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一番分析,安长卿惊奇之余,越发觉得这人心思缜密。眼珠一转,安长卿斜斜睨着他,似不经意般问道:“王爷曾与常将军说起过我?”
萧止戈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差点脱口而出“是”。好在总算反应过来,止住了滚到嘴边的话,凝眉地望着他。
“怎么这么问?”
安长卿与他相处越久了解越深,知道他没有立刻否认,那答案就多半是了。
他轻哼:“王爷只说说过没有就好了。”
萧止戈沉默地看着他,想着自己才说过不会再瞒他,喉结滚动几下,还是艰难地点了头:“说过。”
不等安长卿继续追问,他叹息一声,继续道:“常在昌在邺京时,我曾托他看着点相府,将你的消息传给我。”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会误会你喜欢李海云吗?便是他告诉我的。”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安长卿一时不知道先震惊哪个是好。
反应了半晌,他才有些结巴的问道:“那你……你很早就知道我了?为什么……”
萧止戈凝着他染了红霞的耳朵,嘴角弯成一个愉悦的弧度,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想着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大概要从我九岁说起……你那时候还小,大概才七岁?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安长卿双眼茫然地望着他,见他神色认真,又缓缓皱起了眉。他记忆里,并没有与萧止戈相识的片段。
萧止戈道:“我九岁那年秋天,正逢父皇寿辰,太子留下监国,父皇则带了不少人去春山行宫秋猎。我那次也被破例允许去了,就在行宫遇见了你。”
那时候他的母妃还在,萧止戈虽然不受宠,但还有几分孩童稚气。偶然间瞧见年幼的安长卿,见他小小一团玉雪可爱,就十分喜欢。
那些大臣的孩子,多半都围着他三弟转,明明年纪不大,却已经跟着大人耳濡目染学会了阿谀奉承,只有年幼的安长卿懵懵懂懂,呆呆地在原地,不会逢迎也不会讨好,傻得可爱。
萧止戈见他一人,便去同他说话,才知道他是安丞相的第三子。大家都知道丞相府有个出色的大公子,还有个常被安相国叱责顽劣的二公子,那时却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个三公子。
萧止戈却与他合了眼缘,见他有些胆小,就拿了自己的糕点分给他吃。
秋猎在行宫住了小半个月,那时安长卿常常来寻他玩。直到有一回他迟迟不来,萧止戈去寻,才撞见安长卿被安家二少爷还有其他大臣家的几个少爷堵住了欺负。三皇子则在一边看热闹。
年幼的安长卿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应对这样的场面极其熟练,任凭奚落辱骂也不反驳,就乖顺地垂着头,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萧止戈心头火起,上去与他们打了一架,最后三皇子也掺和进来。萧止戈虽然习武,到底年幼又势单力薄,身上落了不少伤。
后来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寝宫,萧止戈气愤地质问他怎么不反击也不躲。
那时还很小的安长卿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次躲了,下次会被欺负得更厉害。”
萧止戈那时尚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忿忿地对他承诺:等回了宫就去找父皇,把他要过来当伴读。不叫别人欺负他。
他那时候只想着反正安长卿也不受宠,他又没有伴读,应该不难。却没料到世事无常,许多事并不都会顺心遂愿。
回宫之后,还没等他向父皇提起此事,就听皇后说,他的母妃丽嫔,自尽了。
之后是兵荒马乱又格外艰难的几年,没了母妃庇护,他才知道,还有更苦的日子等着他。而他也终于明白年幼的安长卿曾对他说过的“这次躲了,下次会被欺负得更厉害”是什么意思。
他迅速地成长起来,至十二岁,为了脱离皇后和太子掌控,自请去边关从军。之后多年归来,想起自己的誓言,却发现安长卿早就已经忘记了儿时戏言。
而他未能践诺,到底有愧于心,之后多少有意无意地留意他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在相府过得艰难,又叫常在昌暗中帮扶。
再后来,为了消除宫中忌惮,他自陈不爱女人,求来太后懿旨,才将他娶进王府。
“……大概就是这些。我见你都忘了,便没有刻意再提起过。”萧止戈神色淡淡道。
安长卿诧异地睁大了眼,蓦然想起以前冬日份例被克扣时,过几日却总能在院子里发现一筐火炭;还有出府给娘亲抓药时,因为银两不够,药铺小二也时常少收他银子……
后来大了,他才知晓药铺是嫡母李氏的产业,还觉得奇怪,李氏怎么会这么好心。
原来这些,竟然都是萧止戈叫人在暗中做的。
安长卿努力搜索着曾经的回忆,却懊恼地发现,自己是真的想不起来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来了。在他十岁那年冬日,他为了救被推进水中的安娴钰,落水受了寒大病一场,之后便忘记了许多事情。
“对不起……”安长卿眉眼间有些沮丧:“我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那这么说……你是不是暗恋我很久了?
