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怜寒瞥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接过去迫不及待地从头看到尾又倒回去重看了一遍。
周围一片寂静,凉风簌簌,落叶打着旋飘下来,水怜寒呆了半响,后仰靠回到叶涩身上。靠了半响又仰起头,伸手迫使他弯下脖颈,定定地四目相对,这样从下往上看他还是第一次。
叶涩的唇角弯了弯,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拿开他的手道:“这是从小叶子那里拿到的。”
“小叶子?”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叶涩说的是谁,水怜寒疑惑道:“他怎么会有这个?你怎么会遇到他?”
叶涩把经过一说,这才开始狐疑:虽然此话对小叶子失礼,但他一个痴傻少年,叶追情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最大:有人想借助小叶子把名册给他。这个人是谁呢?既能得到名册,又认识小叶子和他——除了宁缺别无他人。
之所以不考虑叶追情,是因为他若要给他,只会通过琵琶女而不是小叶子。而宁缺恰是因为不想让琵琶女知道,又不能与他直接接触,所以才暗地里给了小叶子。但他也真是大胆,小叶子痴痴呆呆的,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琵琶女看到,真不知他是吃定了琵琶女不会告发他,还是根本就不惧叶追情。
可是,宁缺给他这个的理由又是什么?
证明正义盟跟他们的目的相同?证明他们不是敌人?若是如此,早知名册主要内容的叶追情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为什么非要先得到名册甚至不惜以叶涩做要挟?
思绪纷乱,太多事情交叉在一起,叶涩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变化,等到水怜寒直起身子挪到他旁边跟他一样靠到树上缄默了的时候,乱糟糟的脑袋中才突然想起水怜寒之前说的话,而周围的空气也已然凝固。
叶涩的心脏乱跳了起来,凉意从手心蔓延到指尖,很显然水怜寒早就先他一步想到了他正在想的事情。
不,可是,可是,说不定有个万一……
“叶涩,”水怜寒突然开口,轻轻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哥把自己的左眼给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带人屠戮了梦舞村?”
全身蓦地绷紧了起来,叶涩听到水怜寒道:“就是他,姓叶。”
初次交心时水怜寒就说过,他有一个必须杀死的仇人,为此他还不得不变成了被人嘲笑的“傻子”。他怎么忘了?那个人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尽管名册上没有提到他,但很明显这已是摆在眼底的事实。
他怎么这么笨?如果他能够早想到,或许,至少,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把名册拿给他看。至少可以自己先去弄明白,那样或许还有机会……
水怜寒把头埋进膝盖里,尽管这个姿势让他的伤处无比疼痛,他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
仿佛要阻止叶涩开口般,水怜寒紧接着又说了一长串:“我们的身体是为了眼睛而存在的,这并不单指用身体来为眼睛提供养分,还指如果眼睛没有了,身体素质也会跟着大幅下降,所以没有人会傻到在自己的盛年将紫目红瞳送给别人——只有我哥,水流云除外。”
叶涩一直虚虚抓着的手指突然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水怜寒的声音没有起伏,讲故事般继续道:“我哥他和我差了十三岁,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他和那人的事我也一点都不知道,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作为水家堡的下任堡主,年轻一辈的翘楚,还能有什么理由让他在明知自己会衰弱的情况下还把眼睛送给别人,”他的嘴唇终究颤抖了起来,唇齿间带着无法掩藏的森森寒意:“——送给一个心狠手辣恩将仇报的小人!”
心与心的距离蓦然隔了几千丈,当初说什么就算他因为父亲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也不会陷他于不孝不义,那个时候又怎知两人会越来越近,直至吃下了同一颗千里香?已然变得如此深厚的关系,如何能够说断就断?
如果父亲真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他定然、定然会……
骤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苦痛。想要伸手去碰他,手臂却沉重到无法动弹分毫。
有了距离的两颗心,无法互相取暖,不受控制地变得冷硬。
日光被地平线收起,就算近在咫尺也看不透彼此的表情。
“叶涩,”水怜寒终是下了决心,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再是十年前的孩子,我有能力自保,也有能力手刃仇人,就算那人能够读心,我也不会再惧怕他,因为一旦惧怕了就不会再超越。所以叶涩,”他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压抑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你不必……再可怜我了。”
带了哭腔,却是决绝。
果然是这样,这就是结局。因为可怜他才跟他在一起,这是他叶涩的原话。所以现在水怜寒的话无疑是在说分手——他已经不想跟仇人的孩子在一起了——即使现在还没有百分百确认叶追情就是凶手。
不,什么没有百分百确认?当年父亲是为了寻找日晕珠才离开的,他失踪的时候与梦舞村事件前后差不了多长时间。最关键的是他找寻的名册,正是屠戮了梦舞村的凶手名册!这个名册,除了凶手,谁还会知道它的存在?
