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姓安,名诺。”
人生地不熟的,又是被人主动搭讪,安长卿到底存了防备。
薛逸道:“我瞧安公子面生,你不是梁州人士吧?”
安长卿也没说自己是哪里人,只道:“是,来梁州有些事。”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侍女就抱着那小孩儿出来了,小孩儿身上裹着安长卿的外袍,脸蛋有点红。
侍女脸上没什么表情,向薛逸回禀道:“鱼尾套已经取下来了,没伤到腿,不过这是个男孩,不是女孩。”
安长卿面露诧异,下意识去看那小孩儿。这小孩儿长得十分好看,因为年纪小,有些雌雄莫辩的美,只是左边眼睛下面长了一大块红色鱼鳞状胎记,生生破坏了这份美。
小男孩忐忑地看着安长卿:“是他叫我扮成女孩子的,说这样看得人多。”
“他”自然指的是那个买他的大汉。
安长卿顿时了然,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牵起他的手,对薛逸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今日多谢薛兄。”
薛逸笑了声:“不必客气,安兄慢走。我们有缘再会。”
安长卿朝他点头致意,便带着小男孩离开。
身后,薛逸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才转身离开。侍女霁雪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低声道:“相爷,还不回去吗?常在昌已经带人回来了。”
薛逸,也就是薛无衣淡淡笑道:“是该回去了。常在昌回来了,北战王也该到了。”
霁雪道:“可要我去备马车?”
“先不急。”薛无衣摆摆手,忽然问道:“霁雪,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不相干、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霁雪摇头道:“奴婢未曾见过。”
薛无衣沉吟片刻,道:“叫人去查查这个安诺的来历。”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常在昌:西蜣的事我们得好好唠唠。
怂怂(不耐烦):唠个屁!赶紧打完,我还赶着回去圆房。
第56章
霁雪下去后, 薛无衣独自站在窗前沉思。
他此行秘密来梁州,就是料定以常在昌与北战王的关系, 必定会请北战王来梁州助阵。他亲自来, 是想借此与萧止戈谈一桩交易。
西蜣这些年偏居一隅,明面上看着还太平,但从先王殡天, 底下早就暗流涌动。
先王虽然子嗣单薄,只留下一个幼子。但是幼子母族釜阳王氏尚且繁盛,且一直不满他这个外人把持幼主,暗地里撩撺王太后干涉朝事;更有先王的几个兄弟子嗣繁盛,盼着幼主一朝早夭, 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登上宝座;朝堂之上党派分明,这些年他虽然掌握了一半, 但剩下的半数官员, 却各为其主。利益驱使之下,使得他的改革迟迟不能推行。
转眼十年过去,幼主已经长成半大少年,却在王太后和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下, 日渐与他离心……
以西蜣目前的局势,若是再任由发展, 被压迫久了的西蜣族人, 迟早要生大患。他心中忧虑,多番权衡之下决定推行新法,然而与心腹商议出来的改革之法, 却到底缺钱又缺人,加上各方势力阻挠,迟迟不能推行。
一阵凉风袭来,薛无衣以拳抵唇,闷声咳了两下,又想起今日在梁州街市上意外遇见的年轻男子。
双手背在身后,薛无衣微微闭着眼,将脑海中的面容与收藏的画像细细比对——确实像,近乎是一模一样了。
只是安诺的脸庞要略圆一些,眼神气质也更温和。而画像中那人,虽然是一样的容貌,眼神却更为凌厉。
一个像皎皎明月,一个是灼灼烈阳。
薛无衣缓缓吐出口气,想着先王临终前对他另一嘱托——这是历代西蜣王传承下来的秘密。据说是第一任西蜣王薛常留下来的遗旨。薛常生前不知在何处藏了一批宝物。宝物有多少、藏在何地都无人知晓,他只在死前交给后嗣一幅画卷,叫他们一代代传下去,言若是有朝一日见到这画卷上的人,便将画卷交给他,告诉他,薛常欠的债,还了。
薛无衣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瓜葛,但先王却郑重告诉他:这是薛氏先祖欠下的债,子孙要帮着还。
然而西蜣建国至今已有数百年,就算要还债,这债主也早该作古,成了地下一抔黄土。
