕的存在。但李流光只以为是建筑习惯的缘故,想着炕或许更多是平民家中搭建。如今何览却说不知道什么是炕!李流光想了想,照着前世旅游见过的土炕,尝试着给何览解释。
然他说完,何览依然表示没有见过类似的取暖方式,不过何览不傻,却是从李流光的话中听出“炕”的优势。当下吩咐下去,让一众安北军集思广益,好好想想小郎君说的炕是什么。
这件事很快传开,自安北军又传回沈倾墨耳中。过去李流光以为炕不说人人皆知,起码生活在北地的贫民多数都应该知道。他前几日只同沈倾墨商量着如何建房,并没有特意提到炕。如今转了一圈,竟似人人都没听过炕。李流光回忆着前世看过的故宫介绍,记得里面似提到过冬日取暖问题,想着琢磨出火炕原理之际,沈倾墨寻了过来。
“七郎。”
“你忙完了?”李流光回神,笑着问。
沈倾墨嗯了声,单刀直入地问:“我听说七郎想要修炕?”
他提到炕时口吻跟何览不同,有一种熟稔在里面。李流光立刻问:“你见过?”
沈倾墨摇摇头,“只是曾听过类似的习俗。从草原往冬便是靺鞨、高句丽一带。那边苦寒,人们冬月皆作长坑,下燃熳火以取暖,似乎同七郎要寻的炕类似。”
他口中的靺鞨高句丽一带便是李流光熟悉的东北朝鲜附近,同后世的丰饶不同,此时的靺鞨高句丽还是唐人眼中的穷山恶水,很少有人关注那边的习俗。沈倾墨说是听说,提到长坑的细节却如亲眼见到般,他随手给李流光画了一幅图,正是土炕的简陋版本。
“确实是我找的炕。”李流光盯着图看了半晌,忍不住问:“五郎你听谁说的,总不会是神策军中还了解这些吧。”
沈倾墨眼神闪了闪,看着李流光笑着没说话。李流光一时转移话题,没注意到沈倾墨似没否认他刚刚的问题。
第63章 顾虑
靠着李流光记得不多的理论加上沈倾墨的指导,一众人竟也有模有样地弄出了火炕。解决了这个问题,建房的速度便开始加快。等到郭凤虏带着四千多人长途跋涉到达霍林河之际,见到的便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
经过一段时日的开采,借助黑火药炸开的十几个洞口早已连成一片。从远处看去,青青绿草间是一片黑色海洋。一筐筐的石炭被挖出,整整齐齐堆在一处。无数的安北军穿梭其中,有条不紊地运转着这里。
何览一早便迎了出来,边简单介绍着这里的情况,边打量着郭凤虏招募过来的难民。第一批难民似乎是经过了筛选,多数看着都很年轻,勉强算得上是身强体壮。少部分看着年龄有些大了,何览不过转念便猜到这应该是小郎君提到的各类匠人。当然匠人是他给的称呼,小郎君似更喜欢称呼为技术工种。
目光在这些人身上梭巡过,何览收敛心神便看着郭凤虏翻身下马,直直望着插着狼旗的那个水泥平台。“那是何物?”郭凤虏指着台子问。他心中已有猜测,却是不敢肯定。
何览飞快说:“水泥。”
“水泥?就是小郎君说的建房之物?”郭凤虏几步上前,盯着面前灰色的台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感有些粗糙,但却十分坚硬。至于坚硬到什么程度……郭凤虏正沉吟,何览适时地拔出匕首,再度用力划了上去。一道白痕在郭凤虏眼前出现,再看水泥台,什么损耗都没有。“这……”郭凤虏眼睛亮起,水泥的硬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
何览带着显摆道:“小郎君说了,水泥不仅可以用来建房,筑墙和铺路也是极好。”他本来想说前面已有水泥筑的墙,可以带都护去看看,但郭凤虏的目光从水泥台移到狼旗上,似出神地想着什么。何览自觉地闭上嘴,仰头陪着郭凤虏一齐看着迎风招展的狼旗。
半晌后,郭凤虏才缓缓收回视线,笑道:“这旗插得有点歪,一看便是小郎君亲手插得。”
何览微微一愣,跟着便笑了起来。他想起营地的一个传闻,当初砌台子的兵士之一每天都要跑来盯着看半天狼旗。有人问他怎么每天都来。对方神情哀怨地表示,自个也不想的,但小郎君当初插旗插得有些歪,他实在忍不了,想忘也忘不掉。每天都被迫自虐地过来瞅几眼,抓心挠肺半天。
小郎君听说后一个人笑了半天,嘟囔着什么“逼死强迫症”。何览不知道强迫症是什么,但联系前后,不难分析出对方大概是忍不了狼旗被插歪这一事实。对于都护的关注点同那名兵士一样,何览表情有些古怪,不知都护是否便是小郎君口中的强迫症。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诡异,郭凤虏莫名地看着他。“怎么?”
