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民,一个山贼,可见朱瑙的手下有多缺武人。按说赵老大身为朱瑙那边派出的使者,应该在谈判中扬长避短才是,可他居然一上来就自曝其短,也不知道该说他是老实还是缺心眼。
不过也可能是这人极为狡猾,自曝其短是他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戴史不敢松懈大意,拉开与赵老大的距离,到位置上坐下,开始切入正题。
“赵司马,我们今日在此会面,是为了商谈刘将军与朱府尹联袂之事。”戴史道,“不知朱府尹对刘将军有什么安排?”
赵老大立刻道:“安排?刘将军想要什么安排,只管开口!”
戴史见他说得这么豪爽,不由疑惑地眯了眯眼睛。
赵老大忙解释道:“戴副将,你不知道,我们朱府尹根本不懂带兵的事情。我们成都府之前不是招了五千兵吗?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带,现在弄得乱七八糟的,问题一大堆,就盼着能有个懂得怎么带兵的人赶紧来帮忙。所以你们刘将军愿意来投奔成都府,可把朱府尹高兴坏了!”
戴史:“……”
赵老大说的这些问题,来之前他就想到了。刘不兴之所以敢让他把身价端的高一点,就是打量成都府那儿也很希望能跟他们联手,这样他们就有谈条件的资格。所以在过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所有对方可能存在的缺点和遇到的麻烦,准备作为谈判陷入僵局时的筹码。
——但这明明是他的筹码,他都还没急着出呢。对方又抢先自曝短处了。这到底是什么谈判思路??
戴史的思路有点跟不上,好半天才又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将军希望能做‘成都大将军’。”
成都大将军是成都府一地最高军事长官的封号。也就是说,刘不兴要求他入驻成都后地位必须在虞长明和卫玥之上。
赵老大闻言瞪圆了眼睛。戴史以为他要反对,没想到赵老大理所当然道:“行啊!刘将军最资深,让他做成都大将军也是应该的嘛!”
戴史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由疑心道:“赵司马,你不是从卫将军手下出来的么?你做了这个主,卫将军难道不会不高兴?”
赵老大不以为意地耸肩:“卫哥有什么不高兴的?反正我们卫哥的地位本来就不如虞将军。这成都大将军就是不给刘将军,也轮不到我们卫哥嘛。”
这说法很合理,戴史不由打消了怀疑,心道:看来那虞长明与卫玥的关系不怎么好。
戴史又道:“那再谈谈我们的军队的粮饷吧。”
“好啊。”赵老大问道,“粮饷上你们有什么要求吗?”
戴史道:“我听闻成都府募来的新兵每年有五两银子的军饷,还有各项贴补。既然这样,我们刘将军手下的兵以后每年至少要有八两银子的军饷,其余各项贴补同样也要增加。”
赵老大眉头一跳,神情变得暧昧不明。
戴史见他似乎有异议,立刻道:“刘将军手下的兵卒都是跟了刘将军许多年、并且训练有素的精兵。你们连刚招募来的新兵蛋子都能给这么高的待遇,我们这里更是少不得。八两的军饷再合理不过!”
赵老大笑道:“这恐怕不行。”
戴史皱眉。刚才不是挺痛快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答应了?
赵老大道:“戴兄,你不知道,我们朱府尹虽然不懂带兵,但他是商人出身,最看重钱财。我出来之前他再三嘱咐过我,别的条件都好商量,刘将军想要大将军的职务,没的说,本来就该给你们。就是这粮饷,朱府尹让我千万不能给高了。”
戴史皱眉道:“那朱府尹是什么意思?”
赵老大道:“刘将军带来的兵,可以先给二两银子的军饷……”
戴史一听二两银子就急眼了,正要发怒,赵老大抬手示意他不忙,又接着道:“这不是朱御史跟你们刘将军还不熟么?万一你们领了粮饷,又不为朱府尹效劳怎么办?总得观望一阵,等朱府尹明白你们是诚心的,粮饷自然会给你们加上去的。”
戴史瞠目结舌。前面的条件谈得太顺了,以至于他差点都忘了朱瑙对他们的顾忌。被赵老大这么一说,竟也很合乎人情。
其实他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如果对方开价太低他要怎么谈条件的准备,可是赵老大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思路都搅乱了,以至于他一时半刻差点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他只能气势不太足地反对道:“你们的新兵能有五两的军饷,却只给我们二两银子的?不行,绝对不行!”
