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倾墨微微垂眸,看着寻来的护卫淡淡应了声。
今晚无月,四周的光线极暗。护卫低着头看不到沈倾墨,但跟着沈倾墨久了,很容易便从声音中判断出这会对方大概并不愿意看到自己。他不敢惹怒沈倾墨,飞快道:“卑下有事要禀。”
“说!”沈倾墨面无表情道。
该护卫松了口气,一叠声道:“前日蔡伸在云中城发现了黑骑卫的踪迹,对方似在寻找平安县男。”
对于黑骑卫能从代州一直追到草原,该护卫倒也佩服他们对平安县男的忠心。想想他们一路在重重回鹘骑兵的围堵下潜入安北,不定吃了多少苦头。让他自个说,公子何必瞒着平安县男黑骑卫的消息。纵是黑骑卫找到平安县男,难道还能对公子有什么妨碍不成?当然,这些话护卫是不敢跟沈倾墨讲的,连一丝意思都不敢流露出来。他虽不明白沈倾墨这样做的用意,但总归同沈倾墨对平安县男的心思脱不开关系。
果然,沈倾墨听了冷哼道:“人呢?”
“被蔡伸扣住了,对方只来了一人。”
沈倾墨沉沉地看着他,一句“杀了吧”到了嘴边,突然想到李流光,微微一顿换成了,“关起来,别让他死,也别让他跑了。”
护卫赶紧应是,脑子里想的却是这趟来之前几个人打赌,赌沈倾墨会不会杀被他们扣住的黑骑卫。绝大多数人摸着沈倾墨的性子,都赌公子二话不说会杀了了事。只有蔡伸故作高深,赌沈倾墨多半不会杀人,只会将其关起来。护卫意外于沈倾墨竟似没有杀人,猜不透其中的缘由,想着回去怎么也得问问蔡伸到底怎么回事。
念头闪过,护卫定了定神,轻声道:“还有一事。于护军传来消息,圣人已知公子在安北,催促公子尽快返回长安。”
听到圣人二字,沈倾墨不耐烦地冷笑起来,“回去做什么?”
护卫仰头看向沈倾墨,说:“回鹘大军被于护军带兵堵在了洛阳,于护军说圣人欲同回鹘和谈,舍洛阳以北给回鹘。一旦和谈成真,回鹘人恐怕就要调转兵力对付郭凤虏了。”
这则消息太过意外,沈倾墨足足沉默半晌才问:“和谈?”他似提到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挂着一抹讥诮,冷声道:“于怀恩确定说的是和谈?”
护卫不知沈倾墨是何意,重重点头应是。
沈倾墨嗤了声,突兀想到李流光晚上说的“反噬”,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心不在焉道:“你跟于怀恩说,我打算长居草原,回不回去等他们和谈完再说。”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具体是不是如他所想就要看“和谈”的结果了。沈倾墨冷笑着想,和谈!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和谈!
他说完便走,留下护卫一个人发愁。于护军的意思很明显,圣人要让公子回去,但公子不肯他们又能怎么办?
护卫的担忧沈倾墨自不会在意,他静静地回到帐篷,坐在榻前凝望着李流光,脑子里想着晚上听到的几则消息,一时全无睡意。待到天蒙蒙亮时,枯坐了半夜的沈倾墨缓缓起身,先是依着习惯去外面练了套刀法,简单洗漱过后才端了盆热水回到帐篷。
他时间掐的正好,李流光刚刚起身,看到沈倾墨便笑着问:“外面天气如何?”
“尚可。”
随着沈倾墨进来,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李流光下意识拢了拢袖子,沈倾墨已站到他面前,“冷?”
李流光点点头。沈倾墨垂眸握住了他的手。触手感觉冰凉,像是有雪花落在沈倾墨的心上。夏天的时候还不觉得,随着天气转冷,李流光体弱的毛病显露了出来,首要便是比常人怕冷。沈倾墨曾提议要不要先把火盆点起来,被李流光拒绝了。他只是早晚有些冷,白天活动开也不觉得什么。这么早点火盆,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五郎?”
沈倾墨嗯了声,却没有放开李流光的意图。等到他觉得李流光的手暖过来了,才轻轻松开手,替李流光将袖子叠起,垂眸问:“七郎现在洗脸?”
李流光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国公府,当初家中下人便是这般贴心合意。他回过神来轻笑道:“唔,做的不错,赏!”
沈倾墨唇角翘起,配合地问:“七郎要赏什么?”
“五郎想要什么?”
沈倾墨微微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我想要……暂时先留着,等日后想要了,五郎记着给我就好。”
他不说什么,只说让李流光替他留着。李流光眨眨眼,跟着笑了起来。“好!”