何览摇摇头,“无事。”
郭凤虏嗯了声,问:“小郎君呢?”
“大概在金山那边。”
金山便是雷击炸出黄铁矿的那座山,原来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头,被安北军形象地取名为“金山”。
郭凤虏边抬头又望了眼狼旗,边问:“小郎君在那里做什么?”他顿了顿,好奇道:“难道又是开矿?”说到开矿,他警惕地竖起耳朵,显然是对上次的动静心有余悸。
何览看着郭凤虏的视线几次瞟到水泥台上,摸摸鼻子忍着笑道:“金山后面是小郎君规划的工坊,一般无事小郎君都在那边监工。”
郭凤虏听到监工提起兴趣,转头吩咐人安顿着招募来的难民,夹着马肚冲着何览道:“我们去看看。”他跑了几步,下意识回头又看了眼。何览再也忍不住,死命地压抑着笑,嘴角抽搐起来。
……
霍林河露天煤矿规模不小,两人跑了小半炷香才看到李流光。远远地,李流光站在一堵灰色的水泥围墙下,正同人说着什么。何览顺着郭凤虏的视线,低声道:“这便是用水泥砌的墙,墙内拌着碎石块,粘结的严严实实。”
郭凤虏微微皱眉,“看着还行,不过是不是有些太低。”
何览解释说:“这是小郎君的意思。一来为了节省水泥,二来小郎君说这堵墙又不是用来防回鹘人,主要防的是狼群,这个高度就够了。”
他说到防回鹘人,郭凤虏想起同安公商议的建城计划,当下心中一动,打马朝着李流光跑去。
“都护!”李流光意外于郭凤虏的出现,他身边的兵士恭敬同郭凤虏行礼,很快就退到周围。“怎样?难民招募还顺利吗?”李流光问。
郭凤虏跳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何览,对上李流光态度十分客气。“有小郎君的计划指导,招募还算顺利。除了开矿的人,小郎君要找的匠人某也一起带来了。”
“那正好。”李流光眼睛一亮,“工坊正缺人。”安北军虽然听话,但毕竟不是李流光需要的人。比起李流光要求做的这些活计,他们大概更熟悉杀人。李流光盼着郭凤虏回来很久了。他希望工坊能尽快走上正轨,自个好解脱出来,返回仆骨部落。
当着郭凤虏的面,李流光并未掩饰他的想法,然郭凤虏却是希望他能多待一些时日。“不瞒小郎君说,某同安公商议过,打算沿着霍林河建一座新城。”
“新城?”李流光对此颇为意外。何览更是蓦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郭凤虏。
郭凤虏豪气万丈地笑笑,说:“某想过了,过去安北为大唐治下,何处建城都是长安说了算。在某之前,历代都护也曾想过在草原另选一处地址建座新城,好同云中城形成掎角之势,互为倚仗。但长安借口诸多,这件事便一直拖了下来。如今安北独立,不受长安辖制,某何必缩手缩脚,自然是完成历代都护的心愿,选址再建一座新城。”
郭凤虏口中说着建新城,但心中也清楚,建造一座城花费何等巨大,耗力何等辛苦,根本不是挥挥手这般简单。长安为何一直不同意,难道没人知道建座新城的好处,不就是因着投入巨大,而不愿意花费力气。过去郭凤虏也只是想想而已,但李流光的出现却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有石炭源源不断的产出,有招募来大量的矿工,有建城所需的水泥,何不就在霍林河建座新城,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郭凤虏朝着李流光施礼,说:“某也知道此事千头万绪,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此事利于安北,某势在必行。某知小郎君大才,还望小郎君能暂留此地,帮某参详一番。”
郭凤虏姿态摆的十分低,李流光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如郭凤虏所言,建座新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固然霍林河依托煤矿,已经有了建城的基础,但这不是玩模拟城市,随便点一点便能解决各种问题。
从郭凤虏对他的态度中,李流光又想到了上次郭凤虏说的那句话。似乎郭凤虏并不像玩笑,而是真的打算如自己说的那样“投靠”李流光。否则安北建城同他有什么关系?便是郭凤虏想要水泥,通过正常交易即可,不需要刻意将两人绑在一起。
李流光微微皱眉,他并没有将安北当做长久停留的地方,也不觉得郭凤虏跟着他就能对抗回鹘及圣域。但郭凤虏一腔赤城,且建城这件事对他而言并不是坏事。李流光拿不定主意,晚上便将这件事告知沈倾墨。
他同沈倾墨开玩笑,“五郎你说若我同意帮着都护建城,待都护日后知道我们的身份,会不会看在我们曾辛苦的份上,网开一面?”