“吾,越剑阁杜节或命不久矣,书此名册若可命保,则幸甚;若行之晚矣,则法网恢恢善恶有报。今聚四方凶神八十余人夜袭日月晕华珠一族,除知情者及其雇佣的杀手不知名姓外,还有一人不便透露,其余名讳如下:天河派李南山……金光门郑柏……震南帮王梅……游侠于命……”
“知情者”雇佣了杀手,这么隐秘的事件竟然会雇不知底细的杀手来,敢这样做的,除了如愿楼楼主叶追情还有谁?“知情者”,如果不是会读心又被赠与了日晕珠,又怎么会知道内情?
没有撕心裂肺,只是冷月映心的凄凉:“水怜寒,我问你,是谁告诉的你幕后黑手是叶姓读心者?”
“是伏伯。”
那么,就是没有说谎的可能性了。从小照顾水怜寒的伏伯,在水家堡败落后还一直忠心护卫水怜寒的伏伯,怎么可能说谎?
“没有认识你,就好了……”喃喃地说着这句话,水怜寒抓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碰到冰凉的紫龙环,十指相握。
现在才来后悔么,水怜寒?
“没有认识你,没有在乎你就好了,十年前没有去如愿楼,没有看到你母亲去世,就好了。”
酸涩也已然滚到了喉咙,心中也有了对他的怨气:“活该,这是你擅闯如愿楼的报应。”
“呵,”唯有苦笑:“十年前,如果不是得知如愿楼有异动,如果不是我年少气盛要去一探杀手楼,我怎么还会活到现在?自以为得到了外出历练的许可,却不知分明是为了保护我而刻意为之。”
“……”
“他们早就知道梦舞村在劫难逃,明明早就做了准备的,做了万全的准备,没想到……竟会一个不剩……”
叶涩,已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所有的语言,都像无情的针,带来的只有痛苦。
“如果早知结果会是这样,伏伯就不会不问明白再带我走。不,非我族人的他能被告知这些讯息已是备受信赖……”
一切,都已明了。叶涩已,无语凝噎。
握住他的手,骨节坚硬而冰冷,就像铁质的牢笼,将他的情一并锁住,囚在了最深的炼狱。
水怜寒,怕是已厌恶了他的存在。父债子偿,水怜寒没有对他刀剑相向已是念了过去的情分。如果立场互换,说不定他早已唾弃着水怜寒让他从他面前永远消失。过去的种种甜蜜,早变成了恨不得立马消除的记忆,回想起来也只会自我厌恶为什么会借了敌人的手,连报仇都无法痛快。
想要挽留的,舍不得。可是他没有挽留的资格,如果水怜寒不要他,他再多留恋哪怕一点,也只是自取其辱。
他冰凉的手还没有放开他,如果不能握一辈子,又何苦开始。
当初只是要帮他复仇,本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会潇洒地离开,谁知却要提前散场,还是以这么可悲的姿态。
水怜寒突然把他的手拉到了胸前,视线交会,那紧皱的双眉间凝着苦痛。纵是还有情也已无关风月。必须要了断,所以抢在水怜寒开口之前,叶涩说:“真是无趣。”
水怜寒,你这是什么表情?