出于默契,李流光干脆没问沈倾墨想要什么,不过依着沈倾墨的性子,别的也吸引不了他。李流光琢磨着沈倾墨大概是对火铳、炸裂弹一类的武器有了兴趣,不知为何现在不要,要先留着。
说来,李流光一直打算攒点星币重新兑换一支火铳送给沈倾墨。虽然沈倾墨的刀法厉害,但冷兵器和热武器的差距不小,李流光希望沈倾墨能更有自保之力,免得遇到之前的红衣女子吃亏。如今沈倾墨不提,他便也笑着换了话题。
简单的洗漱过后,李流光一头扎入工坊,心思放在了工坊的新人磨合上。之前李流光让郭凤虏帮着他招募二百名工匠过来,不需限定什么手艺,只要是匠人便好。从晋阳到安北逃难的人不少,想要挑选出二百名工匠并不是什么难事。郭凤虏将李流光的事放在心上,这次送到工坊的人全部都是经过挑选,符合李流光要求的人。
李流光用新人替换了安北军,重新培训过水泥的煅烧之法,并立下一系列奖罚制度。虽然是第一次接触水泥,但正如李流光预计的那样,技术工种就是比杀人工种更细心,更快上手工坊的事。在他的重奖下,不过几天便有一名老工匠找上来,忐忑表示李流光挖的窑不太合理,受热不均匀,若能倾斜一些效果会更好。
李流光从善如流地依着他的建议重新挖了窑,水泥的产量果然比之前略有提高。
“你想要什么?”结果出来,李流光心情颇好地问。
老工匠犹豫片刻,一咬牙跪在李流光面前,颤抖道:“奴听闻小郎君是、是……”是什么他敬畏地看着李流光,却是不敢说,只是趴在地上态度卑微地表示,“奴在云中城曾跟江浦一家相识,江浦说小郎君妙手回春,可换血救人性命。奴有一子如今性命垂危,恳请小郎君出手相救。”
求圣域术士出手救命,这是老者过去从未敢想的事。他便是再心焦儿子的性命,也知道在圣域术士眼中,凡人的命同蝼蚁差不多,许是多看一眼都是浪费。但他在云中城恰好便住在江浦家附近,日日听着江家人念叨着如天上谪仙般的小郎君。听得多了,他不由生出一股奢望,能不能求小郎君也给济郎看看。知道的人都笑他痴心妄想,只有江家人说小郎君心善,若是他求了,未必不会答应。
就冲着能见小郎君一面,他抛下云中城的家业,将济郎托付给江家人照看,一把年纪千里迢迢跟着到了霍林河。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老者说不出是害怕多一些还是希望多一些,只凭着一腔孤勇,跪在了李流光的面前。
“看病?”这个答案超出了李流光的预计。他微微沉吟,倒不是不愿意,而是自个知道自个的情况,他对此一窍不通,拿什么去看病。之前江家正郎不过是误打误撞,运气的成分更多一些。
他不说话,老者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却还是期盼地抬头,恳求地看了李流光一眼。过去人人都说术士高傲,看不起凡人,但小郎君却似不一样。自来到工坊,老者虽只远远见过李流光几面,却对李流光印象极好。工坊的匠人私下讨论,都说小郎君脾气好,跟谁说话都温温和和,笑起来更是温文尔雅,就像是画中的仙人一样。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勇气提出这个要求。
老者哀哀地看着李流光,一颗心仿若飘在空中,不停地上下。好像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他听着李流光问:“令郎生病多久了,有什么症状?”
