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饭点的时候,酒楼内人来人往,一群人围上来看热闹,高逸皱眉搀了他一把,却拉不起他。
他发觉景鸿腿上的穴道被封,手法高明,他解不开,便只好起身,往堂中抱拳,高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高某师弟顽劣,惊扰了尊驾,还望尊驾海涵。”
堂下静寂,无人应答。
沈清喻瞥一眼坐在身侧的岳霄,却见他连瓜子都嗑上了,一副围观看好戏的模样。他知道是岳霄在故意戏弄那人,岳霄此举过于高调,难免会引来凌空派注意,沈清喻却不觉得他做得不对,若此时岳霄为求自保而当做什么都不曾看见,他反倒是要看轻他了。
高逸见无人应答,便又重新走了回去,最初击中景鸿的花生是从景鸿身后抛来的,高逸便朝那方向看了看,一眼瞥见腰上悬挂长刀的年轻侠客,江湖上用长短刀的人并不多,他很快认出那人是谁,急忙走过去同岳霄抱拳作揖,恭敬问:“这位可是岳大侠?”
沈清喻不动声色压低了纱笠,虽张修远等人不在此处,高逸也不识得他面容,可谨慎行事绝不会有错。
岳霄抬眼看他一眼,满脸无辜:“不是。”
高逸:“……”
他后面的客套话早都想好了,如今一句话被堵回来,他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噎了半晌,复问:“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岳霄一脸真诚:“狗三儿。”
沈清喻一口茶水呛着,咳了半晌方缓下去,高逸脸上的表情也是说不出精彩,岳霄的名字编得太假,无论换了谁都不会相信,可既然岳霄摆明不想让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他便只好顺着岳霄的话往下说,道:“这位大侠,我师弟顽劣,惊扰了尊驾……”
岳霄摆了摆手:“我知道,我教训过了。”
高逸:“……”
“这惩罚已经足够了,年轻人嘛,难免有些不懂事,咱们要宽容。”岳霄诚挚道,“你回去也不必再多罚他了。”
高逸:“……”
高逸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那可否请大侠先为我师弟解穴。”高逸说,“总不能让他一直跪在这儿吧。”
景鸿就跪在酒楼大堂正中,边上聚了一群食客看戏,凌空派是名门大派,这脸面他们丢不起,岳霄明白高逸的意思,却还是笑吟吟地答复他:“那你们可以把他抬到雅间去跪着嘛。”
高逸:“……”
高逸擅长与正道打交道,繁文缛节他应付得顺手,可遇到岳霄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见他如此,岳霄慢悠悠又补了一句。
“足下若无他事相商,那就退下吧。”岳霄道,“地上凉,你师弟跪出老寒腿就不好了。”
若是张修远或张修明在此处,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高逸实在是个老实性子,他觉得这件事的确是景鸿的过错,让他得个教训也好,只是跪在这外头有些丢人,他便当真叫人将景鸿抬进了雅间里跪着。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留在大堂的那些弟子也再不敢胡闹,乖乖坐了一桌吃饭,而燕阳抱着碗孤零零坐在另一张桌旁,鼻血是止住了,却摔得脸上一片青紫,也无人为他擦药。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沈清喻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欺负他,他向岳霄讨了些随身伤药,又同店家借了盆水,请岳霄帮忙端过去。燕阳抬眸看了他们一眼,腾地便站起来,小声嗫嚅着要道谢,只是那声音太小了,沈清喻根本就听不清。
他无视凌空派弟子古怪的目光,仔细帮燕阳处理伤口,却见燕阳连眼眶都红了,他以为是伤口太疼,便出言道:“这是小伤,过几日便能好。”
燕阳用力点头。
他不知道沈清喻叫什么名字,便吸一吸鼻子,抬起头望着岳霄认真道:“多谢狗大侠。”
岳霄:“……”
沈清喻忍不住想笑,他轻咳两声,与燕阳道:“其实他姓岳。”
“可是方才他同三师兄说……”燕阳好像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名字是他编出来骗人的,连忙改口说,“多谢岳大侠出手相助。”
言毕,他又与沈清喻一揖:“多谢少侠为我包扎伤口。”
“这种人啊,你越退让,他越猖狂。”岳霄认真说,“你动手打他一顿,他就没事了。”
燕阳委屈:“可我……我打不过……”
岳霄挑眉:“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几招。”
他叽叽咕咕小声与燕阳说悄悄话去了,沈清喻心里明白他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否则也不至于不让自己听见,可他也觉得岳霄没有说错,景鸿看上去像是个欺软怕硬的人,若燕阳硬气一些,景鸿自然就不敢欺负他了。
……
待两人咬完了耳朵,他们告别燕阳离开,又带了些吃食给沈睿文,回到客栈后,沈睿文问他们为何这么迟才回来,沈清喻便将酒楼中所见之事全都告诉了他,却不料沈睿文一怔,反问:“那人叫燕阳?”