赵老大不慌不忙道:“可你们之前不是二两的军饷也没有吗?怎么就不行了?”
戴史又被噎了一下。
刘不兴手下的兵并不是刘不兴自己招募来的,那些兵都是从前军户制度留下来的兵。只不过跟刘不兴跟得久了,有些感情罢了。
戴史道:“那……那又怎么样!那是从前的制度就这样!现在既然我们投奔了成都府,就是成都府的兵了。要是我们的兄弟比你们那的新兵的待遇差那么多,大家心里肯定不会服气的!”
赵老大奇道:“那你们的待遇要是比我们好,我们这儿的兄弟心里也不服气呀。”
戴史:“……”
两人在军饷的问题上僵持住了,眼瞅着谈话不知该怎么进行下去,赵老大却忽然摆了摆手,主动退了一步:“算了算了,既然军饷谈不拢,我们先不谈这个。再谈谈别的呗,有争议的以后再说就是了。”
戴史没别的办法,只得依他。两人又继续谈别的了。
在谈判这件事上,赵老大可谓格外的实诚。他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底透得很干净:朱瑙只在乎钱,如果刘不兴想要地位、权力、声望……这些都好说。
在接下来的商谈中,他也确实照着这条路走。刘不兴要地盘、刘不兴要招募新的兵马、刘不兴要往官府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有的条件他一口就答应了,就算没答应的,也是好说好商量的态度。但独独谈到钱,他就咬死了不肯松口。
这一日下来,双方就已有良多进展,矛盾自然也存在不少。
协商本就不是一日能协商完的。于是双方将争议暂且搁置,各派人手回去请示,继续准备下一步的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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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不兴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也不知跺了多少圈,终于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将军,人回来了!”
刘不兴忙道:“快,让他过来见我!”
不多会儿,戴史的手下进入军帐,得到消息的许竹本和贾聪也都来了。
刘不兴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对方什么态度?”
回来的使者禀报道:“态度很诚恳,他们非常希望能与将军合作。”
刘不兴又惊又喜:“当真?!”
使者便将赵老大说的现在成都府非常缺少有资历的武将一事如此这般汇报给刘不兴。
刘不兴听了这些简直喜出望外:“竟然这么顺利?太好了!”
其实在派戴史出去洽谈之前,刘不兴的心里是很忐忑的。谈判这种事,若谁更心急谁便落了下乘。而他手下养着五千人,每月的钱粮消耗都很大,对于能找到地方官投靠这事儿他是非常心急的。可为了谈条件他又不能把心急表现出来,一面要端架子,一面又担心架子端得太高了朱瑙不理会他。在等商谈结果的时候他简直是坐立不安。
当得知朱瑙极有合作的诚意后,他这心便放回肚子里了。
他又问道:“那你们具体事项谈得怎么样?”
那使者道:“朱府尹派出的赵司马说,由于他们缺人手,将军想要地位、职权、地盘都好商量。可是朱府尹是商人出身,非常看重钱财,所以不肯粮饷给多粮饷。”
刘不兴皱了下眉头:“不肯给多是多少?”
使者道:“那边说,只能给每名士卒一年二两……”
“什么?!”刘不兴听到这数字吓一大跳,许竹本和贾聪也都吃了一惊。
刘不兴的笑脸垮了,怒道:“二两?!他的人一年五两,我的人一年二两,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使者生怕刘不兴怪罪他们谈判不利,忙解释道:“戴副将也不同意,此事尚未有定论,还在洽谈。对方说,是因为现在朱府尹还信不过我们,因此要先考察一番。往后可以再增加。另外将军要的‘成都大将军’的封号对方一口就答应了。”
刘不兴听到他的封号和地位有保障,面色稍霁。想了一想,目前的进展倒也合理。商人都重钱财,那朱瑙要是给钱给的大方才奇怪呢!
片刻后,他抓抓头,道:“你们干得不错,回去让戴史继续努力,好好跟他们谈。不管怎么说,我军士卒的粮饷就算不比他那里的多,可也不能比他们那里的人少啊!”
言下之意,已是同意退让一步了。
刘不兴又扭头看看自己的两名幕僚:“你们觉得呢?”