普普通通一句话,落在老者耳中仿若天籁。他急着将济郎的症状一一说出,李流光眉头微蹙,越听越觉得像是前世的肺结核。如果只是肺结核的话,问题并不大。李流光想了想道:“令郎现在哪里?我跟你去看看。”
只一句话,老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激动地连连磕头,抖着声音道:“……谢小郎君,豚子尚在云中城。”
第65章 霍节
李流光决定往云中城走一趟。给姚家济郎看病是一方面,更多还是准备回仆骨部落看看。他出来有些时日了,不知道安北军收割的碱草堆积了多少。
郭凤虏人在霍林河,但收割碱草的事也一直没有耽搁。原先谁也没准备长留霍林河,只打算等这边开矿走上正轨,便继续回仆骨造纸。如今郭凤虏兴起建城的念头,很多事就要重新计划了。
他要走,沈倾墨自然跟着,尤其是李流光这个时候回云中城。想到那名被扣在蔡伸手中的黑骑卫,沈倾墨便不可能放李流光独行。除了沈倾墨,郭凤虏特意点了三百名安北军由何览带队,负责保护李流光。更有挖出的第一批石炭准备送回云中城探探市场。结果原本只是李流光的私人行动,跟随的人却越来越多,全部算下来足足有六七百人。
对于郭凤虏的安排,李流光自个觉得无所谓,但却担心沈倾墨不喜人多,专门跟他解释道:“上次霍林河的回鹘人跑了一个,郭都护担心他引来回鹘大军。护卫的人多些,也是郭都护的好意。”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沈倾墨已连连点头,对此表现的十分通情达理。更主动表示草原广袤,难免有心怀叵测之人藏在暗处,李流光身边多些人保护也好。
李流光一时有些意外,忍不住古怪地问:“真的?”问完他自个先笑了起来,坦坦荡荡地望着沈倾墨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尴尬尚未滋生便被默契所取代,沈倾墨对上李流光纵容的态度,只觉得过去的小心思都被李流光看透。但既是七郎没有表现出不满,便是默认了他的行为。这个结论让他的整颗心仿佛浸泡在春水中,点点酝酿全是欢喜。他将欢喜表现在脸上,不受控制地勾起嘴角,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流光,说的很慢却很认真,“我虽然不喜人多,只想同七郎在一起,但比起来更担心七郎的安危。”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口。跟着的人多了,便是有黑骑卫潜伏在草原,看到安北军估计也会谨慎行事,避免了同七郎的相逢。念头闪过,他将其压在心底,嘴角上翘的弧度不免更大了些。
虽然李流光已经想到原因多半就是这个,但亲自听沈倾墨说,感觉又是不同。他看着沈倾墨璀璨的笑脸,说不出为什么,好似有股陌生的情绪自心底泛起。李流光下意识移开视线,顿了顿才慢半拍地嗯了声。
好在这种古怪的感觉并不长,郭凤虏又找了过来,很快便转移了李流光的注意力。
郭凤虏来为的是运石炭回云中城售卖的事。他自己拿不定注意准备多少,便想问问李流光的意见。在郭凤虏看来,石炭自然是个好东西,但考虑到云中城百姓烧惯了木炭,草原牧民又习惯于晾晒牛粪用于冬季取暖,他便不免有些忐忑,生怕送回去的石炭卖不出去。
郭凤虏将这些顾虑讲给李流光听,整个人表现的患得患失。刚发现石炭之际他光顾着高兴,如今要面临市场的检验,他就像刚学着做生意的菜鸟,眼巴巴地等着“前辈”李流光指点经验。
李流光听他说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直白地问:“都护觉得同样一斤石炭和木炭,哪个更耐烧?”不等郭凤虏回答,他继续道:“我听都护一直说部落习惯晾晒牛粪用于冬季取暖,那都护觉得部落的人是喜欢烧牛粪吗?还是不得不选择烧牛粪?”
“当然是……”郭凤虏蓦地住了嘴,半晌后一跃而起,长长吁了口气。这个世界没有傻子,好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石炭同木炭价格相仿,却比木炭耐烧的多,云中城的百姓怎么会舍石炭取木炭。至于他担心的部落不接受石炭,更是瞎担心。牧民冬季烧牛粪,是实在没得选择。草原地势特殊,木炭产量稀少,每年供给云中城的居民都不够,城外的部落买不到木炭,只能靠牛粪枯草等度过寒冬,又不是真的喜欢烧牛粪。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笑,重新坐回李流光的对面,亲自为李流光倒了一杯茶,才叹口气说:“让小郎君见笑,某实在是穷怕了。”
郭凤虏性格直来直往,同李流光说话也是如此。他并不掩饰安北都护府的窘况,丝毫没有顾忌自个面子的意思。李流光对郭凤虏印象本就不错,中途虽然有些误会,但解释开了也便没什么。如果同郭凤虏一道相处,更是喜欢郭凤虏这种直接的性格。
对于郭凤虏担心石炭卖不出的另一层原因,李流光只让他放宽心。安北都护府很穷,并不意味着他治下的部落很穷。过去安北都护府在草原不征税、不纳粮,只等着朝廷调拨军饷,又经常遇到军饷被扣,当然穷的叮当响。可安北都护府治下的部落却不一样。这些部落依附安北都护府,除了要防着回鹘人之外,既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税收,又没一层层剥削下来的官吏,便是比不上中原百姓富裕,也比安北军日子好过多了。
他听薛扬说起,每年云中城冻死饿死的都是安北军的人。外头的部落怎么都能想办法活下去。再不济还可以跟着回鹘去抢,而安北军呢?只能困守云中城,忍着挨过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