沈清喻点头。
“我随父亲游历时,曾听他提起过此人。”沈睿文道,“你说的那个燕阳,应当是魔教燕凛之的小侄,当年燕凛之叛出凌空转入魔道,幼弟虽还在凌空派中,却处处受人欺负,前几年他幼弟已仙去了,遗子在门中拜了贺逐风为师,可想来也不会过得太轻松。”
这江湖就是如此,只要与魔教牵扯上了关系,便是万劫不复,亲朋好友也将受到牵连。沈清喻不由又想起自己,他何止是与魔教有关系,若是按他所想的路顺利走下去,那他就是魔教之主,在正道人眼中,那该是十恶不赦之人。
他正蹙眉深思,忽见岳霄将刀拨在手中,闪身到门旁,沈清喻正要问他怎么了,岳霄却对他二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来了。
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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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果真有人在外敲起门来。
“沈家少爷可在此处。”外面的人轻声说,“请出来说话。”
沈清喻不知来者何人,又想追杀他们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客气,而岳霄从门缝中往外看了一眼,像是忽然安了心,轻声道:“是正气堂的人。”
他话音方落,外头的人果然说道:“沈少爷不必害怕,我们是正气堂的人,是堂主让我们来接你的。”
沈睿文大喜过望,他对岳霄极不信任,难免还是觉得岳霄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对他而言,能求得应正阳的庇护自然是最好的结局,他见沈清喻与岳霄皆无反应,便向前一步,主动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正气堂的弟子。
这几人沈清喻甚为眼熟,似乎曾随应正阳一同到他家中拜访过,他们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听得楼下闹哄哄地一阵喧哗,应正阳竟亲自赶来了,看见他们时几番哽咽难语,最终也只是拍了拍沈睿文的背,说:“你们到了此处便好。”
沈家出事的消息传到应正阳耳中后,他几乎立即动身赶到了沈府,又四处派人打探可有人幸免于难。
此时沈睿文正带着沈清喻四处逃亡,他掩饰踪迹的手段并不高明,只不过身后还跟着一个为他们擦屁股的岳霄,想方设法地掩盖他们的行迹,故而应正阳并未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甚至以为沈家无一人幸存。
他回了正气堂,又过了这么多日子,方才忽而有堂中弟子来报,说见到了沈家少爷在客栈出现,他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如今应正阳要接他们回正气堂,沈清喻却并不觉得欢喜。
他不愿意再牵连应家,可他还不知如何才能保住应家,他翻来覆去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张修远的目标是自己,只要他不在正气堂,应家必定是安全的。
如今应正阳发现了他们在此,定要挺身护他们周全,而他也必须尽快离开应府,以免再多生事端。
应正阳见他二人安然无恙,便放了心,将目光转向岳霄身上。他从佩刀上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此时沈清喻为他引见,他只当岳霄与沈清喻是至交好友,当今江湖,如此侠肝义胆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不由便对岳霄心生好感。
他请几人到应府住下,沈清喻心知此事他无法拒绝,便收拾好了东西,随应正阳前往应府。
应府距此处不远,他们很快便到了地方,隔着半条街,沈清喻便已看到有几人在府外等候。那是应正阳的妻女,还有一人负手立与一旁。有了上一世的经历,沈清喻早已知道应家会有什么人在,并无意外,沈睿文却极为激动,几步纵马过去,开口便唤:“冯叔叔!”