许竹本忙道:“将军英明。”
贾聪有样学样,低着头道:“将军英明。”
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已超过刘不兴的想象,就让使者回去给戴史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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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赵老大回到住处,刚一推开门,只见屋里有个人正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他愣了一愣,顿时惊喜地叫道:“卫哥!你怎么来了?”
卫玥忙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赵老大吐吐舌头,赶紧将房门合上,喜出望外地跑到卫玥身边坐下。
卫玥问道:“你跟人谈得怎么样?”
赵老大一脚踩到凳子上,骂骂咧咧道:“哎哟,卫哥你都不知道那姓刘的心有多黑。一上来张口就让府尹封他做什么成都大将军,想压在你跟虞将军头上。那都算了,咱们兄弟不是每年五两军饷吗?他倒好,张口要每人每年八两,非说他那儿的兵比咱们金贵,样样都要比我们好。还要封地、要官职、要权力……我都纳闷了,他撒尿的时候从来不顺便照照自己几只眼睛几个鼻子么?”
卫玥被他逗乐了,问道:“你没当场给人骂回去吧?”
“怎么会?我跟卫哥混了那么久,我是那么没数的人么?”赵老大哼哼道,“我就照朱州牧说的,其他都好商量,涉及到钱的事我就不松口。”
卫玥又问:“他们的态度呢?”
赵老大道:“跟我讨价还价呗。说实话,我看他们虽然装腔作势的,实际上明明就挺心急的。我好声好气的时候他们就跟讹诈一样拼命往上加价,我态度一强硬,他们马上就服软了。”
朱瑙之所以选赵老大出来主持协商之事,一是他能说会道,脑子转的也快;二是他自小在外摸爬滚打,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练出一身洞察人心的本事,而且遇事不怵。
赵老大果然也把任务完成得不错,虽说刚开始他那泥腿子的气质让戴史觉得很奇怪,可在谈判的过程中赵老大有松有紧,再加上他在钱财上的咬死不松口,反倒渐渐让戴史相信了他们合作的诚意,而且更相信了朱瑙手下缺人的事。
赵老大问道:“卫哥,我还不明白呢。朱府尹让我答应他们那么多条件,到时候那些还真许给他们啊?这笔买卖太亏了,不像是朱府尹的手笔啊。”
卫玥冷笑一声:“你觉得可能吗?那个刘不兴,压根就不可能留着他。”
赵老大深以为然地点头。当初刘不兴带兵入蜀,可是为了攻打成都而来。可朱瑙一被任命为成都尹,这人马上杀了黔州牧来投诚,说明这人不仅眼光差,品行都很糟糕,做事情一点都不讲道义。而且这回双方商谈合作之事,他张口就又要权力又要地盘还要大笔银钱,这是诚意投诚的态度么?摆明了他就没打算臣服于朱瑙之下!这种人要是留着,那才是给自己找罪受。
卫玥道:“你这边继续谈着吧,想办法多拖延一段时间。我这回来这里也是有任务的,我得带几个人,想办法混进他们的军队去。”
赵老大吓了一跳,紧张道:“卫哥,你们不会是要去暗杀刘不兴的吧?这这这,你们能行吗?会不会太危险了?”
“谁说我们要去暗杀?”卫玥摆手道,“放心吧,就是去打听打听消息而已。这刘不兴肯定得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要不然他来投诚我们却把他杀了,以后还有人敢投奔我们吗?这叫杀鸡取卵,做不得。”
赵老大愣了愣,茫然道:“那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卫玥嘿嘿一笑,道:“你还是干好你自己的事儿吧。我的任务就不跟你说了,免得你不小心透了口风,或是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赵老大心里痒痒的,但卫玥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卫玥摆手道:“行了,就来看看你。你办得不错就好,继续努力吧。我走了!”一口喝完桌上的茶,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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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军需官吴八带着几名士兵到附近的县上买完了军中需要的补给用品,便牵着驴车往回走。前两天下了雨,地上十分泥泞,车轮子不停陷进泥坑里,队伍走得十分辛苦。
走着走着,毛驴又停下了,任士兵怎么拉也走不动,众人一看,原来是车轮又陷进一个大坑里,这回的坑很深,加上驴车又重,确实很难出来。
几名士兵一起努力推车,正推得满头大汗,边上忽然跑来几个百姓,帮他们一起推车拉驴。人多力量大,驴车很快就顺利从泥坑里出来了。
吴八回头看到那几个帮忙的百姓,不由“嘿”地一乐:“又是你们,还真巧!”