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问外务多年,同隆德帝母子情分也淡,这一番话,说在实处,也说在隆德帝痛处。
萧珙始终跪在隆德帝面前,一语不发。
隆德帝回想起自己多年的业障,哑口无言,养虎为患,他得自吞苦果,只是……他踟蹰道:“母后,咱们一块儿走罢,珙儿年轻,到底还是得朕来操持,也得有母后主持大局。”
贪生怕死,太后闭上了眼睛,道:“哀家留下,你也得留下,若沈昱攻进来不见皇帝与太后,他难道会放过我们吗?皇帝,这是你的江山,先皇怎么教你的?浑都忘了!”
隆德帝还待再说什么,外面却传来兵甲之声,仿佛是沈昱率着人马过来了,太后逼迫,隆德帝一咬牙写了张诏书盖上玉玺后交给太后权做敷衍——只要他不死,也轮不到萧珙来做皇帝。
太后将遗诏交给萧珙,再三嘱托钟寒江保护好好萧珙,钟寒江肃容接了,太后便开了紫宸殿内的密道,让他们出宫,常妃与松烟也留了下来。
门外,钟朔一路跟着沈昱过了乾清门,直到紫宸殿大门处,萧玖才独身从宫道上过来。
见他身旁并没跟着别人,钟朔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萧玖并没看见,他径直跨上了钟朔一直带着的枣红马,道:“等久了?我处理了些私事。”
钟朔摇头,“殿下来得正好,没耽误。”
萧玖笑了下,弯身捞起马上的弓,搭上箭,远远瞄着沈昱的方向,道:“你去罢,我在此候你。”
钟朔没了顾忌,提剑便冲了上去,直取沈昱。
此时沈昱已走上台阶,与隆德帝一门之隔,与帝位一门之隔。
沈昱身后全是为他挡箭的死士,钟朔不作迟疑,持剑,杀得便是死士。
东方慢慢亮起,不远处的萧玖弓弦拉满,箭尖始终追着钟朔的背影,看他在刀光剑影中身形利落地为他斩去一切阻碍,看他年轻英俊的容颜为他染上热血,看他抬剑与沈昱兵刃相交。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不爱?
钟朔忽然回首看他,萧玖目光一凛,紧绷的手指松开,白色的羽箭飞驰而去。
箭尖擦过钟朔的耳际,留下一点寒意,而后尽数没进了他身后之人的胸膛。
沈昱应声倒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推开了紫宸殿的门,里面是唯唯诺诺的皇帝和手持利刃的太后。
沈昱一死,剩下的人不足为惧,钟朔并没进门跪拜,先进去的是萧玖。
萧玖手中挽弓,妆发不乱,举止端庄,却未行礼,只道:“儿臣救驾来迟,父皇祖母莫怪。”
太后一下扔了手中的匕首,颤抖地扶着萧玖,隆德帝心惊肉跳地坐在龙椅上,由着自己身后的福总管顺气。
萧玖安抚住了太后并派人将太后与常妃送回了寝宫才让人扶着隆德帝去休息,至于松烟,早在乱着时被松竹带走了,没人会注意少了她一个,她此番,也算是功德圆满。
隆德帝一口气倒过来,道:“不必,宫乱未平,朕不可休憩,你去将三皇子寻回便可。”
萧玖笑着溜达到桌前,看着砚台中未干的墨迹笑意更深,“父皇不必与雍穆客气,儿臣说去休息,父皇还是去休息得好,至于三皇弟,儿臣自会寻回,来人,扶陛下回寝殿。”
他身后过来两个武将打扮的人,制住了福总管,不顾皇帝的挣扎,硬将隆德帝送回了寝殿。
钟朔在外边忙了一会儿就放了手中的事给部下做,好让他们捞点战功,然后进了紫宸殿寻萧玖,萧玖刚见过了根本没走远的萧珙,此时正一个人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殿内一个宫人也没有,熹微的晨光纷纷扬扬撒到他身上,落寞孤寂。
心中没来由地难过,钟朔上前握着他的手,温柔道:“殿下饿了吗?”
萧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问我饿不饿做什么?”
“殿下跑了一夜都没吃饭,定然是饿了,臣给殿下带了糕点,趁热吃?”说着真从怀里掏了一小包马蹄糕出来。
萧玖哭笑不得地接了,拿在手里,果然还是温热的,只是不是常吃的钟记的味道。
钟朔给他蹭蹭嘴角沾上的糕点屑,“是臣趁殿下没注意从庄子里带出来的,一直揣在怀里。”
所以钟朔便是一直揣着一包马蹄糕打仗么?还护得好好的,一点儿没散。
萧玖有些苍白的嘴角牵起,他道:“沈昱死了,沈娴也死了,北宁,你再等两日,等我理清了宫里的事,好不好?”