那人将沈睿文扶起了,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沈贤侄,你二人无事便好。”
沈清喻便也同他回礼,唤道:“冯叔叔。”
这人也是他们父亲沈契的好友,名唤冯云君,他剑名潇湘,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江湖中称他作潇湘剑客,上一世沈清喻也是随兄长投奔正气堂后,才在应府见到了冯云君。
当时冯云君见沈清喻怪病缠身,便说自己认识一位隐世名医,当下还是先替沈清喻治病要紧,便要带他二人离开应府,而岳霄此时才在他们面前露了面,说他已请了凌自初来此处,沈清喻却不信他,好歹看在多年相识的面子上见了凌行之一面,他恪守正道,始终不肯接受自己魔头遗子的身份,铁了心要随冯云君离开,便摆了饯别宴,却不知何人在酒中下了毒,应家满门葬身烈火,沈睿文与岳霄也惨死在他面前。
仔细想来,岳霄喝的那杯酒,还是自己替他斟的。
他思及此处,不免回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岳霄。
年轻侠客提刀牵马,见他回首,便弯了眉眼,眸中均是温柔笑意,额前散发飘于风中,而他心中一颤,惊慌扭回头去,那一瞬竟觉心跳似鼓,砰砰作响,难以平缓。
他只好在心中一遍一遍克制念着。
这是愧疚,是报恩,是信任。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应正阳请他们进了府内,冯云君仔细搀着沈清喻的胳膊,眉目关切地问他的病情,说他得了消息便后赶回中原,前日方到应府,幸亏他们安然无恙,如此聊了几句,他忽而神色黯淡,道:“若沈兄还在……”
他一语毕,应正阳也默声不语,沈睿文微微红了眼眶,只有岳霄微微蹙眉,而沈清喻注意到他的神色,觉得他像是有话想说,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一路舟车劳顿,沈清喻的身体明显有些吃不消了,应正阳已为他们几人安排好了住处,沈清喻睡了半日,醒来时天已全黑,屋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他便想披衣起来点盏灯。
他不过刚起了身,黑暗之中立即有人将他的衣服递了过来,沈清喻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开了口,低低压着声音,道:“清喻,别怕,是我。”
是岳霄。
好歹不是什么坏人,沈清喻松了一口气,可却又想起他自己之前的允诺,这深更半夜的,岳霄突然来访,他不由又紧张起来,皱着眉小心翼翼问:“你……你为何在此处。”
“我有话要同你说。”岳霄倒是不曾觉察沈清喻似有些害怕,他点了灯,道,“可你睡了半日,我只好等你半日。”
沈清喻有些无言,轻咳一声,方说:“你可以叫醒我。”
岳霄笑道:“也不是什么急事,我为什么要叫醒你?”
沈清喻:“那你就在这儿呆坐着?”
岳霄:“我乐在其中。”
沈清喻:“……”
沈清喻只当不曾听见他这句话,又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岳霄这才正色道:“冯云君这人有古怪,你要小心些。”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沈清喻还有些不解,上一世岳霄并未直接见过冯云君,也不曾说过这句话,沈清喻不明白为什么岳霄要这么说,便问:“为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担心你们,可若他真的担心,为何不来寻你?”岳霄道,“他与应正阳不一样,冯云君的武功高深莫测,他可是个老狐狸,他想找你们,很容易。”
“应正阳听闻你与你兄长在客栈,立即便赶过去了,他却还在府内候着,更何况他此时出现在应府,未免也有些过于巧合了吧。”岳霄挑眉道,“他倒像是专程在应府内候着你。”
沈清喻想冯云君是他父亲故友,而此时也正值应正阳寿诞,冯云君来此处不算稀奇,可是他听岳霄这么一说,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上一世他被杀前,眼睁睁看着应府上下葬身火海,兄长与岳霄惨死面前,那是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人间惨境,而他至死也不曾见到冯云君。
他根本不知道上一世中冯云君是死是活,若冯云君还活着……应家遭此大难,借住在应家的冯云君为何不曾出手相助。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可这件事他们并无证据,只是些猜测罢,做不得真。
岳霄此时又蹙眉开口:“江湖凶险,如今你既已不是不问世事的大少爷,就应当要明白,这个江湖,什么人都不可信。”
沈清喻说:“我知道。”
岳霄一顿,忽而又往沈清喻身边一坐,伸出手想揽他的肩,到一半时却又缩了回来,像是担心沈清喻抗拒,只是笑嘻嘻道:“我除外。”
他一副不要脸的模样,沈清喻却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是微微皱着眉。而他没有生气反驳,岳霄还觉得有些不习惯,生怕沈清喻突然翻脸,便小心翼翼地瞥眼瞧他,恰被沈清喻逮个正着,他也不避闪,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沈清喻忽而笑了,说:“我饿了,你也没吃饭吧?”
“方才有人送了吃的过来,不过应当已凉透了。”岳霄起身,“我去让他们热一热。”
沈清喻拦住他。
“来应府时,我在外边看见了一家面馆。”沈清喻说,“那里的面看起来很不错,要一起去试试吗?”
……
沈清喻知道此时离开应府显然并不是什么好决定,若是被沈睿文发现他与岳霄偷溜出门,只怕又要教训他,所以他谁也没告诉,在岳霄的帮助下从偏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