眼下正缺钱,薛无衣到底不是薛氏血脉,对于这还债之事并不看重,他看中的……是那副画卷后的一批宝物。
只是画卷他多番研究,却没有找到任何端倪。原本他已经放下此事,却不想此次梁州之行,还能叫他碰到意外之喜。那年轻人与画像上的人长得如此相像,绝对不可能是巧合。或许宝物的线索,就在这画中人身上。
手指轻轻扣着窗棂,薛无衣心想,等查清了底细,或许可以把人带回去,参破画中谜。
***
安长卿带着小孩儿回了常在昌的府邸。
小孩儿胡乱裹着他的外袍,十分不合身。头发也乱糟糟的,藏在后头的一双眼睛机敏警惕,还有些许忐忑不安。
安长卿想着他在水里泡了半天,一边叫下人备水带他下去洗漱,一边又吩咐厨房备了姜汤,防止他生了风寒。
这小孩儿也乖,不吵不闹任凭安长卿安排,等重新洗漱收拾好,换上了一身略大的衣袍,又随着下人来拜见安长卿。
穿戴齐整后,这小孩越发显得精致。就连左眼下的红色胎记,都没有那么刺眼了。
安长卿将他拉到身前,让他先把姜汤喝了,问他叫什么、可还有其他亲人。这孩子虽然年幼,但是看着并不蠢笨,还很有几分机灵。安长卿因此也没有将他当做寻常幼童。
小孩儿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叫余绡。又讲述了一番自己经历。
说他原本与父亲相依为命住在山中,后来父亲重病去世,去世前交代他去寻一位友人投靠。他当时年纪小,下山后人生地不熟,就遭人拐卖了。
拐卖后辗转了几个主顾,都因他故作木讷蠢笨被嫌弃。又加上他脸上生了大块胎记,渐渐无人问津,才被那大汉买回去。买他的大汉原先是耍猴戏的,本来是想找个徒弟。结果意外发现他擅长凫水和水下闭气,就想了个点子,叫他扮做鲛人模样在水缸中表演。因这杂耍新鲜,还帮着大汉赚了不少钱。
提起这个余绡便有些愤愤,嗓音脆生生道:“他不是好人,我总看到他出去赌钱,回来就打我和他媳妇。”
安长卿摸了摸他的头,道:“不要紧,他干了坏事,明日叫官兵去抓他。”
余绡闻言顿时笑出一口小白牙来。
安长卿问他:“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若是无处可去,可留在我身边做个小童。”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安长卿瞧着这小孩儿投缘,加上他实在年纪小,这么把人放出去,万一再被拐了,反而白费一番功夫。想了想将军府中多张嘴也不碍事,就生出了将人留下来的心思。
果然,余绡一听眼睛就瞪大了,孩子气地连连点头:“我愿意!”
说着又反应过来,学着常府下人的模样,跪下给安长卿行了个礼,口中道:“余绡愿意伺候公子。”
安长卿被他逗得笑出声,拉他起来,顺势拍拍他的头,道:“不用在意这些虚礼,这几日也无事,你先歇着吧。”
萧止戈与常在昌商议完正事,回来就看见安长卿神色温和地跟个小孩儿说话。萧止戈眉头一跳,上前,垂眸看着小小一团的余绡:“哪来的?”
安长卿说是街上遇见的:“年纪还小,又无处可去,就先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说着又对余绡道:“这是北战王,你叫王爷就好。”
余绡骤然见到萧止戈,本能地有些畏惧,不过想想自己刚被留下,不能给公子跌份儿,就壮了胆子,脆声道:“拜见王爷。”说完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萧止戈神情缓和了一些,叫他起来,随后便与安长卿一同去用晚膳。常在昌现在瞧着他们俩在一起就觉得眼睛疼,干脆找了个借口溜出去了。
……
次日一早,萧止戈与常在昌带人去边界与西蜣交涉。
西蜣与梁州交界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平日里少有人烟,偶尔会有两国百姓带着货物到边界走上几回,换些对面的货物回去售卖。
然而如今,在这交界线前,却是两国陈兵,各自安营扎寨,气氛剑拔弩张。
萧止戈一马当先,孤身到阵前,沉声道:“商统领可愿一叙?”
话落,一个背负重刀的男子缓步出来。他穿一身极朴素的黑色衣裳,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高挺饱满的额头之下,是如鹰隼一般漠然专注的眼。明明一身不起眼的打扮,然而眼中凌厉和背后重刀,让谁也忽视不了。
走到阵前,他一拱手,声音沉而冷:“商阙,久仰北战王大名。”
“久仰。”萧止戈礼节性回了一句。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客气完了,萧止戈直入主题:“到何处一叙?”