怂怂:……嗯。(耳朵渐渐变红
第54章
面前的人垂着头, 眉间凝着懊恼,似乎对于遗忘了这段往事十分耿耿于怀, 也十分愧疚。
他沮丧了半晌, 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睫,低落地解释:“我十岁时落过水,发了一场高烧。好了之后, 以前的很多事就都记不全了。”顿了顿,道:“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安长卿是真的很难过,也觉得愧疚。那样久远又珍贵的往事,他却偏偏忘记了,唯有萧止戈一个人记得, 甚至还守着久远前的承诺,只要这么一想, 他就觉得仿佛是自己将那个九岁的萧止戈独自抛在了过去。
这一世他们说开了, 可上一世呢?
他从未认真地想过,为什么明明没见过面,萧止戈却对他这样执着。娶了他回王府,之后又不顾朝臣反对, 一意孤行立他为后,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在两人分别后的许多年, 萧止戈到底践行了自己幼时的诺言。只是安长卿却早就遗忘了这段往事, 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于是两人一个沉默不言,一个畏惧逃避。就这么生生错过,惨淡收场。
安长卿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 丝丝缕缕的疼像蛛网一样,逐渐包裹住他整个心脏,叫他只能靠着掐紧手心才能缓解这难言的痛。
就在他沉湎上一世、难受地喘不过气来时,一双带着暖意的大手轻轻落在发顶,而后揉了揉。
“没关系,我还记得。你想知道的话,我再讲给你听。”萧止戈这么淡淡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故事可讲,秋猎满打满算不过十五日,两人相互陪伴的日子也就约莫十日。两个不受宠的孩子,没有什么太花哨的玩法,就是躲在萧止戈偏僻的寝宫之中,分享一块糕点,或是给对方讲从娘亲那里听来的志怪故事。
泛善可陈,却像一条平缓的溪流,涓涓而过,安稳宁静。
这大概是萧止戈挣脱深宫束缚,过得最安宁的十五天。母妃过世后,他独自在深宫之中挣扎,历经尔虞我诈,跌宕沉浮,也就愈发怀念这样简单安宁的感觉。
常在昌从前总对他裹足不前的做法表示不屑。
“堂堂北战王,也有这么畏缩不前的时候?你要是真喜欢他,把他要过来,安知恪还能不肯?反正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
常在昌的话太简单,萧止戈的心思却太沉重。
一别经年,他是声名狼藉双手染血的北战王,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不计其数,随便捡一个,都能止小儿夜啼;而安长卿也已经长大成人,依旧不受宠,却依稀还是幼时简单纯粹的模样。
他时常怀念旧日时光,却也清楚地知道,岁月变迁,各有经历,就算是最亲密的玩伴,也有分道扬镳的。更何况他们相处不过半月,安长卿又早就忘记了这段时光。
他不想破坏记忆里仅存的安宁片段。所以从来只离得远远地打听他的消息,能帮的就帮一把。若不是后来年岁渐长,宫中开始试图插手他的婚事,他也不会一时鬼迷心窍,求来太后懿旨,将人娶进了府。
大婚前,萧止戈曾后悔过一时冲动将安长卿搅合了进来,然而如今瞧着眼前的人,却只有满心庆幸。
幸好……幸好他从来没有变过。
“这么久了,你都还记得?”安长卿终于抬眸看他。
怎么会不记得?