狠心把手挣脱出来:“当初说要帮你,之所以答应得那么痛快只是因为梦舞村一案是个无解的大案,我以为会很有趣。”
是了,当初他是说过他答应他,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体验一下更有趣的人生。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他不坦率的可爱托词。
“叶涩”
“但是!”打断他的插嘴,不想听他说出任何会在日后回想之时便痛彻心扉的话语,“没想到一开始就猜到了结局。你的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是乏味。你爱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吧,”叶涩站了起来,背对着他往前迈了一步:“今后……天高地远,江湖不见。”
“叶涩!”水怜寒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去拉他却拉了个空。
叶涩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你我都是明白人,多说无益。”
水怜寒怔在那里,他以为他是明白的,可他脑中却一片空白。胸口被什么捶打着,一下一下,不重,却疼。
叶涩走了,水怜寒颓然躺倒在地。千里香的气息越来越远,雾气弥漫开来,湿湿的,钻进了伤口。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当初只是凭着那股无法掩藏的欢喜肆意地靠近了他,利用了他的随和,一步步地侵占他。说什么不会陷他于不孝不义,那个时候只是带着一股冲劲便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根本没有仔细考虑真发生了,要怎么才能做到。
十年仇恨,十年隐忍,对普通参与者都恨不得让他们死无全尸,更何况是罪魁祸首?!被一把火烧到只剩残骸的同胞们,或许是被活活烧死,或许在被烧灼之前早已四肢不全、泪血横流。直至今日,族人空洞的双目仍然会在午夜死盯着他,控诉着不得申报的冤屈。
为什么,要是叶涩的父亲?不,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他的父亲!
恨不得将叶涩从他身边抢过来!
满腔不忿无处宣泄,哭天天不知,喊地地不应,偏偏理智却残留,冷笑着说血浓于水。
再混账的父亲也是父亲。
杀了叶追情,叶涩将永远无法爱他。不杀叶追情,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这就是叶涩说的“明白人”。一百句托词,一千句解释,抵不过一个“明白”。
付心如覆水,苍天无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九霄玄宫公子良之修长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扬,长满锯齿的绿叶植物便从桌面上钻出来,穿透瓷碗。几道细细的裂纹挣开瓷质表面,啪的一声褐色的药液淌了出来。良之一甩袍袖,扭头就走。
气之伸手拉他没拉住,抬脚便要追去,浩之却先他一步飞了出去,眼看便要追上,一排凶巴巴的荆棘却猛地挡住了他的路,并毫不留情地朝他挤压过来。浩之反应也是极快,手在空中微微动作,靠近他的荆棘刺已齐根断裂。然而荆棘生命如此鲜活,疯长的尖刺层出不穷,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直刺了过来。
呼啸的北风突然刀割般疾驰而来,荆棘刺再次齐根断裂,仿佛受惊般荆棘一下子缩了回去,却又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再次席卷而来。气之脸色惨白地吼了一声“良之!”荆棘瞬间顿住了,委委屈屈地瑟缩着,好一会才慢慢变软,伏在了地上。
抬眼望去已不见了良之的身影。
气之放心不下,急急地又要去找他,身后却突然传来手下的呼唤。
“二公子,三公子,越剑阁杜时求见。”
对视一眼,浩之道:“我去追他。”
气之伸手挡住他道:“算了,你去只会雪上加霜,见完杜时我再去吧。”
浩之点点头,道:“我重新去熬药,一会拿给你。如果他不喝,就打断他的牙给他灌下去!”
气之摇摇头,道:“走吧。”
手下问:“是让他进来还是……”
“我去接他。”气之微微一笑:“毕竟是长辈。”
“哼”浩之不屑道:“他是哪门子长辈?他也配你屈尊……”
气之伸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休得无礼,快去熬药吧。”
浩之不再言语,目送气之的身影直至消失,将满地荆棘化为粉末,这才抬脚离去。
第26章 人在过家
何为自由?
活了这么久,不,或许用这么久来形容二十岁的人生并不贴切,但水怜寒是真的感觉自己活得太久了。太久也太累。
这二十年中,前十年身为孩童的他明明是自由的,却因为身在福中不知福而没有好好体会,以为飞出水家堡,跑去如愿楼就是自由了,却不知从此踏上了囚徒之路,被名为仇恨的铁链锁住了。
成年后第一次感到的自由是叶涩给的,被久久禁锢的思想,梦里都不敢暴露的思绪肆无忌惮流露出来,那种久经囤积后泄洪的快感,舒服到以为那就是人间仙境。可惜仙境不留人,他毕竟还是凡夫俗子,无法呆在那样的他身边。
离了叶涩的他应该也是自由的,第一次凭着不惧生死的意志,再不将心事隐藏,可如今却如沉疴缠身般无法展翅。
千里香的气味已经淡到感受不到了,是因为距离远了还是不再爱了?千里香的气味会随着距离的拉长而变淡吗?《奇珍解》说相爱之人双双佩戴才能远隔千里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是不是说不爱了就再也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