钟朔放下油纸包,将萧玖抱在怀里,“臣一直陪着殿下。”
“北宁。”萧玖语气艰涩。
“嗯?”
“马蹄糕噎着了,难受。”
钟朔赶忙放开萧玖,拿了个新的杯子倒了杯冷茶给他顺气,半晌,萧玖抚了抚胸膛,道:“好险。”
他身旁的钟朔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总不能说是他自己吃得太急才噎着的……
“时辰差不多了,该是早朝的时候了,你先去回府更衣上朝去,我随后便到。”萧玖道。
钟朔一身铠甲,血染透的地方不少,形容狼狈了些,确实得回府更衣,萧玖则衣着华丽整齐,随时可上朝堂。
京中尽是权贵之家,对宫中的动静都盯得紧紧的,折腾了一夜后,得知乱党已被剿灭,诸大臣宽心的宽心,提心吊胆的继续提心吊胆,都早早地起来,等着接早朝暂停的消息,却不想并没等到,只得去上朝。
钟朔到的算是晚的,长清殿外等着开朝的官员早已聚成了一团一团,七嘴八舌说着今夜之事,见他过来都闭了嘴。
钟寒江正与姜延昭站在一处说话,钟朔过去恭敬地见了礼,姜延昭略点了点头,三人之间便冷了下来。
直到宣布开朝,百官入殿,才发现殿上的大太监不是福总管。
帝位旁设了两个偏座,百官站定后萧珙着皇子衮服从殿后过来,他身后是足足高了他半头的萧玖。
萧珙将萧玖引至前边垂了珠帘的偏座上,自己则坐在了另一个偏座上,一抬手,他身边的大太监便拿出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臣沈昱犯上作乱,妄改天命,兹使龙体违和,难消朝堂之事,故着三皇子萧珙监国,谋逆之事,权由代管,长公主雍穆帝姬扶持左右,景明为期,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是说隆德帝龙体有恙,三皇子监国,长公主扶持直至隆德帝痊愈,沈昱谋逆之事也交给萧珙来办。
自然这圣旨不可能是隆德帝自己写的,是萧玖紧急找了姜淮仿写的,又盖了玉玺,与真的别无二致。
隆德帝自从吃错了药那次身体便十分不好,有时萧珙代为处理一些政务也是有的,只是这次直接成了监国,且还有雍穆帝姬看着,群臣不知隆德帝何意,更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各自在心中揣测。
萧珙是头一回上朝,样子还算镇定,一条条的处罚封赏皆做得不错,沈昱的乱党与家眷罚没皆按律法,参与救驾的士兵也论功行赏,又升了钟朔做左将军,朝堂上君臣和睦,不少老臣都暗自点头赞叹:多少年没上过这样的朝了。
萧玖一直端坐在帘子后,一语未发,直至退朝,让不少人松了口气。
钟朔瞧着,他像是困了。
第58章 擦剑
萧玖确实是困了,往常他在家中无人管制,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会儿得熬了有一夜了,上朝全是强撑着的。
退朝后有不少人上前恭贺钟朔,巴结赞美之声不绝于耳,人都道钟朔娶了雍穆帝姬前途断送,不想他另有一番境遇,如今萧玖垂帘听政,钟朔这个驸马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往常交情泛泛的人也肯上前讨个喜了。
钟朔一一谢过后离了人群,上了自己的马车,在马车里发现了萧玖。
萧玖:“呼——”
钟朔:“……”
萧玖的马车地方大,他一手撑额支在小几上打瞌睡,有厚重的妆容遮着的脸看不出疲倦来,只是额上的花钿有些歪斜。
钟朔轻声坐到他身侧,萧玖便睁开眼,揽着他靠在自己肩头,道:“你一夜未眠,暂且休息会儿,回府再睡。”
他揉了揉额角,拿起小几上的文书翻看。
钟朔打仗时习惯了,现下并不困,只是担心萧玖。
“我不累,殿下先歇会儿罢,文书紧急么?”