他珍藏的回忆不多,尔虞我诈刀口舔血时,便一遍遍将珍藏的回忆拿出来品味,度过那些暗淡无光的岁月。
“我记性好。”萧止戈凝着他,温声道。
……
于是这一日,安长卿就坐在将军府的院子里,晒着暖洋洋的日光,听萧止戈一点一滴地回忆幼时的趣事。
安长卿虽然都忘了,但萧止戈的每一句话,都叫他有种熟悉感,当萧止戈说道自己为他出头打架受了伤,小小的安长卿蹲在他面前,眼睛通红还鼓着脸努力给他吹吹伤口的时候。
他忽然接了一句:“喏喏吹吹,痛痛飞飞。”
萧止戈蓦然转头看他,安长卿眼中盛满细碎的光芒:“小时候娘常这么哄我。”
于是这句话被年幼的安长卿有模有样地学来,去哄受了伤的萧止戈。
萧止戈神情柔软,手指从他指缝之间穿过,握紧,说:“你看,你其实还记得。”
安长卿微微歪着头,朝他笑:“王爷多跟我讲讲,也许我就都记起来了。”
萧止戈牵起他往屋里走,沉稳地应了一声。
***
次日一早,安长卿与萧止戈一同出发去梁州,
安长卿被叫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懵,他本来以为这次就萧止戈去,毕竟涉及两国大事,带着家眷似乎也不像话。因此虽然心里隐隐不舍,但他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萧止戈换好衣裳,见他不动,才疑惑地问他怎么还不更衣。
安长卿这才知道,他原来准备带自己一起去。
萧止戈见他呆呆不动,恍然明白过来,有些懊恼地皱了眉:“昨日忘记与你说了。此次去没什么危险。你不是喜欢冶玉?我带你去挑几块好料子。”
安长卿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地换好了衣裳。同他一起出门。
临出门时又犯了难。西蜣还在边界虎视眈眈,此行必然要快马赶去梁州,但是安长卿却不会骑马。这种时候他也不好意思要坐马车,耽误了行程。
他正想说要不自己不去了,却见萧止戈叫人牵了一匹神骏的黑马出来。那黑马体格健壮,一身皮毛漆黑光泽,唯有眉心和四蹄染了白。被牵出来时,还不耐的扬了扬头,四蹄踏动。
萧止戈接过缰绳,顺手摸摸了马鬃,不耐的黑马明显安分下来。他给安长卿介绍道:“这是踏雪。”
说着拍了怕踏雪的屁股,踏雪甩甩尾巴,马蹄踢踢踏踏地溜达到安长卿面前,通人性地拿头蹭了蹭他。安长卿惊讶地看萧止戈。
萧止戈鼓励道:“它很喜欢你。”
安长卿这才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踏雪的鼻子。踏雪在他掌心回蹭了一下,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萧止戈身为一城主将,战马不少。安长卿只知道将军府中养了几匹战马,却从未见过。
见他跟踏雪认识过,萧止戈旋身上马,朝他伸出了手:“此去梁州,赶路会有些辛苦。”
安长卿握住他的手,借力上了马,稳稳坐在他身前:“我能受得住。”
萧止戈笑了笑:“那就走了,坐稳。”
说完一夹马腹,踏雪长嘶一声,马蹄如飞,载着两人出府。
踏雪是萧止戈在北漠抓到的野马,原先是马群的马王,后来被萧止戈瞧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驯服了带回来。之后随着萧止戈出生入死,除了萧止戈,它对其他人脾气都烈得很。
常在昌一度十分嫉妒,可惜踏雪连摸都不让他摸。
眼下看着踏雪乖顺地驮着两人瞬间跑远,他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总觉得这一趟就不该来找萧止戈。
见其他人还愣着,他一扬马鞭,气道:“愣着干嘛?追呀!”
***
雁州到梁州,快马要一日一夜才到。沿途偶尔有零散的村落,但更多是荒漠和沙丘。好在眼下已经开了春,天气日渐暖和,点点绿意冒出了头,牵着别有一番生机勃勃。
晚上时,一行人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露宿。
安长卿头一回经历这些,虽然在马上颠簸的骨头都快散了,仍然兴致勃勃。帮着四处寻枯草木枝回来生火。踏雪性子野,此时不知道跑到哪里找草吃去了。
其他人四散出去打猎,此时就只有萧止戈还有常在昌两人在。
萧止戈瞧着不远处眉眼皆是欢喜的人,嘴角不自觉就带了笑。常在昌就坐他对面,抱着胳膊用力搓了搓,压低声音:“我说你能不能别笑了,瘆得慌。”
萧止戈拧眉瞅他一眼,不搭茬,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继续看安长卿。
常在昌不服气地“嘿”了一声:“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了,被个小孩儿吃得死死的。”
他虽然从前就知道萧止戈看上了个男人,但却不知道萧止戈会喜欢到把人娶回家当正妃。而且看现在这样子,那真是喜欢的不行不行了,出趟门都要揣着。
“你年纪也不小了。”萧止戈转过头,冷飕飕对他道:“也该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