商阙眉目冷然:“我家主人想见王爷一面,请随我来。”
说完也不待萧止戈答应,便朝西蜣营帐走去。萧止戈也不惧,长腿一迈,乌金枪背在身后,紧随他的步伐,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了西蜣营地。
营帐之中,薛无衣等待已久。
萧止戈看见他时,眉头微挑,却没有出声。
薛无衣目光打量着他,上前一步,笑如春风:“久仰王爷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容,不愧是大邺战神。”
萧止戈却不是个爱说客套话的人,直指核心道:“区区两座翡翠矿,还不值得惊动摄政王大驾。”
薛无衣笑容更盛:“王爷果然是聪明人,我来此,是有一桩生意与王爷谈。”
萧止戈思绪一转,就想明白了梁州这点子事,西蜣明面上是争翡翠矿,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就不知道故意引他过来是为了什么。
薛无衣智谋卓绝,素来有笑面狐狸之称,素来都是他让别人吃亏。如今却亲自来见他,必然是有求于他。萧止戈眯起眸子淡声道:“生意可以晚些谈,不如先将翡翠矿分清楚了?”
这两座翡翠矿,好巧不巧,大半在西蜣境内,小半在梁州境内。只是如今翡翠矿是他们发现的,萧止戈必然不会轻易退步。
“西蜣小国,又不富裕。如今又不与大邺通商,真要说起来,这翡翠在西蜣是有价无市。”
薛无衣观察着他的神情,缓缓道:“若是王爷想要,我愿成人之美。将这两处翡翠矿让出来。”
萧止戈眉眼一动,目光越发锋锐地看着他:“条件?”
薛无衣一笑:“这便是我要与王爷谈的生意了。”
他瞥了一眼商阙,商阙立刻会意,到营帐门口守着。薛无衣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用这两处翡翠矿,换王爷一个承诺。”
“两年之内,若是西蜣不犯大邺,王爷也绝不对西蜣出兵。”
这是什么条件?萧止戈蹙眉,一时捉摸不透他的目的。
“且不说大邺与西蜣多年相安无事,就算我答应,这大邺如今也不是我做主。”萧止戈提醒道。
薛无衣摇摇头,颇有深意道:“今日做不得主,未必明日做不得主。日后王爷能做主的时候,记得这个承诺就好。”
萧止戈审视着他:“两处翡翠矿,换我一个承诺。相爷未免太高看这翡翠矿了。”
薛无衣面露苦笑:“非是高看,只是走投无路罢了。西蜣对王爷够不成威胁。”
“今日不成威胁,来日却未必。”萧止戈将他的话还给他,沉声道:“况且西蜣还有相爷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如此,便是不能谈了。
薛无衣看着他大步离开,面孔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为什么求他?我足以与他一战。”门口的商阙声音冷肃,目光似刃。
“非你不能战,是西蜣不能战。”薛无衣敛眸,摆摆手:“你先出去,叫霁雪进来。”
商阙冷冷盯了他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帐内没了人,薛无衣猛然弯下腰咳嗽起来,瘦弱的背脊快要凸出衣裳,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霁雪进来时,薛无衣已经擦干净唇边血迹。他坐在主位上,浅浅抿了一口茶,冲淡口中血腥味:“查到了吗?”
“查到了。”霁雪将一封信交给他。
薛无衣接过去看完,嘴边忽然现出一抹笑容,又问:“载虢可有消息传来,那边有动静了吗?”
“一切如相爷所料。府中的画像失窃。王太后秘密派了使臣带着画像出了载虢,往邺京赶去。”
“真是一群蠢货。”薛无衣眼神微冷。为了扳倒他,竟然妄想拿先王的藏宝图与大邺做交易,简直愚不可及!
“要不要派人截杀使臣?”霁雪道。
“不必。”
薛无衣带着笑,轻轻摩挲着手上的密信,这上面是才查到的安诺的来历。他万万没想到,意外遇见的安诺竟然会是北战王妃。
真是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垂眸低笑一声,薛无衣道:“将消息和画像一并送到北战王那儿去。”
信上说北战王十分宠爱王妃,这次的分量,总够叫他动心了。
霁雪应下了,脚步却没动,担忧地看着他:“相爷又咳血了?你许久未吃药了。”
薛无衣继续喝茶,仿佛说得不是他:“那药苦得很,喝多了一身药味。若是叫载虢那帮人晓得了,怕是以为我立刻就要死了,岂不是称了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