萧玖将手中文书扔下,侧身躺在钟朔膝上,道:“不急,只是总该尽快拿个章程出来,才好有个了结。”
他说的大概是户部之事。
沈昱死后,沈家一夜倾颓,从前与沈昱有勾结的暗地里那些都得查出来一一处理了,萧珙学着理政也有不少时日了,于户部之事上也算驾轻就熟,只是铲除异己,疏通人脉等事他不方便也不会做,还是得萧玖来,这也是萧玖垂帘听政的主要原因。
再者,隆德帝在位期间做了不少糊涂事,朝堂上虽不说乱成一锅粥,但一时半会儿理不清也是有的,萧玖既然要保萧珙即位,便得先给自己立威,有个亮堂的名头好说话,以后真相分明时也可拿捏萧珙。
钟朔也算是“宠臣”,这些事他不好插手,只道:“军中的事殿下可放心,我会仔细打理。”
萧玖当然放心他,且钟朔自己是个严谨性子,交给他的事情便没有办不好的,军队有他萧玖才没太过急迫。
“沈昱的兵权收回来你先拿着,军中全由你管便是,也不必做的太精心,留一两个空子给他们钻也可。”萧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钟朔笑道:“好,我知道了。”
萧玖这才不再说话,静静地枕在他膝上,不知睡着了没。
帝姬府距皇宫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萧玖眯了会儿,洗了脸后精神头上来就不困了,倒是钟朔在榻上便睡着了。
钟朔白日里浅眠,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他睁眼时萧玖正在他身旁给他擦剑。
他回来得匆忙,百辟只扔在了一边,没来得及清理,萧玖看到了便顺手找了块布巾给他擦拭。
只是,这“布巾”的料子……
钟朔仔细看了看萧玖手上簇新的布料,确定是在他印象中萧玖只穿过一次的一身碧色宫装上的。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布巾似乎有些许眼熟。”
萧玖扬起手来给他看,“你说这个?这是上回你与我入宫看望太后那日我穿的衣服上的,时节过了便压了箱底,我找不着布巾时恰好想起来了,便裁了一块来给你擦剑,别说,这布料擦得还挺干净。”萧玖对那件价值不菲的衣裳赞不绝口。
勤俭持家的钟朔受到了冲击,他试探道:“殿下的衣裳,每年的花样似乎都不同。”
萧玖道:“自然,帝姬的服饰每年都是用的最时兴的式样与料子,不能相同的。”
关乎皇家颜面,隆德帝不会在月例与用度上短了萧玖的,京中女子的爱好每年都不同,是以萧玖也得跟着年年换,不少衣裳只穿一次便再没上过身。
钟朔心痛道:“这衣料,值不少钱呢。”
萧玖失笑,抬手弹了他额头一下,“想什么呢?小钟扒皮?帝姬的衣裳你也敢当?”
钟朔揉了揉被弹的地方,笑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萧玖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说说,咱们府上何时穷到这个地步了?敢情我年前给你拨出来的花用你是一直都不知道?”
钟朔懵懵地看着他,他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也不去账房支钱,自然是一直没发现萧玖的大手笔。
萧玖都气笑了,直接从旁边柜子上拿了本账册下来递给他,钟朔拿过来翻开,却见里面一片空白,萧玖道:“从第一回 知道你有私房钱开始,我就专门给你建了个账册,每月都拨出款项来等着你来支,却不想你还守着你那点子俸禄,好容易咱们的月俸并到一处了,你又不用银子了,你说巧不巧?”
钟朔是真没想到萧玖早在临邺的时候就给自己独独弄了个账册出来,他将账册合上,道:“殿下……我知错了。”
萧玖趁热打铁,“那你先前不用我的,是不是想着那是我的嫁妆,不能用的?”
钟朔自己理亏,老实道:“是。”
萧玖从他手上拿过账本放回原来的地方,平稳道:“上回你醉酒时,叫了我什么来着?”
钟朔:!
他醉酒后爱胡言乱语,尤其还是对萧玖,隐约记得那晚,萧玖伏在他身上,是逼迫着他叫了几声“夫君”来着。
钟朔的耳尖逐渐泛红,萧玖见他吃了教训,才道:“既然还记得,那便莫要跟我谈嫁妆什么的,我的就是你的,知道了么?”
钟朔讷讷道:“知道了。”
萧玖满意地颔首。
他将百辟归鞘后放到一边,钟朔便知道他是要说正事了。
果然,下一刻萧玖便道:“皇帝在让父亲带走萧珙时写了一份传位诏书,正在萧珙手里,昨夜我与萧珙说了几句话,我的意思是,这张诏书总该派上些用场。”
钟朔起身去看了看门外,确认门外除了惜文没有旁人才关上门坐好,萧玖看着他跟小毛贼一样不由好笑,“府中的人都换过的,没人往外传。”
“小心为上。”钟朔很谨慎。
萧玖由着他,“事情好办得很,只要给他下些药,让他身体每况愈下便可,太医院院判也诊不出来。”
钟朔犹豫了下,道:“只是如此,可会出什么岔子?”
萧玖道:“应当不会,萧珙在宫中看着,每日的折子也送去给他批了,不让朝臣起疑心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