沈倾墨笑了起来,略过这个玩笑,反问道:“七郎想不想答应?”
李流光收起玩笑,略一沉吟,说:“上次我跟五郎说过,郭都护所求我帮不了他。按理说他要建新城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李流光稍微有些停顿,想了想说:“霍林河的石炭也好,水泥也好对我都比较重要,纵是日后我们回到大唐,这里的产业我也希望保留下来。这样一来,我同安北的关系不是回去就断。从长远看,霍林河附近建座新城对我……我们更有利。”
李流光不好给沈倾墨解释他对石炭、碱草等的需求,在发现其他可代替物资之前,安北就是李流光的星币产出地。贷款如一座大山压在李流光的头上,便是他赶在离开安北前还清贷款,万一日后有什么意外,重新又欠下星币呢?留着这里的产业,对李流光来说便是一条后路。没条件保留是一回事,但若是有机会……
听出他的犹豫,沈倾墨眼神微眯,若有所思地低声问:“七郎到底顾虑什么?”
在沈倾墨看来,答不答应不过是李流光一句话。便是李流光觉得他无法成为安北的倚仗,他背后还有神秘术士,有程家,郭凤虏同样可以搭上圣域,并不吃亏。但这个问题恰恰便是李流光无法解释的。
他习惯性地摩挲着戒指,无意识召唤出了客服的存在。可惜客服先生刚露了一面,便看到代理人干脆掐断系统,一句“你好”开场白尚未说完,便被堵了回去。
客服:“……”
李流光无意关心客服的反应,斟酌着回答着沈倾墨的问题,“只是担心都护视我为倚仗,最后达不到都护的期望罢了。”
这个回答……沈倾墨走到李流光跟前,垂眸轻笑道:“圣域视天下为棋子,七郎你是执棋人,郭凤虏不过棋子。你有听过执棋人下棋前还会关心棋子的期望?”
李流光:“……”
第64章 奖赏
大抵是两世生活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样,李流光很难像沈倾墨这样,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执棋人同棋子这样的话。当然,这无关对错,只是两人认知不同。
他回神笑了起来,道:“我记得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郭凤虏真是棋子,没有自个的思想就罢了。但他不是,他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也曾权衡利弊,太过轻视棋子,就不担心棋子有一天会反噬吗?”
他轻声反问,沈倾墨怔了怔,似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李流光略带告诫道:“五郎你记着,人和器物不一样,人有心,而人心是最不可测,最不能算计的。”
他说的认真,沈倾墨眼神暗了暗,不知想到什么独自沉默下来。李流光一时也没在说话。他之前说的针对的只是沈倾墨的棋子论,同他遇到的问题关系并不大。他现在主要的问题并非是做不做执棋人,而是有没有资格做执棋人。想到这里,李流光苦笑,果然是说一个谎要用一百个慌来圆。当初图方便顺水推舟默认了术士的事,哪想后来会同安北军牵扯这么深。不过正如郭凤虏所言,建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李流光倒也不需要立刻答复,还能再拖一段时日。
这天晚上,李流光睡得安稳,沈倾墨却似有了心事。待到半夜虫鸣声在帐篷外响起,沈倾墨微微皱眉,翻身坐起先仔细地给李流光拢好被子后,才披着外衫出了帐篷。
夜色下的草原一片宁静,只有偶尔呜呜穿过的夜风。远处似有几堆火燃的正旺,负责守夜的安北军沉默地围着火堆,尽忠职守地护卫着营地。沈倾墨盯着远处看了眼,身形很快便隐入黑暗。他沿着帐篷走了几步,轻轻停住脚步。阴影里,一名难民打扮的男子单膝跪地,恭敬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